5
王竟明参加完赵多的葬礼,悲伤地回到青平。
夜深了,窗外在落雨。王竟明独自一个人站在自己的公寓落地窗前,望着窗外明明暗暗的景色沉思着。玉兰花缤纷朵朵,在霓虹灯影里闪闪烁烁。王竟明满脑子都是赵多的影子,眼里噙满了泪水。王竟明是孤独的,忐忑不安的时候,接到了市委组织部李全胜部长打来的电话,让他后天上午9点整到市委组织部报到,同时透露给他一个惊人消息,市委张耀华书记要跟他谈话,市委准备让他接任大鹏市委常委、山城县委书记。
王竟明激动地脸都红了。怎么会是这样?市委出于怎样的考虑?组织上规定,当地人出任一把手是犯忌的。他先给住在大棚市的妻子郝芸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明天下午回家。听话音,电话那头的郝芸显得很疲惫,她并没有怎么高兴,只是声调低缓地问他:“回来有事啊?”王竟明没有说自己可能要接任山城县县委书记,毕竟还没正式谈话,他就说:“我想你啦!”郝芸咯咯地笑了,骂道:“你们当官的只想出政绩,才不想我呢!”王竟明被说愣了。对于44岁的王竟明来说,他知道妻子埋怨声里包含着怎样的期待,他平淡地说了句:“明天下午在家等我吧。”就放下了话筒,思绪就立刻远离了妻子。
他也曾预料,自己近来还会接受一次关键性的任命,但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去参观南岗工业城之前,他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以往,哪个干部要升迁或调动都要先传播一阵小道消息,让当事人心里坐卧不安些日子,才揭盖子证实消息的准确与否,这已成了官场上的一个不正常的规律,这次轮到他竟然是这样的突然?这一变动与赵多的死,与山城县的节能减排现状有关吗?
窗外,秋雨没完没了地下着,敲打着玻璃,撩拨得王竟明的思绪沸腾,这一夜,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天上午,王竟明跟青平县长打了招呼,就匆忙上车了。雨就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透过蒙蒙雨雾,看着渐行渐远的北京城,想想即将开始的新的工作,王竟明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激动。像在南岗工业城一样,他又想作诗了,诗是人生命内部射出的光芒。本田骄车驶进了省城青平市,他心中的诗还没能成句,只是感觉还在。这让他想起贝多芬的一句名言:“伟大的诗,是国家最珍贵的宝石。”看着那亲切的街道和行人,他的周身觉得有了不少的暖意。汽车驶入桥东区,王竟明才注意到,大鹏市也在飘洒着秋雨,不过太细小了,像是一把诺大的喷雾器在喷洒。
王竟明就直奔家里去了。迈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楼梯,王竟明急于想见到郝芸,工作变动不是小事,他要急于告诉郝芸。王竟明与郝芸是大学同学,他比她大一岁。在大学校园里,王竟明和郝芸都是文艺队的。一天,他们到乡下慰问演出,由于两人在庄稼地里散步,没有赶上演出队的汽车。这个时候也没有回城的公交车了,王竟明就用自己手表抵押,跟乡亲们借了一辆自行车,载着郝芸往回走。王竟明喜欢郝芸,再长的路也不觉得累,骑到学校宿舍楼下时,他已是满头大汗。这个时候,不远处飘来烤红薯的香味,让他们顿感饥肠辘辘。王竟明拉着郝芸往烤红薯的小摊走去,他花两块钱买了两个烤红薯,递给郝芸一个,笑了笑说:“对不起,我只能请你吃烤红薯了。”郝芸接过烤红薯,脸一下子红了。王竟明鼓足了勇气说:“你真漂亮,自从在入学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心里就放不下你了。”郝芸慌乱地看了王竟明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往楼上跑去。后来,有人逗王竟明说:“王竟明用一个烤红薯就追到了爱妻。”郝芸的父亲是大棚市第二医院院长,五年前退休了。当时王竟明和郝芸大学毕业的时候,苏院长正是呼风唤雨,把他们两人留在了城市。王竟明是张家口坝上山地的家。家境贫寒,却有着满身的志气,探究原因,王竟明的老爸吕先富是个普通牧民,但是那里多年的劳动模范,他继承了老爸的优秀品质,王竟明常常为自己的父亲自豪,是父亲给了他人生信念和理想。郝芸就看重他这一点。
王竟明刚刚站定在自家门前,门就开了,郝芸在家里等候着他。妻子能辨别出他的脚步声。郝芸人已到了中年,身体丰满,皮肤白皙,神情忧郁,不太漂亮,却有一种家常美。王竟明朝妻子笑了一下,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湿漉漉的馨香味道,心里袭来一阵暖意。他关上门,换上拖鞋,坐在沙发上对妻子说:“郝芸,是市委要找我谈话,我这就回来了。”
“我就说嘛,你心里哪有我们娘俩儿?说你官迷你就是个官迷!”郝芸长吁了一口气,“怎么,是不是正式提拔你了?”
王竟明心里诗的感觉一点没有了,他摇了摇头说:“不,可能是要下去啦!”
“下去?干什么?”郝芸睁圆了眼睛。
王竟明说:“可能是到山城县当书记!”
郝芸说:“你看,这不逗人玩吗?你刚刚去半年,这又回来了,我还想将来跟你进京,我们托人把儿子弄到清华附中读书呢!”
王竟明苦笑了一下:“唉,是我愿意回来的!我去了一趟山城的南岗工业城,那场面真叫激动人心啊!正赶上李书记退位,我想那是我的舞台!我就去给市委张耀华书记写了一封自荐信,没想到还真的成啦!”
“你这人都四十多了,怎么还心血来潮?你是山城人,可你更知道,那是全国的焦点,风口浪尖上,多复杂啊,你找那份苦差干什么?”郝芸埋怨着说。
“郝芸,你知道我的脾气,就是不怕吃苦,就是不怕挑战,从小就愿意干刺激的活动!你说得不错,山城县复杂,可是,山城更是一个创业者的大舞台啊!你说,我当过乡长、市委办公室综合室主任、县长、县委书记。前几年到新加坡学习了,中央党校也学习了,弄了一肚子理论,没有用武之地,你知道有多难受吗?是天上的凤凰,还是地上的鸡,这要拉出来溜啊!”王竟明认真而诚恳地说。
“你在青平扶正刚刚一年,难道在青平就不能施展你的理想吗?刚刚打开局面就要走,到那里还得从新来!你何苦呢?唉,你这人就是有点诗人情结。遇事好激动,你这种做法是很危险的,我劝你再仔细想一想。”郝芸说着,眼神里乌云密布。
王竟明神色飞扬地说:“我感觉,我需要那个激动人心的战场,那个战场也需要我!”
郝芸气得把双眼一瞪,牙齿打颤。她就烦他把官场说成战场,王竟明没有当过兵,但他有一个好朋友是当兵的,没几年说话也像个当兵的。把什么都说成战场,把上项目叫攻山头。把和平生活弄的紧张无比。她生气地说:“王竟明啊王竟明,你又来了,战场战场的,在官场混了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看不清楚?我不懂官场,可我们银行跟山城打交道很多。我对山城了解一二。我刚看报纸了,环保局长死了!仅仅是车祸吗?多可怕啊!多复杂啊,那里有苏日亮,有苏大庄,苏家是西柏坡人,跟你们王家是世交。山庄集团惟一的出路就是转型。转型那么容易啊?问题将是毁灭性的!既然这样,你还要怎样?你又能怎样?你在那里有环境和条件吗?你掂量掂量,你自己有那个能耐吗?到时候,你陷在那里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后悔都来不及啦!”
王竟明果断地说:“你就别跟着掺和了!这个问题太复杂,不是你我能讨论得了的。我喜欢挑战,是我的个性。恋爱时你不就说过,你不喜欢没有性格的男人,就喜欢我这样真正的男子汉吗?”
郝芸噤声不语了。她埋怨丈夫,同时也心疼丈夫。她是贤惠的女人,只是轻轻发点牢骚,在这个家庭做起事儿来是尽心尽力的。她知道王竟明常常焦虑,一焦虑就犯高血压病,她常常叮嘱他吃药,可有时候王竟明常常忘记吃药,为这郝芸没少给他打电话。
郝芸用审视的目光望着丈夫,轻轻一叹。丈夫的一点喜怒哀乐,他都能觉察得到。她想,王竟明是爱她的,对这家极为负责任,不管他在哪里工作,只要两个人相爱,别的都不重要了。
夜晚到来的时候,郝芸洗了澡,换上一件妹妹送她的那件真丝睡衣,米黄色的睡衣很温柔,两根细细的吊带将她白皙光润的肩膀裸露出来。王竟明看见她的样子,就明白了一切,他冲了个澡就上床了,两个人亲热了一番,郝芸没有说话,丈夫在京学习好长时间了,她要把握好这个好不容易到来的幸福,默默地享受这种幸福。经验告诉她,也许丈夫是对的,在这个时候,她应该转变观念了,应该全力支持丈夫。
一个上午,市委张耀华书记和组织部李部长都在跟王竟明谈话,中心议题是让他到山城县出任县委书记、市委常委。张耀华书记最后说:“你也知道,山城的工作对于我们大鹏市有多重要?你是山城人,还要回到家乡,这在组织安排上是破了例的!”王竟明诚恳地点头:“谢谢市委领导对我王竟明的信任!我一定不辜负市委和山城人民的信任!”张耀华书记轻轻笑了:“希望一定要像你的爷爷王大栓那样,为山城人民谋幸福啊!”
王竟明内心很高兴,自己是副厅级了,说明上级重用了他。
傍晚的时候,王竟明回到家,把自己工作变更说给妻子郝芸。郝芸并没有怎样的吃惊,她早有思想准备了。
王竟明刚刚跟郝芸说了几句话,座机电话响了,她放下手里的墩布,去接电话,只听了一句,把话筒往王竟明跟前一递说:“找你的!”
王竟明欠了下身子,接过话筒:“喂你好,哪位?……苏日亮?哦,苏县长,你好你好……什么什么,你来接我?不用麻烦不用麻烦……啊?你已经到我家楼下了?哎呀苏县长,你看你这么远赶来了……那你等着,我这就下楼去,好好好。”他放下话筒,王竟明自言自语道:“山城的动作可够快的啊!苏县长怎么知道咱家电话呢?”
郝芸说:“那还有啥说的?这年头哪还有秘密?市委刚刚跟你谈话,山城的人就贴上来啦!你可得多长个心眼儿,我可是听说,山城人胆子大啊!”
王竟明苦笑了一下,对郝芸说了句,“快简单收拾一下,我去接客人。”他整理一下衣服,匆匆开门下了楼。他嘴上说是接客人,实际上是想把来人拦住,免得上楼来搞什么“亲密”名堂。
雨停了,风凉凉的。公园里有人撑着伞怡然散步。王竟明看到不远处昏黄的路灯下,晃动着一高一低两个身影,旁边停放着一辆黑色本田轿车。王竟明猜想他们就是苏县长和他的司机了,便快步迎了过去,朦胧中问:“是苏县长吗?”
“王书记啊,您还下楼来啦?我们上去认认门口啊!”苏日亮微笑着说。
王竟明没有想到的是,那个矮个子不是他的司机,而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细一看,王竟明马上认出了他是苏日亮的二叔苏大庄。他上前握住苏大庄的手:“哎呀,这不是二叔吗?您咋亲自过来啦?”从辈分上说,苏大庄是长辈。
“竟明啊,二叔祝贺你荣升啊!”苏大庄身材有些矮,微微发福,眼神里透着严酷,多皱的脸,像西柏坡的山核桃,隐隐透着岁月的神秘和坎坷。
“这么快就知道啦?”王竟明嘿嘿笑了:“走,到家里吃点饭吧!”苏日亮说:“我们是给你夸官来的。王竟明望着苏日亮的目光很复杂。根据李书记的介绍,苏日亮对接班的问题是有想法的,按正常心理,他对王竟明的接手短时期是有抵触的,可是他怎么转变得这样快呢?当王竟明与苏大庄握手的时候就明白了,实际上今晚来接他的并不是苏日亮,而是苏大庄,他立刻就明白了,苏大庄一不是市委班子成员,二不是他王竟明的故友,披星戴月驱车几百里来接他,无非就是有个人目的。想到这些,王竟明像是被火燎了一下,整个人往回一缩。”
苏日亮看出王竟明的心思,急忙说:“今天我们既是公又有私。没别的意思,李书记还在住院,我是代表李鸿儒书记来看您。二叔来了,是过来看看你。他的山庄集团还想得到您的支持啊!”
王竟明望着苏大庄说:“二叔可是我们山城的大人物啊,怎敢劳您大驾?我马上去山城,与日亮市长搭伙计,还有望二叔多多支持我们的工作啊!”
苏大庄性格外向,大大咧咧,好像对什么都全然无所顾忌。他这个铁嘴,平时见到的大领导也多了,见了大领导说话也是一套一套的。今天也不知为什么,他见到王竟明怎么也无法正常发挥,支吾着说:“是啊,是啊!我想请竟明出去坐坐,喝点茶啊,还是到洗浴城健健身?”
“你们爷俩真是太客气了,真抱歉,今天我一不能请你们到家里坐。因为我晚上还要收拾一下;二来也不能出去喝茶,明天一早我要到北京出差,后天李部长要送我去咱们家乡山城。不好意思,今天这样吧,我让招待处的同志们带您二位住下吧……”
“那到不用,我们都在西库大酒店住下了!”苏日亮将脸转向苏大庄,用眼睛请求这事该怎么办?
苏大庄嘿嘿一笑:“竟明,咱爷俩也不是外人,既然你不出去了,那我和日亮到家里看看,参观参观,到了山城我们好知道怎样给你安家呀!”
“安家?不,不用,我爱人不跟过去!”王竟明摆了摆手说。
苏日亮说:“二叔,那我们就到山城等王书记吧!”
苏大庄大咧咧地说:“不行,日亮啊,竟明知道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你二叔瞧上眼的官员不多,我是看着竟明进步的,我今天非要到竟明的家里看看,我到要看看王大书记家里有啥好茶招待我?”
王竟明分析苏大庄上楼有动作。了解一个人,先要了解他的动机,苏大庄无非是想在王竟明没有踏上山城之前,就一下子把他抓住,说很一点是收买。王竟明时刻警惕着,但也无可奈何地说:“既然二叔想喝我的茶了,我那里还真有上等铁观音!那就上去喝茶吧!”说着就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日亮望了苏大庄一眼,跟着上楼了。
到了王竟明的家里,苏大庄四下张望着,感觉房子面积不小,可是摆设极为普通。一只可爱的白色波斯猫在地上转来转去的。王竟明给客人让座之后,就吩咐妻子郝芸赶紧沏茶。郝芸跟苏日亮和苏大庄都很熟,说起西柏坡的话题。
喝茶的时候,王竟明的受手机响了,悄悄躲进书房接电话。
苏大庄也站起来渡步,装成看房子的样子,也很自然地跟进了书房。等王竟明接完了电话,苏大庄走近了王竟明,悄声说:“竟明,我们以后又在山城相聚了,日亮又是你的搭档,二叔企业效益不错,也想给你做点事情。”说着他从皮包里取出一张建行金卡来,说道,“一点小意思,300万,留你安家用!您安新家我添个宅,我可声明一点啊,我仅代表我个人,和苏日亮一点关系也没有哦,我知道,你们党内同志不讲这一套,是吧竟明?”
王竟明脸色极为难看,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他过去听说苏大庄送礼有个口头禅,平时少到领导家蹓跶,如果到领导家里走一趟,保准他终生难忘。王竟明急忙推辞着:“二叔,这万万使不得,您的心意我领了,这可不行啊!我跟你说了,我自己到山城去,家属不去山城,谈不上安家!再说,我安家也不能让二叔破费啊!”
“你看你看,这点面子就不给二叔?”苏大庄沉了脸说。
王竟明把金卡硬硬地塞给了苏大庄。苏大庄倔倔地不接。王竟明真的恼火了,大声吼道:“苏大庄,这必须退给你,我今天不接,明天更不会接的!本来我挺尊重您的,你这样我可真生气啦!”
苏大庄感觉王竟明的眼神很强硬,硬得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他悻悻地收回建行金卡,有了一种被羞辱的感觉。一刹那间血涌到脸上,心里被刺了一下。苏大庄与王竟明相继走出书房,苏大庄立刻得体地笑了,同时收回了胳膊,对苏日亮说:“还真叫你给说着了,铁书记,铁人哪!”
王竟明皱皱眉头,转怒为笑说:“哪跟哪儿啊,怎么人还没到山城,就先给我改名叫铁书记了啊?记住喽,苏二叔,我叫王竟明,您的侄子。”
苏日亮尴尬地跟着笑。他想,今后怎样在王竟明与二叔之间相处关系呢?
苏大庄和苏日亮走后,王竟明好生埋怨苏日亮,这个苏日亮怎么能这样干呢?王竟明在青平的时候就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对人称“爆发户”的企业家存有戒心,在生活中是不与他们来往的,更不能允许到家里来。他听说过,好像山城没有这么多的规矩,领导与老板纠缠不清。有些贪官怎么就毫无抗拒地跨出那一步?要是跨出去了,就无法再说原则,再说理想。理想和原则如此脆弱。
王竟明把妻子郝芸叫过来说:“刚才苏大庄卡里有多少钱,你知道吗?是3百万啊!钱好不好?好,有钱能办好多事情!可是,不该接的钱,我们一分不能接!人啊,你想获取什么,得到什么时,首先应该知道你应该付出什么!人家凭什么给我们安家费?这一切不就是因为我是市委书记吗?不就是因为你手中的那份权力吗?企业家的钱可不是白给的,他们给你一个,索要的就是十个百个千个!他们给你一次贿赂,就意味着给你缚上了一道枷锁!这道枷锁,你想挣脱都挣脱不掉。你想想,一个身上捆着枷锁的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感觉?比坐牢还要难受哩!身上有枷锁,还咋干工作?”
“这道理我都明白,在这方面,我支持你!”郝芸毫不犹豫地说。王竟明一笑:“这才是我的贤内助啊!”
过了一会儿,郝芸有些担忧地说:“你说,你拒绝了苏大庄,会不会影响咱两家人的关系啊?”
王竟明说:“我知道大庄叔的性格,他肯定不满意,可是,这又有啥办法呢?”
夜里睡觉的时候,王竟明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知道,流水遇土必浊,人要崇高,莫究世间烦恼。可是,他这样的身份,能忘记世间烦恼吗?他猛然想起老爸讲的故事,脑海中闪现出战争年代西柏坡王家与苏家的特殊关系。
王竟明的爷爷叫王核桃,苏大庄的老爸叫苏家贵。这两人可是“过命”的交情。
6
一九三八年的秋天好像比哪一年来得都要晚。
夏天一直赖着不走,本来,血雨腥风中的春天到的就不早,漫山遍野的被硝烟浸染的枯草迟迟不肯返青;那些因了战火过早凋谢的花朵也久久不曾酝酿新一年的花期;被千军万马践踏过的田野更是不见潮湿。
西柏坡的夏天就在一夜间占领了山山岭岭,房前屋后了。谁也不会想到,它来得急,走得却迟,像一个撒泼的孩童,不给点好处断不会欢喜听大人摆布的。不过,西柏坡人心里有数,夏天再赖,迟早要走的。于是,他们从容不迫地翻山越岭,漫山遍野地东奔西跑,人人手里举着一根木杆子,进行夏天尾巴日子里的一件盛事就是摘核桃。
摘核桃是王核桃最不愿意干的活了,明眼人只知道一个原因,王核桃是要娶女人的男人了。一个五尺高、一顿饭能吞下五碗高粱米饭、两大盆子菜汤汤的汉子,跟在女人们屁股后头,举着杆子打核桃。其实,他心里边还装着一件心事。他要参军,跟在八路军屁股后头打东洋鬼子,举着长枪打鬼子,那多威风啊!可是,爹娘是不同意的,他参军走了,那他就要娶进家门的儿媳妇李凤娇不久要守活寡了。还有,王家的大儿子,王核桃的大哥王大栓也盼着参加八路军的队伍,老两口咋舍得两个儿子都上前线?
秋天到底还是来了。一天,西柏坡村老百姓正在摘核桃摘得欢,八路军120师的359旅战地工作团东渡黄河,来到了太行山下的山城县。王核桃是在凤娇家帮着未来老丈人铡山草的时候,听到王震的队伍过来的消息的。
“三盔子,你说啥?359旅来咱山城县了?当真?”王核桃扔下铡刀,不放心地叮问。
三盔子是气喘吁吁地跑来,找他这个光屁股长大的哥们,发布这个天大的消息的。听到追问,他自然顾不上喘气,加重语气地重复了一遍,末了补充一句:“王震旅长来是扩军征兵来的!”
王核桃手忙脚乱地猛地一家伙把三盔子扔到了草垛上,撒丫子一溜烟儿地蹽出了李家,满院子弥漫着他的汗气味,和着青草味直钻人的鼻孔。
“这个王核桃,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听风就是雨。”凤娇爹嘟囔着,不满地瞭了三盔子一眼。三盔子知趣地也跟着蹽出了李家。
留下个凤娇,心里头隐隐发酸。还有些担忧,为自己,也为了孤独的爹。
这天下午三点钟的时候,王震带领工作团的李军营长,一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进了西柏坡。他们的后边是由十个人组成的工作队。村长赵老实在村公所战战兢兢地见了王震。他身后站的是跃跃欲试的王核桃。
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的王震,一眼就相中了王核桃。“这位小同志叫啥名儿?”王震拍拍他的肩膀问,声音一点也不像横刀立马杀鬼子的大将军,倒像个拿着镰刀割谷子高粱的农民。王核桃很激动,胆子更大了。
“王核桃!”王核桃响亮地回答,接着补充一句,“山核桃,硬着哩!”
王震笑了,仰着头说:“硬着哩?有多硬?”
王核桃没有文化,茶壶里头煮饺子,心里有数说不出来,结巴半天回答不上来,一转脸跑了个无影无踪,弄得王震摸不着头脑。
“乡下人,不懂个事理,首长莫见怪,莫见怪……”赵老实尴尬地解释说。
王震哈哈笑了,说:“是块好钢坯子,淬淬火,能派上大用场啊!”
王老实听不懂这话的意思,正费心思,街筒子东头响过来一阵阵鼓声,这是村里苏老大带着他的儿子苏家贵擂鼓欢迎八路军工作队来了。就知道,王核桃刚才为啥跑得这样快了。果然,街筒子西头响起了悠扬的唢呐声,王唢呐带着他的儿子王核桃吹着唢呐也来迎接八路军来了。
每年春天开桃花的时候,就是西柏坡村的赛鼓节了。赛鼓节也叫桃花节,人们赏桃花看赛鼓。苏老大是村里有名的打鼓世家,从大清朝初期,苏家就在山城县打鼓出了名。他家有一门祖传的做鼓手艺,做出来的鼓结实、好看、好使,究竟啥工艺做出来的?除了苏家男人们,谁都不知道。那鼓敲打出的响声热烈而悠长,十里八乡都能听见,三天五天耳朵根子还有鼓声回旋儿。全西柏坡人都对苏家人敬重有加,有谁家的物件抵得上苏家鼓这般透着威严呢?又有谁能比得上苏家人的豪气冲天呢?
西柏坡只有一家敢跟苏家人比个高下,那就是王核桃家。
王家与苏家对决比拼的传世之宝是唢呐。在山城县,王家唢呐和苏家鼓比肩齐名。他们吹出来的调调儿悠悠扬扬,像春天里房檐下掉的雨丝线线儿;嘹亮嘹亮得像百鸟一起在蓝天上啼叫,全山城县的唢呐手都吹不出这动静来。全西柏坡人对王家人同样敬重有加,有谁家的物件发出的声响抵得上王家唢呐这般好听呢?又有谁能比得上王家人这般巧手巧嘴呢?
眼下,王家和苏家,一个是鼓王,一个是唢呐王,一个打东头来,一个打西头来,就像两股汹涌洪水朝着一个地方奔流。西柏坡唢呐也叫“滹沱喇叭”。这种从阿拉伯传入的乐器,形状像篱笆上盛开的喇叭花。王家用的“滹沱喇叭”杆儿用的是滹沱枣木,红亮亮的,像太行山农民的肤色。王家的喇叭七个音孔,背后多出一个圆洞,被行家称为“滹沱八孔”。那碗状的扩音喇叭,是铜的,灿灿耀眼。哨子的簧片,不是金箔,也不是竹皮儿,而是取自滹沱河特有芦苇,细纹儿芦,做成的“咪儿”,像画眉的巧嘴巴,吹起来发出水音儿。逢集市庙会,这里都有各色各样的玩具唢呐。滹沱河流域有一句歇后语:“背着喇叭赶集——找事儿!”民间的事儿,无法红白两种:娶媳妇和治丧葬。说来也怪,西柏坡人以喇叭的音调区别,作为红事和白事的代指:“嘀嘀哒哒!”自是喜乐,如果吹出:“呜呜啦啦!”自然就是哭嚎发丧的声调。
今天王家唢呐“嘀嘀哒哒”地吹过来了。老苏家的大鼓也不负众望,大老远就鼓声震天,唢呐嘹亮,整个一个西柏坡全都被这两股声浪包裹住了,包裹得严严实实了。
王震在众多村民簇拥下,很快就发现了鼓着腮帮子拼着命吹唢呐的王核桃,核桃皮一样的脸膛,山枣一样的亮晶晶的眼珠,榆木疙瘩一样粗墩墩的身材,咋看这小子咋像一座黑铁塔。这小子挺直了腰杆子就是一座山,吓也吓死几个日本鬼子哩!
王核桃吹着唢呐,眼睛不够使唤了,滴溜溜朝王震那边瞟,他的目光就正好跟王震的目光对接了,心里很得意。瞧,王旅长看上我哩,一定是,不然咋老瞅着我不放呢?就更加坚定了参加八路军的决心。他这边正好暗自得意着,对面苏家贵分明识破了他的阴谋,也正拼着命地擂着鼓:“咚咚咚,咚咚咚……”强劲的鼓声和着乡亲们的锣声,叫人浑身的热血直朝脑门子顶,简直要压过唢呐声响。王核桃决不能败下阵来。于是,王核桃运尽丹田气力,爆鼓着嘴巴,顶撞得唢呐嘎嘎脆响,终于压过了鼓声。两旁看热闹的人们咧着大嘴巴,拼着命地拍着巴掌叫好。王核桃看清楚了,王震的巴掌绝对是拍给他的,你看首长的眼睛就没离开我王核桃嘛!
这个晚上,王核桃一口气喝下了六大碗南瓜汤,肚子都喝圆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朝霞映红了天边的云彩。上山摘核桃的人早早就揣着干粮,有说有笑地出发了。王核桃一宿没睡沉,心里边老想着参军的事。天麻麻亮的时候,大栓推他的身子,他一骨碌爬起来,在黑暗里问:“哥,咱报名去?”大栓笑了:“说梦话哪吧,爹不是早说了,我还没说下媳妇可以参加队伍,你就在家伺候咱爸咱妈吧!”核桃没再说啥,坐在暗处运了运气。
王唢呐隔着窗户叫喊兄弟俩:“快起了,摘核桃去。”
哥俩应了一声,上茅房痛痛快快拨了泡夜尿,怀里揣上俩糠菜饼子出了村,上了唐脑山。唐脑山上有他家十几棵核桃树,都是老树,快一百岁了。论往常,核桃比大栓爬得快,猫着腰,梗着脖子,那架势就像走平地。可今个他明显落在了大栓的后面,一边走一边朝山下不停地瞅,瞅啥呢?大栓知道。
“别瞅了,快走吧,王旅长瞅不见你。”大栓这样催促道。
核桃黑了哥哥一眼,嘟囔着:“我要参军,我要扛枪……”
忽然一阵山风起,越刮越猛,很快就遮了天蔽了日,天下一片黑暗。兄弟俩趴到一个低洼处躲避。“他娘的,这天儿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大栓臭口臭嘴地骂了一句。“老天爷都不顺心了。”核桃的话有点没头没脑,但大栓听懂了。
雨下起来了。越下越大。清凉凉的雨水拧成了无数的鞭子,没头没脑地抽打着兄弟俩的身体,配合着狂燥的山风撕扯着他们的衣裳,不大一会儿,哥俩就狼狈不堪了。树下很快就涨满了水,两人赶紧爬到一块大石头上。忽然,山上响起一个男人的哭喊声,呜呜呜,然后变成了轰轰声,大栓循声看去,山岗上竖起了一道白墙,闪耀着碎碎的光泽,正伴着轰轰巨响朝这边扑来。
“不好,山洪下来了!”核桃大喊一声,拉住哥哥的胳膊就朝一个高坡蹿去,刚刚逃出几十米远,一排水浪便咆哮着朝他们的头顶压了下去……
这天早上,天气阴沉。苏家贵没有上山摘核桃。昨个夜里,他说服了爹和娘,说服了老婆喜兰子,决定报名参军了。他和核桃家住隔壁,自然知道核桃和大栓一早就上了山,心里头暗喜:这回参加八路你王核桃可是落我苏家贵屁股后头喽!大栓哥俩前脚走,他后脚就到了村公所,他要找李军营长报名。有人在背后拽住了他的后腰布条裤带,回头看是三盔子。“闹鬼哩,误了老子好事我跟你没完!”三盔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没闹哩,山上发洪水,核桃哥俩不见了!”家贵心头一惊,忙问:“啥时候的事儿?”三盔子说:“就才刚,老顺爷告诉我的。”家贵抖着腿进了村公所,正跟李军营长撞了脑袋,就焦急地对李军说:“李营长,王核桃哥俩失踪了。”
傍晚来临的时候,李军营长听了事情原委,立刻报告给了王震。
王震一拍桌子喊:“还愣着干啥呀,还不快带上人去找!”李军赶紧集合队伍上了山。苏家贵举着一只火把,带着战士和乡亲们满山寻找着核桃和大栓。人们大声呼喊着哥俩的名字,整个山谷久久回荡着乱七八糟的叫喊声,可一直没寻到人。
直到天亮的时候,两个战士各背着遍体鳞伤的王核桃和王大栓哥俩进了村公所,立刻围上了急切等待消息的乡亲。王唢呐老两口是被几个人搀扶拖到现场的,看见八路军给哥俩们进行救治包扎,当即就跪下了,王唢呐老泪纵横地说道:“都说共产党是为咱老百姓的,今天俺们见着了,感谢共产党,感谢八路军啊!”李军连忙搀起王唢呐,笑着说:“大爷别这样,难得哥俩儿没啥大事,您应该高兴啊!”
王唢呐泪流满面:“我高兴,我高兴哩!”
王震得知山上的核桃要熟透损失了,立刻派出一个营的战士上山帮助老百姓收核桃。山上山下,到处是军民并肩收核桃的劳动景象,那喜庆阵势就像在过大年,引得大栓和核桃养了两天伤,就急着上山摘核桃去了。
忙碌了好几天,山上的核桃总算扛进了家。王唢呐嘴里头含着旱烟袋,吧嗒吧嗒抽着,瞅着一地的核桃眉开眼笑,一年的吃喝总算有保证了。
核桃瞅准爹高兴的时机,对爹说:“我要参军,爹应了我吧!”王唢呐不想让俩儿子都进了队伍,拔出旱烟嘴儿说:“你走了,叫哪个跟凤娇成亲啊?谁给王就传宗接代呀?”核桃说:“参军跟成亲不相干,成了亲再跟队伍走,一样的嘛!”王唢呐倔嗒嗒地吼:“放屁,咋着也是剩你媳妇一个人守空房。”核桃也倔嗒嗒地说:“反正横竖我要参军,打日本鬼子!”王唢呐吼:“看你敢,老子还没死哩。”
王核桃正跟爹怄气,王大栓报名回来了。
王大栓回家是一脸的喜气,嘴巴都拢不上了:“爹,核桃,王旅长亲自批准我参军啦,嘿嘿……”
核桃狠狠瞪了哥一眼,气咧咧跑出家门。
王核桃刚刚站定在李军营长面前,王唢呐就紧随身后追来了。爷俩当场吵了起来,被李军劝开了。
李营长问王核桃:“你为啥这么想当八路军啊?”王核桃说:“八路军救了我的命,我相信八路军能打跑鬼子!咱们都是中国人,不能让小鬼子在中国横行霸道,我们要拼了命,把他们赶出中国去!”李营长高兴地说:“好,小伙子有志气!老百姓信任我们,我们就一定能打胜仗!不过,你家只能出一个,大叔大婶得有人照顾嘛,我看就让你大哥参军吧!”核桃一听就急了,追在李军屁股后头软磨硬泡也无济于事,只好悻悻地跑出村,趴到草垛上天黑也不回家。还是李营长硬是把他拽了回去。
王大栓和苏家贵参军了。三天后,苏家人打鼓,王核桃跟爹吹着唢呐欢送西柏坡参加八路军的青年,一直送到了县城。这一次,核桃的唢呐吹得委婉低沉,他心头压着心事哩。分别的时候到了,苏家贵对爹说:“回吧,爹。”苏老大把一对磨得明光锃亮的鼓槌递到他的手上,说:“这是咱苏家祖传的,拿上它别忘了本。到了队伍上要听首长的话,多杀鬼子,想家的时候就看看鼓槌儿!”苏家贵郑重地接过鼓槌,说:“爹,我记下了。”苏老大说:“这鼓槌里有暗器,打仗时随身带着,也好防身。”苏家贵掂了掂鼓槌儿,说:“嗯,咱家可就这一对鼓槌啊!我怕丢了啊!”苏老大倔倔地说:“拿着,我要看见你戴着红花,带着鼓槌,风风光光地回家来!”
与此同时,王大栓看着爹说:“爹,回吧。”王唢呐将一只锃亮的唢呐交给了王大栓,说:“孩子,往后家贵你俩要相互照顾,想家的时候就吹上一口唢呐!祖传唢呐保佑你们平安!”王大栓接过唢呐使劲点着头。
出发的军号响了,王唢呐和苏老大不说话了。他们看见那么多好青年参加了八路军,听李营长说,全县有一千七百多人参了军,编入了八路军三五九旅的七一八团,后来被老百姓亲切地成为“平山团”。
王震有一番感慨,国民党从山城县征不到兵,我们振臂一呼,百姓踊跃参军。原因何在?就是共产党在这里的基础太好了,其中一条重要原因,就是早在1934年,栗再温回到山城,发展基层党组织,一年的功夫,全县就发展了70多个党支部,发展党员700多人。在一个人口小县,整团参加抗击日寇的,全国仅此一例。
大栓跟上队伍走后不久,王核桃就和李凤娇举办了简朴的婚礼。新婚之夜,凤娇问核桃:“不怪我拖了你后腿儿吧?”核桃说:“不怪。你快点给我多生几个儿子吧,叫他们替我为爹娘养老送终,我好参加八路军!”凤娇认真点点头:“哎,快点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咱一块努力呗!”
大栓跟家贵一走就是大半年,一点消息也没有。第二年春末夏初,西柏坡来的日本鬼子,没有杀人,但抢走了好多粮食。王核桃家损失不大,核桃的种儿在凤娇肚子里正伸胳膊撂腿呢。这天黄昏,赵老实村长推门进了王家的院子,黑着脸,瘪着腮,塌着腰,进来也不说话。王唢呐心里头“咯噔”一下子,颤着声问道:“老天爷,出啥事了么?”王老实也颤着声说道:“苏家贵托人捎来的讯,你家王东栓他……-”王老实哽咽了。
王唢呐慌了,抓着王老实的胳膊说:“快说,到底咋啦?”王老实悲伤地说:“五天前,平山团在牛头岭细腰涧伏击鬼子常冈旅团。子弹打光了,进行一场肉搏战,你家大栓英勇杀敌,拼刺刀的时候,一连杀了八个鬼子,要瞅着就要打完仗了,叫一个鬼子官开枪打中胸口,牺……牺牲了……光荣了……”
“大栓啊……”王唢呐当即就晕倒在了牲口棚前。
突如其来的噩耗让王家陷入了万分悲痛之中,乡亲们纷纷到王家慰问。王核桃大哭了一场,谁劝也停不下来。哭够了,他擦干了眼泪,对爹娘和凤娇说:“叫我去当八路军吧,从今往后,我不叫王核桃了,我就叫王大栓,我一定为我哥报仇!”爹娘不说话,转头看凤娇。凤娇抚摸着隆起的肚子,默默地点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王核桃告别新婚妻子,背着行李和干粮,踏上了寻找平山团的旅途。走到滹沱河边的时候,他回头望了望小村庄。痛苦而静止的水,洁净而沉默,王核桃想对着滹沱河水想诉说点什么,可他张不开嘴巴。过了河,他再回头望望,那里只是一点亮光了,眼泪夺眶而出。天亮出发,天黑到另一个村庄,第二天早晨再启程,他步行三百里山路,走了三天三夜,终于听见狗咬、鸡鸣、人声,闻到了炊烟的味道。这就是平山团团部所在地大雁庄。在村口站岗放哨的小战士,听说他从山城县来的,掏出一块黑布蒙上他的两只眼睛,把他送到了团部。来到团部的时候,王核桃禁不住一阵头晕目眩。
团长陈宗尧是湖南人,瘦高,干练,双眼炯炯有神。他打量着王核桃,眼神里闪着热切的光:“小伙子,你为啥要加入八路军?跟前没有别的革命队伍?”王核桃倔倔地说:“第一,我是山城县人,当然参加咱平山团了;第二,我哥王大栓就是你们团的人,在战斗中牺牲了,我要接我哥的枪杀鬼子。第三……”陈团长说:“哦,你是王大栓的兄弟啊,烈士的亲人,欢迎,欢迎啊!”王核桃接着说:“第三……”陈团长截住他的话:“等等,我问你,你是山城县哪个村的?”核桃说:“西柏坡的,我的同乡苏家贵就在这个团,他还……活着吧?”陈团长笑了,连声说:“活着,活着呀!”
陈团长收下了王核桃,当即叫来了苏家贵,两个人楼抱到一起,不知不觉地淌下泪来。苏家贵让战士给王核桃换鞋子,发现他走了满脚的血泡。王核桃被分到了一营三班,那是苏家贵的第三班。苏家贵已经是班长了。王核桃拉着苏家贵的手说:“班长,往后我听你的!”苏家贵把他哥哥的那支枪交给了他:“这是你哥哥的枪,希望你像你哥那样勇敢杀敌!”然后,把他王大栓遗留的那只唢呐也交给了他,说:“想亲人的时候你就吹上一段。”王核桃含着眼泪接过枪和唢呐,说:“我一定像我哥那么勇敢,到啥时候也不忘了我是一个中国人,跟小鬼子势不两立!”
晚上,熄灯号吹过了,王核桃搂着枪睡不着觉,这只枪除了血腥味儿,还留着大哥的体温,烫着他的手,烧着他的心。他在心底里一遍遍地回想着哥哥的音容笑貌,好像哥哥就站在他的跟前,憨憨的,像一株向日葵。他的眼泪就抹了再流。流了再抹。他默默地说:“哥,你是好样的,咱西柏坡乡亲们为你骄傲!我是你核桃兄弟,我来了,我替你杀鬼子!从今往后,我叫王大栓了!你不介意吧?”恍惚中,他听见哥哥脆生生地说:“好兄弟,我不介意,我高兴哩。你一定要替我多杀几个鬼子,为全中国的乡亲们报仇!”他揉揉眼球,哥哥真的站在跟前哩,朝他呲着一对虎牙笑着。他就不流眼泪了,朝哥哥嘿嘿地笑。
当了八路军的王核桃,彻底改名叫王大栓了,档案里也写着王大栓。可是,苏家贵还是习惯叫他王核桃。这个时候,家里传出消息,他的儿子王强出生了。王核桃打仗更有劲头,在哥哥精神鼓舞下,战场上勇猛杀敌,半年后就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营教导员肖长青亲自找他谈了话,鼓励他为了民族的解放事业勇往直前,做一个王大栓式的好战士。核桃记下了教导员的话,军事训练中异常刻苦,战斗中果敢勇猛,多次受到领导的表扬和同志们的称赞。一个月以后,陈庄战役打响了,王核桃奉命和另外两个战士掩护全班转移阵地,在两个战友牺牲的情况下,孤身一人与敌人周旋,子弹打光了,向敌人狠甩手榴弹。狡猾的敌人匍匐前进,手榴弹落地后呈向上的扇形爆炸,炸不着敌人。他急中生智,将手榴弹拉着火后不急于扔出去,而是数数,数到四、五秒的时候才扔向敌群,只剩下两三秒就爆炸的手榴弹在敌人脑袋上开了花,弹片呈向下的扇形四处横飞,一片人头、胳膊、大腿飞上了天,炸得小鬼子鬼哭狼嚎,最终,丢下几十具尸体败下阵去了。战斗结束的时候,王核桃觉得身上臭哄哄的,细一看,肩上缠着两截死人的肠子。营党委报请团党委,为王核桃荣记一等功,很快被批准光荣地加入了党组织,成为了一名共产党员。
有人看见,立功受奖大会结束后,王核桃跑到一片林子里,对着家乡西柏坡的方向双膝跪下了。然后,他把胸前的立功奖章摘下来,恭恭敬敬地挂在一棵桃树枝上,磕了三个响头,往两个酒盅里倒上酒,声音哽咽地说道:“哥,兄弟杀了不少鬼子,立功了,给你长脸了,你高兴吧?来,咱哥俩干一盅。”
不久,军区《抗敌报》上发表了前线记者采写的介绍王家兄弟前仆后继、英勇杀敌事迹的通讯,题目是《“王大栓”没有死》。战地记者沙飞还拍了一张王核桃的照片。图文并茂,很有感染力。
聂荣臻司令员看到报纸,非常兴奋:“好一王大栓,太行山人民了不得哩!”随即将报道推荐给王震,王震旅长看到报纸后,亲自接见了王核桃,奖给了他一支钢笔,鼓励他多学点文化。平山团陈宗尧团长高兴地把王核桃叫到团部,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山城老白干,和齐政委一道敬了他三大杯酒。王核桃是一个实在人,根本不会喝酒,可那天他丝毫没有推辞,接过酒就干了个底朝天,辣的他直流眼泪。齐政委问他顶得住吗,他抹抹嘴巴,一拍胸脯子说:“上百个鬼子我都能顶得住,还能败给这点汤汤水水?”结果他喝了个一塌糊涂,搂住齐政委硬是叫人家哥,拽着陈团长的腰带喊人家大叔,把两个领导笑得前仰后合。
很快,王核桃手榴弹空中开花的打法在全团得以推广,在以后的大小残酷战斗中,这一打法让敌人尝尽了苦头。恼羞成怒的常岗旅团长对平山团恨之入骨,亲自带队进行追剿,但总是丢盔卸甲无功而返。后来,常冈这个恶魔得知这一打法的发明者是平山团一营三班副班长,叫王大栓,秘密派出一批特务四处寻找平山团。
两个月后,一个特务向他密报发现平山团住在朵庄。
常冈命令这个特务潜入平山团驻地,先行刺杀王核桃,然后出动部队围剿这个眼中钉。平山团保卫科发现了这个特务的可疑行踪,将其一举抓获,并借机引诱常冈派出一个联队的鬼子前来围剿平山团。常冈中计,在一条山沟里遭到平山团围攻,战斗异常激烈。经过三个小时的激战,平山团击毙鬼子联队长山田一郎少佐以下军官八人,士兵一百二十七名,其余的狼狈逃回了县城。王核桃在这次战斗中,再立新功,被提拔当了副班长。
一九三九年五月二十日,聂荣臻司令员通令嘉奖了“平山团”,称该团为“太行山上钢铁子弟兵”。
7
仅仅一两天的时间,新书记王竟明即将到山城上任的消息就传开了。王竟明众目睽睽,又是众矢之的。李鸿儒还听到了关于王竟明各种各样的议论和评价。
赵多的死亡,给李鸿儒的打击太大了。那天跟张耀华书记汇报时,他头昏脑胀,呼吸短促,几致精神崩溃的状态中。他常常想,如果答应他的请求调离环保局,他还会神情恍惚吗?还会出车祸吗?他不敢往下想了。难道是赵多的死,催生了王竟明的到来吗?他住院之后,他敏感地发现,山城官员的微妙变化。他明显感觉干部们对他的态度有了变化。人走茶凉,人总得承认这个现实啊!他感觉自己的病好多了,决定马上办理出院手续,以饱满的热情迎接新书记的到来。李鸿儒对王竟明的到来,并没有怎样的吃惊。
李鸿儒出院回到家里觉得很累了。按常规,心脏病人在不犯病期间,状态应该与平常一样。可是自己觉得身体的确不行了,这种状态近来出现,常常想坐下来,在腰后衬个软垫子,再喝一口热茶,闭目养神。刚刚一眯眼,赵多的影子又一次跳到他眼前来。他歪着那张白脸质问着李鸿儒:“李书记,你说我哪儿错啦?”李鸿儒吓了一跳,慌忙躲闪着。赵多继续追问:“李书记,你说我哪儿错啦?”李鸿儒失声喊着:“赵多,你没错,你没错,谁说你错啦?”老伴肖红娟走过来扶住他:“怎么啦?什么对啊错的?”李鸿儒睁开了眼睛,才知道是做梦,轻轻摆了摆手:“做梦了,没事儿,你去吧!”肖红娟悄悄离开了。李鸿儒想起了赵多的事情,心中又堵了起来。
李鸿儒吃了两片药,又想起了赵多的一些往事。几年前的一个冬天,赵多陪同李鸿儒到葫芦乡检查环保工作,汽车到半山腰熄火了,路上有薄冰,汽车缓缓向山坡滑去。赵多看见了,他从汽车跳下来,脱掉自己的棉大衣,麻利地往李鸿儒的汽车地下一塞,汽车被卡住了,赵多搀扶李鸿儒下来。李鸿儒感激地望着机智的赵多,紧紧握住她的手:“谢谢你,赵多同志啊!”赵多大咧咧地说:“谢啥?保护领导是我们的职责!”中午吃饭的时候,李鸿儒想起汽车熄火的事,心中还是后怕,又夸奖了赵多。孙继河乡长长插嘴说:“这叫什么,去年春天,我们两家企业争夺矿山,民工发生了械斗。乱打一锅粥的时候,保安都冲不进去,赵多局长闯进混乱的人群里,抢过保安手中的枪,朝天上放了两枪。都他妈镇住了!”李鸿儒笑了,连连给赵多敬酒。赵多腼腆地一笑:“孙乡长,你当着李书记的面,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你是说我愣呗!”孙继河摆手说:“没有,你是既能文又能武,人中豪杰啊!”赵多撇着嘴巴说:“别描了,老书记不嫌弃我就行喽!”李鸿儒说:“说到这儿,我可有发言权,说到他老婆石梅啊,那可是贤妻良母。两口子感情铁着哪!”赵多说:“当着老书记的面,别提我老婆呀!”李鸿儒养脸笑了。
可是,就在两个月前,赵多两口子真的到李鸿儒家来了。
无风不起浪,眼下无风也起三尺浪。赵多不是跑官,而是辞官来了。石梅跟肖红娟寒暄之后,赵多就把一份辞职报告递了过来,李鸿儒接过来,感觉太突然,愕然地望着她:“赵多,你小子这是为什么啊?”那天他脸色苍白,满脸的汗水,讷讷地说:“我身体不好,想养病了。”李鸿儒哈哈笑了:“别骗我,谁不知道赵多是冲锋陷阵的人中豪杰,你身体不好,谁信啊?告诉我,是谁给你施加压力了吧?告诉我,我给你撑腰!”石梅刚要开口,赵多狠狠瞪了他一眼:“没有谁对我施加压力,是我自己不想干啦!”李鸿儒站起身说:“你别装了,我知道你这环保局长的压力,也有人告你的状,县委也有人提出免你的职。可是,都让我给骂回去了,县委是相信你的!不能辞职,继续把环保工作抓好!”说着,把那份辞职书扔给了她,他看都没看。赵多看见李鸿儒像玻璃一样的冷脸,表情虚弱,不敢再说了。赵多还要说,李鸿儒霸气地吼:“别说了,我们山城有西柏坡,是红色圣地,我们的干部像当年的平山团一样,都是钢打的,铁铸的,我不想看见你这副样子!你知道吗?”赵多咬咬嘴唇,硬没让眼里的泪水掉下来。赵多走后,李鸿儒对他的魄力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谁知这是他与自己的最后一面!想着想着就泪水纵横了。
苏大庄过来看望李鸿儒,李鸿儒才揩掉含在皱纹里的泪水。
苏大庄刚刚从大鹏市回来,听苏日亮说李鸿儒书记出院了,急忙赶过来看望。说是看望,实际上有一肚子的话要跟李书记说。李书记退位,苏大庄是有准备的,但是王竟明接手使他倍感突然。他一直运作苏日亮接班,有李鸿儒鼎力推举,省里市里不必说,而且把关系铺到了北京。西柏坡人跟北京联系紧密。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头呢?这个时候,苏大庄不能跟李鸿儒说他跟苏日亮偷偷看望王竟明。那样李书记会看不起他的。尽管有历史渊源,其实,苏大庄并不喜欢王竟明。自从在王竟明就碰壁之后,他甚至有些恼恨王竟明。他敏锐地预感到了可能来临的风雨。苏大庄悄声说:“老书记,听说王竟明来接您?”
“铁嘴啊,你的消息够灵通的啊?”李鸿儒喝了一口茶说。
苏大庄一副沉重的表情。突然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内疚,老书记过去总是在帮助他,现在又因为山庄集团节能减排的拖沓,影响了老书记在市委的地位。表面看是年龄,实际上,这位山城政坛的“不倒翁”倒在了山庄集团手里。苏大庄眼睛红了,愧疚地说:“唉,老书记,大庄对不住您啊!如果这次节能减排我们不拖后腿,要是我们执行您的第一方案,也许市委省委还会让您干着的,也许日亮就能顺利接班的!”
李鸿儒大咧咧地说:“铁嘴啊,你可别把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啊!在节能减排上,你们山庄是慢了,可全市不只你们山庄一家!说到病根,还是我李鸿儒观念老了,整天跟着喊科学发展,可到了解决具体问题上,就回到老思维上去了!我这几天住院,躺在病床上常常想,在节能减排上,实际上也是一场革命!一场厮杀啊!可是,我总想搞平衡,走中间道路!现在看来是行不通的!”
苏大庄抬起头,倔倔地说:“还有,赵多那小子,也真他妈够戗,偏偏这个时候死了!真不是个时候啊!”他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着实让李鸿儒吃了一惊。这话好像不是从他喉咙里喷出来的,而像别人强从他嘴里掏出来的。李鸿儒瞪起了眼睛说:“你看你,这可就是你苏铁嘴的不对啦!活人不把死人怪嘛,这点道理都不懂吗?你不提赵多就罢了,你这一说,我还要问你哪!赵局长惩处你们水泥厂的时候,你背后做了什么勾当没有?”
苏大庄支吾着说:“没有啊,我苏大庄的为人你知道,活人不把死人怪,我对他再不满,也不会跟他计较!”
李鸿儒说:“赵局长是个好干部,他是个负责任的环保局长!他这个角色不好当啊!真的,不是他死了,我才这样夸奖。”
苏大庄脸色青着,故意转了话题说:“不说他了,李书记你退了,王书记来了,您说我们山庄集团该咋办?”
“铁嘴啊,配合新班子,一定把节能减排搞好!加快你的企业转型,这就是我对你的嘱托!”李鸿儒严肃地说,“还有,你是日亮的叔叔,对他政治前途很关心,你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影响他的情绪。所以,我要叮嘱你几句,不要让日亮市长心里有包袱!否则对他的前程非常不利!要他好好配合王竟明搞好工作!”
苏大庄依旧沉着脸说:“您说的对,谢谢您对日亮的关心,我会说服日亮的。还有,老书记呀,我听了您的讲话,认识上也有所提高。刚才我就想,我们山庄集团作为山城最大民营企业,也面临企业转型。实际上,企业转型靠我这大老粗是玩不转啦!我们只能外聘人才啊!其实我们早就做了!高新聘请海归派秦丹霞,还求助您把鹏钢副总余成借调到我们山庄,其目的还不就是让集团向高科技发展吗?我们集团想到香港上市,不改革是不行的!我想啊,为了加强这方面的力量,我想让儿子小剑赶紧从美国回来,他是学经济管理的,已经拿到硕士学位啦!”
“铁嘴啊,这就对了!”李鸿儒笑了,“别看你连个大字都写不好,还培养了个有文化的儿子!”
苏大庄想了想说:“老书记,我有个想法不知该不该现在说?”
“说,我都退下来了,咱老哥俩儿还有啥不能说的?”李鸿儒说。
苏大庄说:“我想啊,您也要退下来了,呆着多寂寞啊?您过去可是鹏钢高级工程师啊!我们山庄集团由主打水泥转为钢铁,还是您的主意呢!我想聘请您到我们公司来当顾问!年薪呢,五十万,就看您赏不赏脸呢!”
李鸿儒用手指点着苏大庄:“我有那么值钱啊?你这个苏铁嘴啊,退下来还不让我歇着啊?不行,不行!我不是怕别人说闲话,我是真的身体不行啦!”
苏大庄好想再说什么,却遇到了李鸿儒铁一样阴沉的目光。他不往下说了,他此时想到了政治,严酷的政治。他心里乱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