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受到广大读者喜爱,既因为它谈狐说鬼,也因为它充满人文关怀。跟其他古典名著相比,《三国演义》写帝王将相兴王图霸,《水浒传》写英雄传奇杀富济贫,《红楼梦》写贵族男女诗意享乐,《西游记》写神魔妖怪踢天弄井,离普通百姓生活都比较远,而聊斋特别关注中下层老百姓,总是用生动的故事、鲜活的人物,关注老百姓的切身利益,触摸人性深处最柔软、最敏感的东西。比如,在黑暗社会,人怎么样生存?在困难情况下,人怎么样发展?怎么样对待“爱情”、“财富”、“地位”三个永恒的人生难题?人,为什么活着?路,该怎么走?而聊斋人物的人生经历对现代人仍有启发。
我们看聊斋一个惊世骇俗的女性:细侯。什么叫“惊世骇俗”?就是为人处世不合社会常规,违犯人之常情,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做出使人震惊甚至骇人听闻的举动。有的朋友可能要怀疑了,你说的这人,是不是神鬼狐妖?有那么多怪异成份,不管怎么惊世骇俗,都不必大惊小怪。不是,细侯不是来自琼楼玉宇,不是来自阴曹地府,不是花妖狐魅,是实实在在的现实人物,下层人物,妓女。一个卑贱的妓女怎么能惊世骇俗?她做了什么,引起我特别的关注,特别的思考?她不就是芸芸众生最低层的一员?如果说,母鸡的理想是一把米,妓女的理想无非是找个有钱人从良,当然也有部分妓女追求爱情,但是大部分期望找个有钱人,安安稳稳过日子。而细侯,她有完全不同的追求,她为了这个追求还做出了震憾人心的举动,常人难以理解甚至难以想象的举动,细侯到底做了什么呢?我们看一看。
细侯是这样露面的:浙江昌化县在余杭教私塾的满生,有一天经过一个临街楼房下边,有荔枝壳落到肩上,抬头一看,一个年轻姑娘倚在楼房栏杆上,什么样?“妖姿要妙”,风姿妖媚,风情万种,时髦艳丽,俊美动人。细侯亮相,就是一副倚门卖俏的姿态,她把荔枝壳丢到行人肩上,也带着相当轻浮的气息。细侯给我们的第一印象跟一般妓女没什么区别。满生一见细侯,“注目发狂”,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喜欢得发疯。自己没钱,居然找朋友借钱去妓院。两个人非常亲热。大家看,从细侯丢荔枝壳到满生借钱逛妓院,整个是妓女拉客的俗套,没什么稀奇。但是变异很快来了。因为文学参与进来了。满生在床上随口吟出一首诗送给细侯:
“膏腻铜盘夜未央,床头小语麝兰香。
新鬟明日重妆凤,无复行云梦楚王。”
这首诗的意思:在明明灭灭的灯光下,把满身香气的美人揽在怀里,直到半夜还在切切私语,但是第二天,美人就要重新梳妆,接待新客人,不把今夜情郎放心上了。满生有一种怅然的感觉,失落的感觉,他这么喜欢这个女子,却不可能再来,没能力再来,没有钱支持再来了。不管多亲热,不过露水夫妻。满生流露出对细侯的留恋。哀叹自己的能力,但是他的诗并不是热烈爱情的流露,而是一般文人常写的狎妓诗,所谓狎妓诗就是写如何玩妓女的诗。“新鬟明日重妆凤,无复行云梦楚王”,是对细侯前门迎新后门送旧的妓女生涯的调侃。满生还是把细侯当成一般妓女。
“一夜情”,匆匆过客,今天甜哥哥蜜姐姐,明天脸一抹,谁也不认识谁。但是这两个人不一样了。细侯当真了。她皱起眉头,跟满生说出真心话:“妾虽污贱,每愿得同心而事之。君既无妇,视妾可当家否?”“我虽然是个微贱的妓女,但一直想找个跟我一心一意的人共同生活。您既然还没有娶亲,你看我可以给你当家吗?”
妓女跟嫖客说话,开口就要“当家”,真是一洗妓院的粉黛丝竹气息。不是涂脂抹粉,吹拉弹唱、逢场作戏,而是要跟心上人柴米油盐地过日子了。细侯对满生有倾慕的感觉,盼望和满生过夫唱妇随的生活。这番话,一下子改变了满生对她的轻薄态度,也使得读者发现细侯是跟传统妓女形象很不相同的人物。蒲松龄之前几篇写妓女的著名小说,比如唐传奇《李娃传》,写李娃跟郑元和,明代拟话本《玉堂春落难逢夫》,写苏三跟王金隆,都是风尘女和阔少爷悲欢离合。李娃和玉堂春的情人,都是阔少爷,家财巨万,一掷千金。妓女跟这样的人从良,就像商品经营变零售成批发,一总儿卖个高价。细侯却要去给穷书生当家。这是因为,她有精神方面的追求。她到底追求什么?满生表示要跟细侯白首相守,细侯说:“吟诗填词的事儿,我觉得没什么困难,我经常在没人的时候,模仿着写诗。倘若我能跟您,一定要教我写诗。”然后问满生,“家里有多少地?日子过得怎么样?”满生回答:“家里只有半顷薄田,几间破房。”细侯说:“等我嫁给你,应当长相厮守,不让你出外教书了。四十亩地就可以自给自足,十亩地种上黍子,织上五匹绢,太平年景,交税就够了。关上门你读书我织绢,空闲时间,吟诗喝酒,这样的日子,千户侯也不换。”
细侯向往清贫淡泊而可以夫妻相对吟诗喝酒的生活。几亩薄田可以度日,只要有精神生活,就比万户侯强。细侯的追求,跟前辈作家笔下的那些追求达官贵人生活的名妓,截然不同。按传统观念,妓院是烟花寨,销金窟,所谓“花街柳巷,绣阁朱楼,家家品竹弹丝,处处调脂弄粉。黄金买笑,无非公子王孙,红袖邀欢,都是妖姿丽色。”(----《玉堂春落难逢夫》)妓女的道德观是只要有钱,什么人也可以做丈夫,所谓“人尽夫”,把金钱当成选择男性的主要依据。细侯生活在纸醉金迷中,竟然有学诗的雅兴,竟然因爱才看中游学异乡的穷书生,在以功名富贵判断人的宗法制社会,一个烟花女子能有这样高洁的情愫,真是出淤泥而不染。细侯独具慧眼爱穷书生,而且是教私塾的穷书生。他们的感情基础,有相当重的文学成分,理想成分。细侯算不上美女作家,但算得上美女文学爱好者。而有魅力吸引细侯的满生像哪个?他当然不是富比石崇,作者也没写他貌比潘安,即使会诌几句歪诗,恐怕也谈不上才比曹子建。可是他偏偏吸引了身价不低的细侯。我们看看满生:有薄田半顷,破屋数间,私塾教师。行啦,多少了解蒲松龄身世的朋友要说啦:满生怎么这么像蒲松龄!蒲松龄分家时不是分到薄田二十亩,农场老屋三间吗?游学在外做私塾老师吗?从细侯爱满生的理由,咱们可以看出穷秀才蒲松龄穷塾师蒲松龄,这位在清苦的聊斋想象奔驰的蒲松龄,他是多么善于做白日梦。这真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红粉尽识君啊。把情感生活凌驾于物质生活之上,把文学凌驾于财富之上,是古今中外许多大作家的共识。也可以说是“毛病”,“偏见”。他们再把这样的认识赋予自己笔下的人物,表达作家对生活的追求和判断。
细侯和满生商量赎身的事。细侯说,她的身价二百两纹银,满生弄来一百两,剩下的就不用管了。满生说,一百两拿不出来,他到湖南找结拜兄弟想办法。一个妓女不喜欢钱,喜欢诗,讲点小罗曼蒂克,小资情调,从良,不找有钱人,找穷书生,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但是人就是这么生活过来的,你追求真正的爱情,不可能不付出代价。细侯的追求是脱离实际的、浪漫的,肯定会遇到种种波折。最主要的障碍,千错万错一个字:穷。但是,事还是反过来看,满生如果有钱,就成纨绔子弟了,不会重视细侯这份感情了,正因为他穷,才珍视这份感情,远赴湖南找钱。满生到湖南,做县令的结拜兄弟已经罢官,满生弄不到钱,没法回浙江,就在湖南教书,教了三年。因为责打弟子,弟子跳水死了,东家告了,满生被抓到监狱里。细侯跟满生分手后,就生活在对满生的怀念和期待当中,一个客人不接。青楼的坚守,可不是容易的。良家女子等待外出的丈夫,可以坚守,也应该坚守,那可能是望穿秋水的盼望,是粗茶淡饭的贫苦,是独守空闺的凄凉,但毕竟已经有家,有名份。你一个妓女也来坚守,行过通吗?你不干活,妓院老板得白养着你,肯定不乐意,就在这时,有个富商看上细侯,不管花多少银子也要娶细侯。细侯不同意。商人打听到她在等满生,借故到湖南,打听满生消息,满生的官司马上就可以了结,富商花巨款贿赂官府,让他们长期关押满生。回到浙江,告诉细侯的养母:满生死到监狱里啦。细侯不信,养母说:“不要说满生已经死了,就是不死,与其跟着个穷措大粗茶淡饭,哪儿比得上跟富商穿绫罗绸缎,鸡鸭鱼肉都吃腻了?”‘穷措大’就是穷酸书呆子。这是对穷书生的蔑称。细侯说:“满生虽贫,其骨清也。守龌龊商,诚非所愿。”满生虽然穷,却品格清高,守着肮脏的商人,实在不是我的心愿。这段话表现出一个微贱女子道德追求:追求心灵的相通和清洁的精神,不为金钱和享受所动。细侯和鸨母针锋相对,鸨母说满生“穷措大”,是个穷酸书生,细侯说满生“其骨清”,骨子里清高;鸨母说跟富商“衣锦而厌粱肉”,吃香的喝辣的,细侯说“龌龊商”。细侯说富商是“龌龊商”,非常准确。商人不一定坏,非法获利的商人才是龌龊商。从富商不择手段把细侯弄到手,可以想象,他经商也不择手段,是龌龊商。在过去的才子佳人小说中,常常有拨乱其中的小人造成男女主角分离。而这个富商不是一般的“第三者”,不仅拨乱其间鸠占鹊巢,他还代表着和官府勾结的恶势力。
富商假称满生已死,细侯不信,富商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托其他商人假造满生绝命书送给细侯。这一手太绝了,细侯对富商很警惕,却天真幼稚,想不到其他商人会被利用造假。细侯白天黑夜哭。鸨母说:“我对你精心抚养,你长大成人接客二三年,得的报酬没多少,你不乐意在妓院待着,又不嫁人,这日子可怎么过?”细侯不得已,只好嫁给富商。富商供给细侯美衣美食珠宝首饰,一年多,生个儿子。
生活的阴差阳错,使得细侯原来的人生理想,纯朴的,你挑水来我浇园的人生理想破灭了。她的人生发生了根本变化,走了她无数前辈走的路,嫁了有钱人。所有的浪漫不复存在,安安稳稳过日子吧。可是,就在细侯心中的波澜刚刚平静的时候,变故突然发生,她发现自己受骗了。满生出狱,回到浙江,把自己被富商陷害的事,托卖茶老妈妈告诉细侯。细侯才知道,此前种种不幸,都是富商精心策划、施展阴谋的结果。细侯走到人生又一个十字路口,面临选择:一个选择是面对现实,已经跟富商结婚,生活富足,有了儿子,可以继续这样过下去,务实地过下去。另一个选择是就是坚守理想,实现“白首”之盟。细侯毅然决然采取了惊世骇俗的处理方式:放弃富足的生活,回归穷书生。这是理想主义的选择,违犯人之常情的选择。细侯选择回归。她的回归,是彻底回归,决不回头,她把富商的珠宝衣物全部丢下,离开富商,特别惊心动魄的是,在走前她做了件常人难以理解甚至难以想象的事:亲手杀死了怀抱中的儿子,“杀抱中儿归满生”!一个母亲为了追求苦寒的精神生活,就杀掉亲生的儿子?岂不是太不可思议了?对细侯到底怎么看?有这样几点,可以讨论:
第一,蒲松龄对细侯高度评价,表现在两方面:
一方面,蒲松龄对“细侯”的命名就有良苦用心。“侯”是“美”的意思。而“细侯”还有特定含义。汉代有位著名好官吏郭汲,字“细侯”,后人借用他的字命名受人民爱戴的父母官。唐代诗人刘禹锡有句诗:“童子争迎郭细侯”;宋代大诗人陈师道有句诗:“到处儿童说细侯”;蒲松龄写《悲喜十三谣》给他尊敬的县令张嵋送行,有句诗“又杖青藤送细侯”。聊斋故事的细侯是微贱的妓女,但出淤泥而不染。蒲松龄拿称呼父母官的称呼妓女命名,可见细侯在他心里的份量。
另一方面,蒲松龄还把细侯抬到和封建时代尊为圣贤的关圣(关羽)相等的地位:小说结尾说:“寿亭侯之归汉,亦复何殊?”“封了寿亭侯的关羽回归汉室,跟细侯回到满生身边,有什么区别?”蒲松龄在这儿不是把关羽作细侯的座标,而是把细侯做关羽的座标。是关羽像细侯,而不是细侯像关羽。《聊斋志异》有好几个地方写到关羽,对关羽的称呼都是“关帝”、“关圣”,唯独在《细侯》里,蒲松龄别致地称呼关羽“寿亭侯”。“寿亭侯”是关羽投降曹操后得到的封号。关羽归汉,《资治通鉴》和《三国演义》都有描写,那是弃暗投明、义贯千古。关羽在清代已经被封建统治者抬到非常高的地步,蒲松龄偏偏用一个低贱妓女和他比,说明蒲松龄对细侯的推崇非同一般。
细侯忍情杀死亲生儿子,震撼人心。德国大诗人席勒说过,艺术是人的道德追求,在细侯身上,蒲松龄寄托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道德追求。因为蒲松龄对细侯推崇备至,小说对她的杀子也网开一面:商人到官府告状。审案官员认为细侯有情可原,置之不理。这是小说式结局,是出于惩恶扬善心理需要的结局。肯定不合大清律法,也不合今天法律。杀人者死,何况杀亲生儿子?对于细侯杀子,蒲松龄虽然说:杀了亲生的儿子再走,这也算是天下少有的铁石心肠的人啦:“顾杀子而行,亦天下之忍人也”。但他还是给细侯设计了个无罪结局,蒲松龄一向歌颂心灵美,他把杀死亲生儿子的人当成心灵美的人歌颂。很不容易。
第二,再看看聊斋点评家对细侯杀子的态度:
《聊斋志异》流行过程中,出现几位著名聊斋点评家,他们经常体现封建卫道思想。但他们对细侯杀子归满生也倍加推崇。何垠评语“女侠”,而且说:官府应该对富商追究行贿害人之罪。只对细侯杀子置而不问,不治富商的罪,已经算轻饶。但明伦写了两段评语:一段是“去得干净”,另一段是:“商本非其夫也,彼非夫而诡谋以锢吾夫,彼固吾仇也,抱中儿即仇家子也,杀之而归满,应恕其忍而哀其情。”“富商本来就不是细侯的丈夫,他不是丈夫而设诡计禁锢我的丈夫,他就是我的死敌,怀抱中的儿子就是仇人家的儿子,杀了这儿子回归满生,应该饶恕细侯的忍情而可怜她忠于爱情。”在封建的中国,子嗣无比重要,细侯杀死抱中儿,有着让富商断子绝孙的刻骨仇恨在内,哪怕这个儿子是自己十月怀胎所生!蒲松龄用特殊的、杀死亲生子的不近人情的情节,创造一个特殊意义的女性形象。连封建卫道者的聊斋点评家都谅解了细侯,宽容了细侯。
第三,再看看细侯杀子的中国渊源和世界性因素。
中国古代文学里,母亲忍情杀子,早已有之。武则天为夺取皇后位置,杀死亲生女儿栽赃皇后,野史津津乐道。唐传奇《原化记·崔慎思》写进士崔慎思租房子住,见房主颇有姿色,求她做妻子,女子说身份不合,自愿做妾,生下一个儿子。有天夜里,崔慎思忽然看到女子从屋顶上下来,白练缠身,提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她对崔慎思说:她父亲当年给太守所杀,现在她替父亲报仇了。说完,提着人头,飞檐走壁而去。一会儿又返回来,说要给婴儿喂奶。进卧室待一会儿,走了,崔慎思听不到婴儿哭声,跑到房间一看,儿子已经给杀了。原来女子杀掉亲生儿子,是为了彻底断绝尘缘。
中国唐代小说有母亲杀子。世界文学名著也有母亲杀子。古希腊三大戏剧家之一的欧里庇得斯根据希腊神话改编的《美狄亚》写:伊阿宋要娶克瑞乌萨为妻,他的原配妻子美狄亚先用魔衣把新娘活活烧死,然后为了使伊阿宋的痛苦得不到慰藉,美狄亚当着伊阿宋的面,亲手杀死了他们的两个儿子!美狄亚杀子,是报复丈夫,让他永远痛苦。这是古希腊悲剧著名情节。母亲杀子,在中国古代文学和世界名著都早已有之。是表现特殊人物的特殊情节。
但是,对细侯杀子,我总觉得别扭。反复琢磨也想不通。不知道现代的读者们怎么想?特别是女士们怎么想?母亲们怎么想?女作家怎么想?我觉得细侯归满生跟关羽归汉不是一回事,关羽是为了兄弟之“义”,杀了敌人营垒阻碍他归汉的战将;细侯却是为自己的私情,杀了毫无过错的孩童。这很不近人情,它只能存在于小说,而且是特殊年代的小说,不可能也不应该存在于现实生活。因为,不管细侯跟满生如何山盟海誓,都抵不过一条鲜活的小生命,无辜的小生命。细侯有维护爱情的权力,这条小生命就没有维护生存的权力?我甚至想象,在细侯此后的生活里,亲生儿子的天真笑脸会不会恍恍忽忽在她脸前出现?小男孩喊妈妈的声音,会不会使得她从美梦中哭醒?那是多么凄凉多么难以忍受的心灵煎熬?设想,现代人遇到细侯这样的问题,怎么处理?很简单,把富商告上法庭,跟他离婚,带着儿子找满生去。可是在封建社会,细侯能不能这样做?不能。那个时代的女子必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没有自主婚姻的权力,更没有离婚的权力。细侯有没有其他选择?比如说,抱着儿子投奔满生,或者把儿子丢下,自己投奔满生?这样富商可能一再以儿子为钓饵纠缠不休。所以,细侯实际上是赌了一把,杀抱中儿,官府放过,跟富商一了百了,官府治罪,自己丢上性命。从这个角度来看,细侯杀抱中儿就体现了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精神。不管怎么说,像细侯这样毅然决然斩断过去生活联系的人毕竟不多见。亲手杀死亲生的儿子,这需要多大勇气?要经过多么痛苦的内心挣扎?有这样的胆量,确实惊世骇俗。细侯杀子,当然不人道,但是归根到底,细侯杀子是由为富不仁的富商造成的,是官商勾结、坑害弱势良民造成的,这,或许就是细侯这个离奇悲剧的深刻社会意义了。
细侯(原文)
昌化满生,设帐于余杭,偶涉廛市,经临街阁下,忽有荔壳坠肩头。仰视,一雏姬凭阁上,妖姿要妙,不觉注目发狂。姬俯哂而入。询之,知为娼楼贾氏女细侯也。其声价颇高,自顾不能适愿,归斋冥想,终宵不枕。明日,往投以刺,相见,言笑甚欢,心志益迷。托故假贷同人,敛金如干,携以赴女,款洽臻至。即枕上口占一绝赠之云:“膏腻(注1)铜盘夜未央,床头小语麝兰香。新鬟明日重妆凤,无复行云梦楚王(注2)。”细侯蹙然曰:“妾虽污贱,每愿得同心而事之。君既无妇,视妾可当家否?”生大悦,即叮咛,坚相约。细侯亦喜曰:“吟咏之事,妾自谓无难,每于无人处,欲效作一首,恐未能便佳,为观听所讥,倘得相从,幸教妾也。”因问生家田产几何,答曰:“薄田半顷,破屋数椽而已。”细侯曰:“妾归君后,当长相守,勿复设帐为也。四十亩聊足自给,十亩可以种黍,织五匹绢,纳太平之税有余矣。闭户相对,君读妾织,暇则诗酒可遣。千户侯何足贵!”生曰:“卿身价略可几多?”曰:“依媪贪志,何能盈也!多不过二百金足矣。可恨妾齿稚,不知重赀财,得辄归母,所私蓄者区区无多。君能办百金,过此即非所虑。”生曰:“小生之落寞,卿所知也,百金何能自致。有同盟友,令于湖南,屡相见招,仆以道远,故惮于行。今为卿故,当往谋之。计三四月,可以归复。幸耐相候。”细侯诺之。
生即弃馆南游。至则令已免官,以罣误居民舍,宦囊空虚,不能为礼。生落魄难返,就邑中授徒焉。三年,莫能归。偶笞弟子,弟子自溺死,东翁痛子而讼其师,因被逮囹圄。幸有他门人,怜师无过,时致馈遗,以是得无苦。
细侯自别生,杜门不交一客。母诘知故不可夺,亦姑听之。有富贾某,慕细侯名,托媒于媪,务在必得,不靳直。细侯不可。贾以负贩诣湖南,敬侦生耗。时狱已将解,贾以金赂当事吏,使久锢之。归告媪云:“生已瘐死。”细侯疑其信不确,媪曰:“无论满生已死,纵或不死,与其从穷措大,以椎布终也,何如衣锦而厌粱肉乎?”细侯曰:“满生虽贫,其骨清也。守龌龊商,诚非所愿,且道路之言,何足凭信!”贾又转嘱他商,假作满生绝命书寄细侯,以绝其望。细侯得书,惟朝夕哀哭。媪曰:“我自幼于汝,抚育良劬。汝成人二三年,所得报者,日亦无多。既不愿隶籍,即又不嫁,何以谋生活?”细侯不得已,遂嫁贾。贾衣服簪珥,供给丰侈。年余,生一子。
无何,生得门人力,昭雪而出,始知贾之锢已也;然念素无郤,反复不得其由。门人义助资斧以归。既闻细侯已嫁,心甚激楚,因以所苦,托市媪卖浆者达细侯。细侯大悲,方悟前此多端,悉贾之诡谋。乘贾他出,杀抱中儿,携所有亡归满。凡贾家服饰,一无所取。贾归,怒质于官。官原其情,置不问。呜呼!寿亭侯之归汉,亦复何殊?顾杀子而行,亦天下之忍人也!
注释:
(1)膏腻:油灯;铜盘:油灯座;夜未央,夜还没到一半。
(2)楚王,见《公孙九娘》注。这首诗的意思是:细侯跟满生亲热恩爱,直到半夜还在切切私语,但第二天,细侯就会重新梳妆,接待新的客人,不再把跟满生的恩情放到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