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金瓶梅风情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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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李瓶儿金簪妙用

潘金莲为何乐意给西门庆和李瓶儿私通挡风遮雨?因为李瓶儿送了两根宫样金簪;吴月娘为何意识到西门庆跟李瓶儿暗度陈仓?因为潘金莲和李瓶儿头上戴着一模一样的宫样金簪;潘金莲为何能断定紫膛色摔瓜脸王六儿成了西门庆新宠?还是因为王六儿头上戴上了李瓶儿的宫样金簪。微不足道的金簪在《金瓶梅》中操纵情节、制造矛盾、映照人性,闯出人情小说的特殊套路。

李瓶儿的金簪多半是花太监在宫中服役时,借给殡妃制作钏环,上下其手,批量截留的,如若不然,李瓶儿怎么会有那么多层出不穷的宫样金答?这些金簪在小说进展的若干重要时段都发生微妙作用。

李瓶儿对西门庆的“占领”标志,是比孟玉楼的油金簪、潘金莲的金头银替更名贵的宫样金簪。李瓶儿“将头上关顶的金簪儿拔下两根来,替西门庆带在头上,说道:‘若在院里,休要叫花子虚看见。”’李瓶儿的金簪戴在西门庆头上,如果叫她丈夫看到,无异于捉奸在床,所以李瓶儿嘱咐西门庆小合防范。

潘金莲贼鬼溜滑,很快就发现了西门庆爬墙跟李瓶儿偷情的秘密。西门庆琢磨如何安抚、拉拢潘金莲?说李瓶儿要给潘金莲做鞋,情愿拜认潘金莲做姐姐,潘金莲说才不要那淫妇认甚么哥哥姐姐,他要了人家汉子来献小殷勤,哪个稀罕?西门庆干脆编谎说李瓶儿“今日教我捎了这一对寿字替儿送你”,边说边把头上的金簪——其实是李瓶儿给他的信物——拢将下来,递给潘金莲。

这一招起作用了,“金莲接在手内观看,却是两根番石青填地、金玲珑寿字替儿,乃御前所制,宫里出来的,甚是奇巧”。潘金莲“满心喜欢”说道:“既是如此,我不言语便了。等你过那边去,我这里与你两个观风,教你两个自在合捣,你心下如何?”

西门庆拿金簪讨好潘金莲,潘金萍变成马泊六,掩护西门庆和李瓶儿私通。一对金簪换来一座挡风墙,对奸商西门庆来说,实在好买卖。至于为什么两根金瞥就收买了潘金莲?因为潘金莲小妇见识,眼孔浅,她原是裁缝女儿,卖炊饼的妻,没见过高档首饰。李瓶儿的金簪是御前用品,精巧、名贵,比市场上卖的好得多。李瓶儿大方“送礼”,潘金莲顺水推舟,“落得河水不洗船”。

奇怪的是,虚荣心极强的潘金莲有了李瓶儿的金簪,并没有插到头上招摇过市,倒把它藏起来了,必要时,就变成对李瓶儿见血封喉的利剑。

花子虚一死,李瓶儿迫不及待跟西门庆妻妾打成一片,穿着孝服去给潘金莲拜寿。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一直陪着李瓶儿喝酒,寿筵主角潘金莲却跑了。干什么去了?春梅说:“俺娘在房里匀脸。”吴月娘当时就不悦地说:“你倒是个主人家,把客人丢下,三不知往房里去了。”“匀脸”用现代话叫“补妆”。奥妙就在潘金莲为什么要补妆?“女为悦己者容”,西门庆不在家,她补的什么妆?补了啥样妆?“玉楼在席上,看见金莲艳抹浓妆,鬓嘴边撇着一根金寿字替儿从外边摇摆将来”。在众人眼里,潘金莲是回房换新装并重新化妆去了,“只见潘金莲上穿了沉香色潞绸雁衔芦花样对拎袄儿,白续竖领,妆花眉子,溜金蜂赶菊钮扣儿,下着一尺宽海马潮云羊皮金沿边挑线裙子,大红段子白绞高底鞋,妆花膝裤,青宝石坠子,珠子箍,与孟玉楼一样打扮”。可以推测,潘金莲估计西门庆快要回家,刻意打扮一番。孟玉楼敏感地发现潘金莲回房不仅艳抹浓妆,还加了件首饰,但她假装没发现,还跟潘金莲开玩笑。吴月娘却对潘金莲头上的宫样金簪高度关注。

李瓶儿跟潘金莲一见面就问:“这就是五娘”?显然二人不认识。宴席上潘金莲一直没有跟李瓶儿私下接触、交换首饰的机会,她为何戴上跟李瓶儿一模一样的金簪?潘金莲出身贫寒,她的宫样金簪通过什么途径弄来?……昊月娘聪明地查问金簪来历:月娘因看见金莲鬓上撇着那金寿字替儿,便问:“二娘,你与六姐这对寿字替儿,是那里打造的?倒且是好样儿。到明日俺每人照样也配惫一对儿戴。”张竹坡评这段描写是:“写月娘贪瓶儿之财,一丝不放空”。其实张竹坡看偏了和李瓶儿的金簪是“一对儿”二娘,你与六姐这对寿字替儿,是那里打造的?昊月娘不是贪财,是斗智。她一口咬定潘金莲这是讹李瓶儿,要从李瓶儿的嘴里证明,潘、李二人的金簪确实是同一出处。那样的话,李瓶儿的金簪如何到了潘金莲头上,不就是秃子头上虱子——明摆着?

实际上,吴月娘心里已完成如下推理:

李瓶儿有宫样金簪一李瓶儿跟西门庆有私情一李瓶儿将金簪送西门庆一西门庆将金簪送潘金莲一潘金莲戴上了李瓶儿的宫样金簪。

李瓶儿愚蠢地以为吴月娘只是对金簪有兴趣,老老实实地回答:“大娘既要,奴还有几对。到明日每位娘都补奉上一对儿。此是过世公公宫里御前作带出来的。外边那里有这样范?”

见过愚蠢的女人,没见过愚蠢得如此精彩的女人!李瓶儿的话等于说:潘金莲的金簪是通过西门庆从我那儿得到的,唯有我才会有这种精致高贵的金簪,市场上买不到。西门府其他娘儿们千脆我也一人“补奉”一对儿!

可以想象,此时昊月娘给气借了: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你们岂不是拿我堂堂嫡妻当猴儿耍?

可以想象,故意回房间把宫样金簪戴到头上的潘金莲,因为巧妙揭发了李瓶儿的丑事,有多高兴。潘金莲太聪明也太恶毒了!

一只小小金簪写活三个不同女性的个性和她们的心理:潘金莲机灵歹毒;吴月娘心理阴暗;李瓶儿愚笨老实。潘金莲玩这番花招,是想借吴月娘之手阻止李瓶儿进人西门府;吴月娘一心想操纵控制西门庆;李瓶儿飞蛾投火般急于跳进西门府这个陷人坑。

不知道李瓶儿到底存了多少只宫样精巧金簪?它不断地替兰陵笑笑生出力。几年后李瓶儿死了。西门庆死了“近似于真爱”的女人,在纵欲末路上越走越远。他的情人行列中出现最不可思议的王六儿,潘金莲形容“紫膛色、大摔瓜脸黑淫妇”。按说,西门庆偷偷养在外边的新宠不可能被西门府女人发现,可潘金莲还是发现了。靠什么?还是靠金簪。王六儿大模大样进西门府给西门庆祝寿,头插宫样金簪,敏感的潘金莲立即注意到这是“西门庆到此一游”的标志。后来潘金莲骂西门庆“你悄悄把李瓶儿寿字簪子,黄猫黑尾偷与他,却叫他戴了来施展”,西门庆只好嬉皮笑脸地耍赖。

金簪是多微不足道的物品,在《金瓶梅》中却不断穿梭在人物之间,制造一个一个矛盾,映照一个一个人性,闯出人情小说特殊构思套路。李瓶儿的金簪在《金瓶梅》里三次出现,三次都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影响:第一次,西门庆用宫样金簪收买潘金莲做他偷情掩护;第二次,宫样金簪让昊月娘识破西门庆早就跟李瓶儿暗度陈仓;第三次,潘金莲摸清西门庆越来越低下的性爱动向。

其实孟玉楼的金簪也在《金瓶梅》中出现过三次。第一次,是西门庆丢下潘金莲抢娶孟玉楼不久后,潘金莲从西门庆头上揪下来一根油金答,上边刻着“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说明此时孟玉楼是西门庆新宠。孟玉楼的金簪第二次出现,西门庆已死。潘金莲在情人陈经济那儿发现了孟玉楼的金簪,立即打翻醋缸,怀疑陈经济跟孟玉楼有染。陈经济慌忙解释:这是他从花园里捡的。这事有点儿蹊跷,孟玉楼是捂紧钱包的精明富婆,怎会丢了金簪不找?说穿了,是小说作者需要让她遗失,孟玉楼跟陈经济有干系似乎不太可能。孟玉楼的金答第三次出现,就是陈经济拿在手里,去敲诈已嫁给李衙内的孟玉楼。陈经济妄想靠这只刻着孟玉楼名字的金管,诬告孟玉楼跟他有染,逼迫孟玉楼跟他走。没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孟玉楼假装同意跟陈经济走,却跟丈夫共谋,做成圈套,使陈经济身陷严州府。孟玉楼一股金簪,第一次插到西门庆头上,是这位聪明女人因帅哥西门庆冲昏头脑走的险棋;第二次拿在西门庆女婿陈经济手里,则是这位聪明女人掌握自己命运走的妙棋,孟玉楼的金簪也算物尽其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