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春天不谈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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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爱情滋生的,可能是爱,可能是不爱,也可能,是厌恶,还可能是仇恨……

我迷上与不认识的人聊天,还不仅是因为职业缘故。我总想,当你面对一个从未见过也没听说过的人,这时他,或者她,背景就是一片空白,听一个完全没有背景的人讲一些没有背景的故事,这感觉真是太奇妙了。

这种奇妙的感觉,让我如醉如痴。

这就又涉及到另一个问题,我们在这世界上,究竟熟识多少人?

一个人从降生,除去母体,甚至连母亲的面孔都不曾见过,那么还有助产医生呢?还有护士呢?还有等在一旁的父亲以及其他亲人呢?因此,甚至可以说,一个人从他孤独地来到世上,就闯入了陌生人当中。而在我们一生里,把亲人、朋友、同事、熟人连一面之交的人也算在一起,能称得上熟识的又有多少?

更多的人往往只是一面之交,就如同江河里的两条鱼,相向游来,擦身而过,从此再相遇的几率几乎是零。没有背景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产生的。

曾有一个这样的故事,某一天,一个男人正独自坐在咖啡馆里喝咖啡,突然闯来一个陌生女人。她大约四十来岁,化妆得体,举止文雅,看上去风韵犹存。

她径自坐到男人对面,突然说,我十分苦恼,真的,实在太苦恼了!

男人听了一愣。

陌生女人又说,我的丈夫,我说的是我丈夫,他简直越,来越不像话,起初他还是为了生意上的事与合作伙伴中的女人乱搞,现在好了,竟然又在外面养起了小秘,而且听说还有一个颇具姿色的女员工,我至今还没查出这小蹄子究竟是谁。

陌生女人悲哀地叹口气,又说,女人啊,一到四十岁就人老珠黄,没魅力了,再也拴不住丈夫了,其实我总是竭力满足他的性要求,平时无论多忙多累,夜里有求必应,而且……让他随心所欲,可他还是这样,听说在外面已跟那个野女人买了房子……

陌生女人就这样不停地一直说下去。

男人有些莫名其妙,起初几次想打断她,后来见实在插不上话,索性就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听她说下去。后来陌生女人终于停下来,喘出一口气。

男人这才笑了笑,客气地说,可是……我并不认识您呀?

陌生女人的鼻孔里哼出一声,淡然一笑说,就因为咱们不认识,我才可以这样对你说,让我去对他说吗?那我们还不立刻就吵翻了?我的家庭怎么办,今后的生活怎么办,也许他正巴不得我这样做呢!退一万步说,即使在他朋友或我朋友的面前,我也不能吐露半个字呀,否则还不传得满城风雨,我的面子怎么办?今后他还做不做生意啦?

男人愕然。俄顷,恍然。

陌生女人又慨然长叹一声,说,好啦,话都说出来,我也痛快啦。

她说罢,起身匆匆离去。

自从听了这个故事,我才明白,对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吐露心迹是一件多么令人轻松愉快的事情。同时,我也才意识到,我那一次的经历并非偶然。

我确实也有过一次类似经历,但向我讲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个。他们独特的生活经历和情感经历深深打动了我。然而,在我决定将他们的故事写出来之前,却踟蹰再三。尽管我与他们并不熟识,甚至今后都不大可能再见面,我却总有一种感觉,似乎将人家的私事乃至隐私这样写出去,哪怕仅仅写成小说也有些欠妥。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在他们向我讲述之前,已知道我的职业,那么也就有理由认为,他们早已将我是否把这些故事写出来置之度外,甚至还有可能,他们当时之所以那样热衷于向我讲述,也希冀有一天我能写出来。

这个想法鼓舞了我,也使我摆脱了歉疚感。

于是,在这个冬雪之夜,我终于决定将他们的故事一一写下来。

我与这几个人相遇,是在一次去日本的途中。

今天对于中国人来说,出国已不算什么大事,旅游探亲,商务考察,民间访问,留学讲学等等,已司空见惯。但真正要出去了,无论谁,心里难免还会有些紧张。所以,那一天我来到首都国际机场的国际出发口,刚刚办好一应出境手续,突然听说飞机起飞要延时,心还是一下子悬起来,这次是应邀去东京参加一个民间文化交流活动,日本方面已提前来电话告之,届时会有人到东京成田机场接我。他们还特意说明,是派了一位懂汉语的女士,为的是女人之间说话方便,也不会感到拘束。我向对方说,是否女性倒也理一所谓,我虽是女性,但性别意识并不很强,只是她懂汉语很令我高兴,我英语还马马虎虎,日语却一窍不通,语言无法交流会让人感到很闷。

航班这样延误,是否还能与那位日本女士接上头?这使我有些担忧。

其实,国际航班误时也是常事,我并非第一次出去,这一点是知道的。我乘坐的是美国联合航空公司的航班,有北京飞往美国达拉斯,中途在东京成田机场经停,因此,在北京登机的乘客就多是要去东京的。起飞延时的消息一传出乘客身份立即就明显区分出来,西方人显得见多不怪,大都漫不经心地听凭机场安排,亚洲人则眉头紧锁,而露不悦之色尤其是中国人,有的干脆跟机场大吵大闹起来。不过吵归吵,其实谁都明白,飞机延时并非机场责任,上一次航班飞抵北京经晚点,这次航班的时间自然就要往后顺延。所以机场一位漂亮小姐温文而雅又彬彬有礼的对吵闹者说,你们只有去找美国联航说话,因为,这次航班的飞机是他们的。

有些身份的人物纷纷打手机叫车来接,问清大概起飞时间就扬长而去。普通乘客则一边被机场安排食宿,一边发着牢骚。按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自然法则,我自然而然就和几位普通乘客凑到了一起。他们是一个年轻人,还有两对中年夫妇。

使我们几个人聚到一起,还有一个更为充分的理由,我们是来自同一城市,虽然都说普通话,却操的是同一种基础口音,这使我们感到很亲切。

所以,时间不长彼此就混熟了。

那个年轻人身材不高,眼睛很亮,看上去不像是出国留学的学生,也不像探亲或旅游者,总之,身份特征不太明显。后来我才知道,他叫童超,是去日本打工的。那两对中年夫妇则显然都是知识分子,说话举止显得很有分寸。我跟他们聊了一阵之后,很快就知道,其中一对女的姓夏,叫夏薇,是市中心医院的肾科医生,男的叫杨明,在国内一所大学里教书,这一次他们是应朋友之邀去东京玩的。尽管夏医生嘴上没说,但我也已猜到,或许他们是想去探一探路,看将来是否有可能去那边发展。另一对中年夫妇则不大爱讲话,女的告诉我,她姓华,原是某中学校长,现在提前退休了。

她又介绍说,她丈夫复姓欧阳,是做生意的,也搞音乐。

华校长说,他们这一次去日本,是要看望她丈夫的儿子。

去日本看望丈夫的儿子,这个说法使我感觉有些新奇。后来我才知道,在日本读书的确实是欧阳先生的儿子,也就是说,是他与前妻生的儿子。

有意思的是,这两对夫妇竟都是后来结婚的,用一句好懂的俗语说也就是半路夫妻。夏医生和杨明老师我没具体问,华校长则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她过去没正式结过婚,她丈夫则是在若干年前丧偶。刚刚认识几个小时,这位华校长就能对我说出这些,这使我产生了某种希冀。我想,大概这次旅途很幸运。

我们被机场告之,先安排到附近宾馆休息,飞机大约要二十小时以后才能起飞。

这种情况下的住宿条件可想而知。我们下榻的宾馆虽是准星级,每标准问住两人,但总使人有种流离失所的逃难感觉。由于男女乘客比例不均匀,夏医生和华校长两对夫妇中要有一个人与丈夫分开,和我安排在同一房间。夏医生比华校长略年轻一点,就主动提出和我住一起。华校长一笑说,反正只是一夜,也就不用争了。

夏医生也笑笑说,出门在外么,哪能处处方便。

但华校长的丈夫欧阳先生还是有些过意不去,特意给我们房间送来一只沙田柚子,并特意用水果刀为我们剖开。房间里顿时飘散起微酸的清香。

夏医生向欧阳先生开玩笑说,您真有绅士风度。欧阳先生只笑笑,没说话就出去了。

在房问里吃过晚饭,我看时间还早,索性就躺在床上与夏医生聊起来。我直言不讳地告诉她,我过去与她同行,也是医生,精神科医生,不过现在改行了。

夏医生问,现在干什么?

我想了一下说,唔,就算以写小说为业吧。夏医生笑着说,作家?这我早看出来了。在今天,还能有人看出作家身份,我不禁大感意外,而且很佩服这位夏医生。

夏医生得意地说,实话告诉你,就因为猜到了你的职业,所以我才想跟你住一起。

我也笑了,连说,多谢多谢。

我们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聊起来。不知因为曾经是同行的缘故,还是我为夏医生营造了一个良好的讲述氛围,总之她很快就将话题向纵深伸延去。我平素是一个不爱张扬的人,只要身边有人说话,立刻就会主动退到倾听的位置,这种性格往往会使我的谈话对象兴致盎然。果然,我们聊过一阵之后,夏医生的谈兴就渐渐浓起来。

她忽然问我,我告诉过你吗,我跟杨明并不是结发夫妻。

我说,你在机场时对我说过:你好像对这件事并不避讳。

她一下笑得前仰后合,然后说,这是好事,梅开二度嘛,有什么可避讳?

我也笑了。我喜欢她的性格。

但是,我心里仍然有些猜测。看样子,她和她丈夫都已不年轻,这种年龄再婚,想必会有一些经历。大概出于职业习惯,我精神一振,随之也听得用心起来。

夏医生看看我,似乎正在心里掂量,她的事究竟应该告诉我多少。我立刻做出无所谓的神态。其实我们的关系显而易见,我与她不过是同途不同路,一到日本就各奔东西,即使再回国来,于的又不是一行,偌大一座城市兴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这种谈话就如同往万丈深渊里扔一粒石子,不必担心也不可能听到回音。

应该说,这正是两个没有背景的人聊天的魅力所在。夏医生大概也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她略一思索,坦然地说,我是一个经历有些坎坷的女人。

我点点头,说,我们这个年纪的女人,经历都不会很月颐。

夏医生说,我指的,是情感经历。

我轻微地哦了一声。我这一声哦得很得体,似乎是将我们的谈话引向一条清幽的小径。于是,夏医生就沿着我铺就的谈话路径开始讲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