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考虑到你病后靠读心经抵抗病魔,和佛家已结下了缘分,你走后我和你妈商量,去丰台请来了一位皈依佛门在家当居士的老奶奶为你诵经超度安魂。她来后就坐在咱家你常坐的那张沙发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先是无声地诵着经文,随后低声哼唱了起来:
放下你所有的收获,
收回你所有的企待,
忘掉你所有的失去,
抛开你所有的不快。
记住爱你的亲人,
感激帮你的邻居,
向你的朋友作揖,
跪谢养你的土地。
安息,将不舍扔开,
安息,把不甘丢弃,
安息,将不满消掉,
安息,把不安抹去。
……
孩子,你听到了么?如果听到了,就照这位老奶奶唱的那样做,远走安息吧……
宁儿,你是来得艰难,走得急呀!你1979年11月4日凌晨来人世报到时,就遇到了不顺利。
那时节的中国中原,已是初冬了。那天的天又阴着,还刮着风,有点冷。
我和你妈选择这个月份让你登岸有点不太妥当,可我们那时不懂。那个年代不教给我们任何关于生育的知识,我们一点都不懂优生,更不懂设计你出生的月份,那时谁敢谈论和关注生育的细节问题,谁就是一个“无耻的流氓”。
你抵达人世的码头在中原南阳。在南阳市医院一间小小的产房里,你妈妈开始了痛楚地喊叫——我们遇到了难产。
还算好,你终于睁眼看见了人世的风景。大约人世的喧闹太令你吃惊,据你奶奶说,你当时哭得很凶,比别的孩子哭的时间都长,且声音极大。
你艰难上岸时爸爸没有能迎接你。其时,我正心急火燎地坐在由山东济南返家的火车上。因为只请了半月假,故我不敢早离部队,早离队就得早归队。我算的是到家的那一天送你妈妈去医院生你,没想到载你的船提前到达了。我记得我坐的那趟火车到达南阳车站时,是早上四点多。我下车就雇了个人力三轮车往家赶,到了家一敲门,没人应声,我心里一格噔,就估摸你妈已经去了医院。那时天还黑着,风刮得紧,邻居们都还没有起床,好在有一家的保姆刚起床要做饭,我匆匆把行李放到她那儿,便急忙向市医院跑。待找到产房,天已经蒙蒙亮了。我看见你妈妈躺在一个三人房间的中间一张床上,你奶奶正在床前让她喝着什么。我知道是已经生了,兴奋至极地走过去,刚想问生的是儿子还是闺女,你奶奶已先开口高兴地说:是个胖小子,八斤多,一个时辰前生的……
那时候医院的规矩是婴儿不放在妈妈身边,喂奶时刻到了再由护士抱过来。我握着你妈妈的手,愧疚地说明回来晚了的理由。你妈妈苦苦一笑,没说什么,更没有埋怨我。几天后我才知道,因为我的迟归,你妈妈是单位里的人帮助送到医院的,你的个头大,生你遇到了极大的困难,生了很长时间也生不出来,你奶奶按照农村产妇遇到这种情况的办法,让你妈妈一连吃了五六个煮熟的鸡蛋以增加力气,没料到你妈受不了这个补法,一下子呕吐起来,直吐得胃里空空,浑身没有了一点力气。这就使生你遇到了更大的难处,没办法,医生是用产钳夹住你的头拉出来的。也许,就是这一拉,使你的头部受了伤?为后来的疾病埋下了最早的祸根?听说医生当时可能也有些担心伤着你,还为你打了抗菌素。我们那时怎懂这些处置的后果?我为何不早早请假回家?倘我早到了家,我亲自把你妈送到医院,遇到难产时我可能会要求剖腹产,不再坚持自然分娩,那样就不会对你使用产钳呀!
我好后悔!
1979年是个多事的年份。年初,中国军队在南部边境自卫还击,和另一个国家打了一仗,我们有数万名军人牺牲。年中,知识界为要不要改革起了纷争。年末,经济状况并没有大的好转,老百姓的吃穿得依然凭粮票、油票、鸡蛋票和布票。让你在这一年来人世实在不该。今天回想起来,倘若让你晚到两年,生在八十年代初而不是七十年代末可能就会好些,人出生的年代、月份和时辰,都可能影响人的命运呀!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早晨的喂奶时间。护士把你抱过来,我看见你还在闭着眼睛睡觉,个头不小,脸盘挺大。你妈妈把你揽到怀里时,你醒了,你本能地用嘴寻找着奶头。我静静地看着你吃奶,心里涌满了欢喜:我有儿子了!那间产房的三个产妇生的都是儿子,我当时最担心的是护士把你们三个婴儿弄混,把你当成别人的儿子。我因此还问了护士,问她有没有弄错的时候,护士笑着答我:放心吧你,我们给每个孩子都绑了号牌,错不了!
那天喂完奶我第一次抱起了你,我不会抱孩子,我差不多是双手捧着你。看着你娇嫩的脸庞,我觉得生命真是神奇,忽然间就从无到有了。看着你,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踏实感和幸福感,我有后代了!那同时,又觉得肩上的责任重了许多,我得挣更多的钱好把儿子养壮养大。
从当天上午起,我开始去东关的市场上买鲫鱼,回来让你奶奶给你妈妈炖鱼汤喝,好下奶给你吃。那阵子自由市场才悄然恢复,市场上卖鱼的并不多,去晚了就可能买不到鲫鱼,所以每天我都去得很早。令我惭愧的是,我那时的工资太少,每次都不敢买多,也就勉强够你妈一天吃,实在对不起你妈妈和你,我那时应该每天都多买一些,好让你妈妈吃得更好,把你养得更壮,使你的身体能抵抗疾病的侵袭。
你和你妈妈还在医院的那几天,我除了买鱼买菜给你妈送汤送饭之外,就是紧张地收拾房子和床,打扫卫生,好迎接你们回家。
那一年我们家只有一间房和门口搭的一小间灶屋,把你们娘俩由医院接回家后,我就只能睡地铺了。可睡地铺我也高兴,因为有了你,我有了吃苦的动力。回家不久,你夜里睡到半夜总爱哭。我和你妈一直弄不清原因,直到许久之后才明白,你妈妈的奶水属于清水奶,表面上看你每天吃了不少奶水,可是不耐饿,你夜里哭其实是因为饿得难受。我们那时不懂,根本不知道给你再加点奶粉,致使你在最需要营养的时候受了亏,也许,这也是你以后得病的根源之一?如果那时把你的身体养得壮壮的,使你的免疫力增强,大约就没有以后的问题了?我当时为何就不多找人请教或看看书呢,这点事都弄不明白?我真蠢!
半个月的假期很快就过完了,我得回部队。你妈妈想让我拍电报给部队领导以延长假期,但那时部队在管理上一再提倡牺牲个人利益,何况我那时正年轻正是想做一番事业的时候,怕延长假期会让人说我个人利益至上,惹领导不高兴,影响以后的进步和提升,便不想延长。只答应你妈妈推迟一天返队,把家里需要的东西都买齐。我蹬上借来的三轮车去煤场买了两车煤球,去买了面买了菜和鲫鱼,然后才去了火车站。我原来估计推迟一天归队问题不大,领导可以宽宥,没想到回到军区机关后,还是因此而被勒令做了检查。几个月后我才得知,我归队后不久你就病了一场,是同楼的邻居老李在夜里用三轮车送你们娘俩去医院的。今天想想,我那时完全应该再延长半月假期,侍候你长到满月再走。我傻呀,不懂得出生的第一个月对婴儿是多么重要。很可能,我不续假也是导致你后来得病的一个原因……
爸爸,我听到了,那位老奶奶哼唱的安魂谣我听到了。你放心吧,我会心甘情愿地放下尘世给我的一切,轻轻松松离开人间。你别再自怨自责了,让情绪安定下来吧,也别再哭了,哭久了会把眼睛哭坏的。其实,离开人世并不像你们想像的那样痛苦,死真的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濒死。我被疾病反复折磨的那个濒死阶段才是最痛苦的。我当时双手双脚都不能动,只能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头裂开似地疼,手上和腿上插满了输液管子,心电、血压和血氧监视装置使我难受至极,尤其是那个血氧监视器,响得人烦躁不堪,吸氧的胶管弄得我的鼻子痒痛难忍,高烧使得我整日昏昏沉沉,吃东西喝水全靠你们鼻饲,又不能上厕所,大小便全靠你们帮忙,那可真是度日如年啊。可一当上天决定让我走时,我闭上嘴不再呼吸,一下子就轻松地离开了我的躯体。我站在几米之外看着我的躯体,真的很庆幸离开了它。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巧,我不必再扎针,不必再吃药,不必再听其他病人们的呻吟,不必再听医生的欺哄和护士的责备,不必再去做核磁共振检查,不必再去抽血化验,不必再尝开颅的剧疼,不必再受放疗的折磨,不必再输那种可怕的化疗药物,不必再让你们帮我翻身,不必再闻消毒水的气味,我自由了……
爸爸,那真是一种获得解放的感觉。
当然,我知道,我的走会让你们痛不欲生,毕竟,按正常的人生安排,我还不到退场的时候。我应该在你们老境到来时,守在你们的身边,给你们以慰籍和依靠。这是我唯一的不安,你们养育了我,我却没有给予任何回报就先走了,这不应该。这是我要请你们原谅的。我实在是受不了那份病苦了!上天没按常理安排我们家人撤走的顺序,这固然不怪我,可不管怎么说,我对不起你和妈妈。一想到当你们日后卧病在床时,我不能端水送饭,心里就愧得厉害。
爸爸,你不必再提我出生时的事,那些事我没有记忆。再说,即使我出生时你就待在产房门外,你又能做什么?你那时不也才二十多岁?那年头又没有这方面的书籍可读,你对接生能懂啥?你这个门外汉敢替医生做决定?别自责了,认命吧,要把一切都看成命运的安排,这样你就不难受了,你说是不是?……
宁儿,你第一次远行是在你半岁多的时候。我希望你们母子来山东济南看看,写信回去跟你妈商量。你妈犹豫了一阵后表示同意。今天回想起来,我的决定并不是明智之举,按优育学的说法,孩子在一岁之内不应出远门,因为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好,还不能适应环境的急剧改变。可我那时哪懂这个?
那是春末夏初的季节,你妈一手抱着你一手提个提包上了路。那时我们还买不起卧铺车票,你们母子两人挤坐在硬座车厢里,经过两天一夜的辛苦旅行才到了济南。那一路的苦累我虽然没看见,但我从你妈下车时的倦态里想像得出来。在济南我那一卧一厨的宿舍里,我给你妈准备了当时最好的饭食,这样她才能有更多的奶水来喂你。我还请来军区著名的摄影记者李士文给你照了一张很精彩的照片,当时你还不能坐,是我低下身子从一侧扶住你照的,仔细看,照片上能显出我的几个手指。你李叔叔的摄影本领名不虚传,把你一瞬间的面部表情精确地抓住了,你天真的眼睛里分明含有一丝不安和嘲弄。“不安”我能理解,乍从气候温润的南阳来到多风干燥的济南,你不可能马上适应;我惊奇的是:你小子在嘲弄什么?是嘲弄我和你妈让你远行的决定还是嘲弄这个热闹而陌生的省城?
这一次济南之行我和你妈抱你看了大明湖和趵突泉。在大明湖畔我给你讲了咱们的老乡铁铉,那位在明朝做了山东布政使和兵部尚书的邓州人,在靖难之变时如何忠义不屈至死不降;在趵突泉边我给你讲了我喜欢的词人李清照,讲她写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词,我想让你从小就懂得做人要有骨气和才气,可惜你还太小,你听得糊里糊涂还很不耐烦,你只对湖里滑动的游船和泉水里游动的红鲤鱼感兴趣,你只管朝它们呀呀地喊……
你这次济南之行并不都是快乐,我们父子之间还发生了一次冲突。那是一个上午,我在机关里接受一个任务:收集部队干部战士对国家批准在广东的深圳、珠海、汕头和福建的厦门试办经济特区的反映。部队里关于这件事的各种说法都有,有说这是改革开放的重要步骤,有说这是向资本主义倒退的开始。年轻的我不知哪种说法有道理,怕把情况反映写错了会惹来麻烦——那年头政治上的麻烦会随时找上你。我的心里很烦,中午下班到家时,恰巧看见你把我的一瓶墨汁从桌上摔到了地上,弄得地板和墙上都是黑点,我顿时恼了,扬起巴掌照你屁股上就来了一下。你哇的一声哭了。你妈见状也恼了,哭着说:孩子这样小,懂什么?碰掉你一瓶墨水你就打他?那是我第一次打你,打完我就后悔了:嗨,我干吗把火发到儿子身上?
这一巴掌打下去,你开始怕我、烦我和恨我。有好几天时间,你都拒绝让我抱你,宁愿一个人躺在那儿无聊地吃着自己的手指也不让我抱,我一伸手想抱你就哇哇大哭着表示抗议。你妈妈幸灾乐祸地说我:你这是自作自受!
我叹息:这小子气性还不小哩!
你当时那样小,我竟然把气撒到你身上,竟然动手去打你,这能算是一个好父亲的作为?!
我到现在想起来还后悔!
爸爸,你第一次打我的事还用放在心上?打一巴掌伤不了身体。我小时候跟妈妈多次去过济南,如今印像深刻的,好像就是在洛阳火车站转车时的几个场景:妈妈提个提包在前边走,让我跟在后边跑,过地下通道时,她可能怕误了火车,加快步子跑了起来,我跟不上,人又那么多,我怕跟妈妈跑散了,吓得赶紧叫:妈妈,等等我!妈妈等等我!妈妈听到我的喊声,忙又停下步子,回身抱起我再重新向前跑。提包的重量加上我的重量,使得妈妈跑得很慢很艰难,也喘得厉害,呼哧呼哧的,到如今回想起那场景,我似乎还能听到那喘息声。人的童年记忆最真切最深刻,一旦记住了一件事,终生都很难忘记。俗话说“娃娃的记忆,胜过字迹”大概也说的是这个意思。
那年头我最害怕的是坐火车。不论是坐火车去济南看你还是后来坐火车去西安、郑州上学,每次买张票都很难,车上人多,挤得厉害,车厢里啥味道都有,熏得人头都疼。坐火车其实就是受罪,哪像我现在,飘然飞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论去哪里都很方便,一飞就到。人有肉身实在是累赘,因为它能随时感知冷与热、疼与胀、累与困、渴与饥、甜与苦;人无肉身之后,那些制约都没了,有的就是轻快、舒服和惬意……
肉身的存活固然能给人带来一些快乐,但它也制约着灵魂去享受自由的乐趣!
仔细想想,那些临死前还在为权力、金钱、名声焦虑的人,其肉身难道不是煎熬他们的炼狱?
儿子,我现在常常看你在济南千佛山上照的那张照片。见不到你本人我就只能看照片了。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每次看到那张照片,我都会想起那个初秋我们一家人攀登千佛山的情景。
千佛山那天秋阳高照,我和你妈轮流抱着你上山。上山拜完佛祖之后,到东侧的树下歇息,这时发现了旁边有棵不大的石榴树,你就是在这棵石榴树下照的那张照片。记不清那天是借的相机还是请山上的照相摊主给照的,那年头照相机还是稀罕之物,一个胶卷才能照十二张,照一张相要花不少钱。这张照片照得很好:你手扶树干,从树的一侧探出头来看着相机,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惊异。你那时还不会走,也不能久站,但照相那一刻却俨然站成一个军人的模样。我后来把这张照片放大了摆在床头、书桌和窗台上。
今天想起来,你半岁多那次随妈妈到济南,爸还有件事太对不起你:每天清晨五点来钟,你不肯再睡,哭着坐起身子,只有把饼干递到你手里,你大口吃时才会停了哭声。我不理解你为何这么早要醒,对你的这种习惯很生气,因为这时正是我最瞌睡的时候,也是因此,我每次在给你拿饼干时,常要训斥你几句,你那时还不会说话,但能看出你很委屈,常是含着眼泪吃饼干。直到很久之后我和你妈才明白,你那是因添加的食物量少,饿醒的。我和你妈真是太笨,只以为你是故意闹人,根本没往你饿处想。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你四岁那年去济南,我领你们母子逛商场,路过玩具柜台时,你停下不走了,你看见有同龄的孩子在玩变形金刚,当年变形金刚这种玩具最火最诱人,你新奇地看了一阵,然后提出要买一个,我估计它不会便宜,和你妈拉你去柜台上一问,好家伙,一个金刚差不多得二三十块钱。那时,我的工资一月才六十块,我不敢买了,想拉你走,可你不干,任我和你妈怎样劝都不行,勉强拉你到店外马路边,你坚决扭着身子不走。我生气了,吓唬你说你再闹就不要你了,而且我和你妈装着不看你径直往前走去,一副真不想要你的样子,这下把你吓住了,你先还站那里哭着,后见我们没有回头,就停了哭声慌慌地朝我们追了过来。现在想起,我非常非常后悔,二三十块钱都舍不得?为何要那样节省?买一个变形金刚就能使家里穷到哪里去了?吓唬孩子算啥本领?!
儿子,爸亏欠你的太多了!
爸爸,别再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了,我知道我从小任性,你要全按着我的心意来办事,那还得了?对千佛山我几乎没有印像了,对济南还能记得的是它的动物园,我记得你领我去看过动物园里的熊猫、猴子和狗熊,我记得济南动物园里的狗熊很多,我们站在高处,看站在凹处的狗熊们很笨地接着人们投给它们的食物,我记得它们特别贪吃,不论接到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我先朝下扔了一个香蕉,一头狗熊很麻利地接住吃了,我手上没了香蕉,就又给它扔了一个香蕉皮,它竟也郑重其事地捡起来,塞进了嘴里,这让我很开心,我记得我为此笑了好久好久。那时的很多事情记不真切,只有一些轮廓和模糊的片断留在脑子里,但它们对我很宝贵,回忆起来感到特别美好。人在童年时得到的痛苦最少,造物主对这个阶段的人还算客气,一进入少年,就开始给你低价批发很多痛苦了,到了青年时代,痛苦的重量便开始成更多倍数地增加。爸爸,你不必自责,你和妈妈尽你们的力量给了我一个美好的童年。在人间,有不少人的童年缺吃少穿,有很多人的童年担惊受怕,有一些人的童年居无定所四处流浪,你给我的童年已经非常不错,别自责了。
爸爸,我觉得一个男人若当了父亲,他最应该做的,是给孩子们一份爱和温暖,这一点,你做到了,你只是个别时候有些粗暴。你需要改的,是脾气……
是的,孩子,爸的脾气很糟,你那样小就向你动巴掌,真对不起。你知道吗?我们一家分居两地时,我最高兴的事就是回南阳探亲。血缘关系真是一种神秘的联系,尽管我那么长时间没有见你,而且我还训过你、打过你,可我们见面没有几分钟你就会热切地扑到我的怀里,热情地向我介绍着家里的很多事情:奶奶给你煮鸡蛋了,妈妈给你买糖块了,你看见一只小猫了,邻居家的小狗来家里作客了。我好高兴,总是抱住你亲你好久。
在我探家的那些天里,你妈妈去上班之后,我们父子两个便一前一后去街上闲逛。我在闲逛中寻找着书店和书摊,你在闲逛中寻找着卖豆腐脑的担子,一旦看见卖豆腐脑的,立马就朝我喊:爸爸,看!我知道你特别想吃豆腐脑,喊我是让给你买豆腐脑吃。我为了逗你,故意装作没看见,问你:看啥子?逢了这时,你总会抱怨:真笨。然后拉了我的手径直走到豆腐脑摊子前对卖豆腐脑的喊:伯伯,给我来一碗!
摊主见状,总会笑着应道:好呀,小伙子,来一碗!
你吃得好香呀!吃完,自动地还上碗,说:谢谢。我这时开始掏钱,一碗一毛钱。每次交钱,我心里比自己吃了还舒坦。我那时不知道,其实这种加白糖的豆腐脑对你的胃并不好,吃得次数多了,会造成胃酸。
逢我探亲在家,我常在自行车的前杠上放上一个童座,让你坐在里面,带上你去卧龙岗看诸葛亮的草庐,看汉画像馆;带你去医圣祠看张仲景的塑像;带你去玉器厂看那些精美的玉雕;带你去烙画厂看那些烙在宣纸和丝帛上的人物、花鸟和山水。我知道你太小,还不能理解你看到的东西,但我想用那些美的东西引发你对美产生兴趣。
我和你妈还带你去东方红影剧院看过电影。可惜你的注意力只能集中很短的时间在银幕上,然后你就要闹着退场,要到影剧院门外去买甘蔗吃。逢了这时,特别喜欢看电影的我便不高兴,总要训你几句,你则用更大的哭声表示你的抗议,没办法,我只好认输,抱着你依依不舍地向影院大门外走。
你最喜欢的事情是看电视。我那年探家前办的最大一件事,就是买了一台上海产的十四寸黑白电视机。这款电视机当时售价五百多块,我那阵子的月工资是六十块钱,我省吃俭用攥下了钱,又托济南军区文化工作站的技师到店里挑选,这是我为咱们家置下的第一件大型电器。在由济南坐硬座火车回南阳的路上,我一直把它放在我的两腿间,唯恐被别人碰坏。我还为它买了一个红丝绒的罩子,担心有灰落到它的身上。当我在咱家的小桌上将它摆好打开,屏幕上出现画面时,我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自豪;而你,则高兴地叫了起来,还立刻出去叫了几个小伙伴来看。就是从那时起,你每天都想在奶奶的陪伴下看一会电视。我因为想有更多的时间去看书,也乐得你把注意力集中到电视上,不来缠我,我那时根本不知道,看电视时间长了会影响孩子的视力,待到后来发现你的眼睛有了近视的征兆后,我和你妈才开始着急,才去分析原因,才懂得去限止你看电视的时间。我们这一代做父母的,因了科学技术的快速发展,在育儿方面需要比你爷奶那一辈懂得更多的东西。可惜,我那时没有意识到。
我每次探家,日子总是在飞快地过去,返程的时间好像眨眼间就会到来,有时,我都怀疑是不是日历少印了页数。有一次,分别的时候到了,你和你妈还有一位邻居到火车站送我回部队。当我上车以后,你坚决地也要上车跟我走,这令我很意外。不管你妈妈怎么劝你哄你,你就是不依不理,挣着妈妈的胳臂哭得几次哽噎得没有声音,坐在车窗前的我被你的哭声弄得心里很乱、很酸、很疼,这是我第一次体验父子分别的那份难受。在此之前,在我的脑子里,你的存在只是令我觉得惊奇、新奇和喜欢,还没有体验到一种连心连肝的爱,可是在那一刻,我体验到了,原来父子俩的心是用看不见的线紧密连着的,分离会让两颗心因线的牵拉而感觉到一种锐疼。当我坐的火车启动而你的哭声渐远渐小时,我眼里也含满了泪水……
爸爸,我小时候和奶奶在一起看电视的景像我至今还记得。那时,逢你回部队之后,每当妈妈去上班时,我就闹着让奶奶打开电视机。奶奶有时想带我去街上买菜买面条,不想开电视机,可我不干,我就哭,我一哭奶奶就只好让步,她心疼我,只得按我的要求把电视机打开。她打开电视机后,选台就是我的权力了。我胡乱地按着按钮,选择我爱看的节目。奶奶不识字,我那时虽然识字不多,但有一些字妈妈是教过我的,奶奶说:宁呀,你给奶奶讲讲电视上说的都是些啥。我就根据我认识的一些字,来猜电视上的内容,然后来讲,讲得也不知对不对,奶奶却都听得很认真,一逢我讲完,奶奶就夸我:还是俺宁儿聪明,啥都懂,比奶奶我强多了。每次听到奶奶夸自己,我就高兴,就觉得自己了不起,就觉得自己将来真能做成大事情。
可遗憾的是,你和妈妈却很少夸我。你俩看见我,总爱找我的毛病,不是:身上咋又搞脏了?就是:怎么又惹小朋友哭了?或者:为何不把字写好?总爱指出我这样做得不对,那样做得不好,老是批评,有时还挖苦,以为批评可以让我变得更好,其实不然,你们一批评我就不高兴,就很气馁,就有抵触情绪。我那时以为奶奶比你们文化水平高,她懂得怎样让我学好!后来我明白了,你们是和奶奶一样爱我的,甚至爱得更甚,可你们就是不爱夸人,不会夸人,不知道夸一个孩子能让他更精神更自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那时你们也年轻,又刚当上爸妈,不懂这个。
听说,当爸爸妈妈也是需要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