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斜倚在桂园的窗前,突然发现在一片片深黑色的屋瓦之上,正盘旋着一群白颜色的鸽子。于是,第一个伸出头去的张澜,禁不住仰天长叹道,“这个情景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它蕴藏着一种希望,一种期待,连同一种现实生活中的哲理……”
毛泽东倚在桂园楼上房间的窗前,俯首之时,他竟被眼帘底下的景致吸引住了:一片片吊脚楼,现在看不见支撑着它们的楠竹与木桩。能够看见的,却是一片片深黑色的屋瓦。屋瓦之上,正盘旋着一群白颜色的鸽子,那平展开来的翅膀,显然由于颜色的强烈反差的缘故,连羽毛上的纹路,都是明晰可辩的。
“快来看呀!你们都快来看呀!”毛泽东招呼着沙发上的张澜、沈钧儒和黄炎培这简直是一幅构思奇特的版画哩!
张澜第一个伸出头去:
“果然、果然。我在重庆生活了这么多年,今天也是头次看到如此美好的情景!哦哦,这个情景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它蕴藏着一种希望,一种期待,连同一种现实生活中的哲理……”“是呀、是呀,金秋时节,天色原本是蓝的,云彩原本是白的。”沈钧儒踮起双脚,凝视着鸽子下面的屋瓦道,“可是重庆这个地方,黑暗似乎笼罩了一切,吞噬了一切,而唯有那笼罩与吞噬不了的,才能够像鸽子这样,在通往光明与理想的征途,展翅飞翔。”
黄炎培手扶窗棂,突然想起了什么:
“新近见《新华日报》载,润之先生偕恩来、若飞先生访柳亚子先生于沙坪坝寓所时,分别为其邻居卢子才之子题词曰,为和平、民主、团结而奋斗、民主团结、和平建国、在和平民主团结的基础上,实现独立、统一、富强的新中国。而柳亚子先生写在这些题词后面的那首七绝,蓝玉庭阶第一枝,英雄崇拜复何疑。已看三杰留鸿爪,更遣髯翁补小诗,我想,恐怕便是今天我们有目共睹的这幅版画的真正意境了。”
毛泽东摇摇头。
直到那群鸽子慢慢飞出了“画框”,他才缓缓地回过身来,不无惆怅地对黄炎培道:
“任之先生,你都看到了吧,和平、民主、团结,不过是我们可望而不可及的影子。刚才,我向诸位介绍了国共两党谈判的情况,至少对于我来说,是没有什么回天之力的。所以,今天把大家请来,还望能够得到诸位先生的进一步的指教才是。”
“有些问题,诚如润之先生介绍的那样,我认为大体上有了盾目。当然,各党派的合法地位究竟能否得到承认,人民自由权利究竟能否得到保障,以及政治会议究竟何时召开,这都需要我们拭目以待。”黄炎培想了想道,“我认为最关键的,还在于解决区的人民政权和人民军队问题,在这个问题上,国民党愈是极尽诬蔑,愈是诡称根本与国家政令军令之统一背道而驰,你们就愈是要在谈判桌上当仁不让,反击到底!”
张澜回到先前的座位上,不紧不慢地道:“任之先生是抓住了要害问题的。何以见得呢?我有过这方面的经历:五·四以后,为了摆脱北洋军阀的血腥统治,使人民能够得一点点起码的自由,我曾经和吴玉章先生在川北推行过地方自治。事情最后没有搞成,但是,政权和军权对于人民的重要性,我算是从内心深处感觉到了——”
张澜抬起头,眼睁睁地望着毛泽东:
“国民党丧尽天良,鱼肉百姓,比北洋军阀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当今之下,全中国的人民都把希望寄托在所们身上。因为如此,你们当坚持的,就一定要坚持,只有坚持到底,才好为中国保存一些干净的土地!”
毛泽东连连点头道:
“张表老,你尽管放心好了。对于重庆谈判目前出现的情况,我们是估计到了的。针锋相对,寸土不让,正是我们为着对付这种情况而制定的方针。现在的问题在于,在坚持这个方针的前提下,采取什么样的方式,以打破谈判桌上的僵局?”
“润之先生——”
沈钧儒转过身来,依然靠在窗台上:
“要打破谈判桌上的僵局,依我之见,必须改变延续至今的谈判方式,即双方关起门来的谈判方式。这在谈判伊始,也许还可以接受,但是十天半月下来,国民党方面仍然守口如瓶,滴水不漏,那就不能不引起人们的疑惑与警惕了。有鉴于此,我意已经谈拢了的,就应当把它们公开出来,让大定都知道,免得蒋介石今后不认账……”
“蒋介石有不认账的习惯。”毛泽东朝沈钧儒笑了笑,“所以呀,从内心讲,我是双手赞成你的意见的。只不过,谈判之初,我们答应了国民党方面的要求,就是说谈判未有结果之前,双方均不得公开谈判的内容。既然如此,我们也就只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了。”
张澜对毛泽东的说法早有所料,于是,他捋捋胡须,不慌不忙地说:
“润之先生有所不便的话,可否由我来给国共双方写一封公开信呢?通过这样的方式,把那些问题摊开在全国人民的面前,也好;受到全国人民的监督和推动呀!”
毛泽东略感意外,未置可否。
黄炎培却笑道:
“张表老不做不说,这封公开信想必已经拟定,而且抄誊一清,此时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你的长衫子里头哩!”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张澜见毛泽东仍在沉思之中,禁不住连连摆手道,“我姑妄言之,兄等姑妄听之好啦……”
沈钧儒用了激将法:
“张表老今天怎么啦?公开信既然是写给国共双方的,莫非你一定要先让委员长御阅,而后再让润之先生过目不成!”
张澜这才将手伸进长衫,把题为《给国共两党领袖的公开信》的几面蝇头小楷,亲自递到了毛泽东的手中——
介公主席
涧之先生勋鉴:
国共团结问题,关系整个国家民族前途甚大。自润之先生来渝,双方商谈已逾十日,不惟国人倾耳静待好音,即盟邦友好,亦莫不期待中国内部问题有一圆满适当之解决。中国民主同盟在最近四年间曾不断以民主、团结号召国人。对于如何消弭内争一点,更本其一贯主张,随时有所贡献。窃意目前为国家团结统一之绝好时机,国家一切问题应乘此时机求彻底之解决,更应求全盘之解决。惟其如此,则今日商谈内容,似应随时公诸国人,既能收集思广益之效,更可得国人共商国是之实。
目前商谈之中心问题,不外政治与军事。政治必须彻底民主,此为国人一致之要求。纵国共双方存有若干特殊问题,不妨事先商议,但所作成之解决方案,必须不与国人之公意相违。如团结仅有空名,统一徒具形式,则于根绝内争一点,窃恐贡献无多。吾人虽获事前参与,事后必须保留批评之自由。此应请诸公留意者一。
目前军事问题,积极须着眼于国防,确保国家之自由、独立;消极须着眼于化除畛域,保障国家之和平建设。以言国防,须陆、海、空三方面并重,更须植根于科学与工业。吾国海、空军之建设尚未着手,陆军装备尤至窳陋。天相中国,强敌克摧,此正国人加强警觉之时,决不应以伟胜而稍荫骄矜之念。今曰全国兵力,合各方计之,当不少于三百师。如能操用全盘统筹之编遣计划,以目前养三百师之物力,移用于极少数量之常备军,而此种常备军,绝对超越党派关系,绝对遵守军队属于国家,军人忠于国家之原则,则不惟中国陆军可渐进于现代化于实力亦可远驾三百师而上之。一旦元气渐复,国库见充,且可进一步规划海、空军之建设,期以二十。年,然后所谓现代化国防始能庶几有望。如仍欲维持旧日之观念,谓兵贵多而不贵精,则纵令多所保留,除从事内争以外,试问更有何用?
且经过此次世界大战,举世疮痍,人心思治。吾国对于国防虽不可忽,但遭受外国侵略之危机,实巳大大减轻。不作根本之计,而多养无用之兵,以今日凋残之民力,窃期以为不可也!如谓“民主必恃武力始能保障”,则民主之为民主,岂不令人寒心?如谓“统一必赖武力始能维持”,则统一之为统一,岂不令人气短?此应请诸公留意者二。
凡上所陈,以公等谋国之忠,当早已计及。以正值双方商谈之际,又事关国家、民族之前途,故不敢缄默不言,直率贡其一得。中国民主同盟为团结各方之新兴政团,公等即以此诚,作为一部分国人之公意,用资参考,或于问題之解决,亦不无裨益也。专此敬颂
勋安
张澜
毛泽东抬起头,望着张澜飘逸的胡须,饱满的天庭,尤其是那对直面人生的目光清亮的眼睛,禁不住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老成谋国,老成谋国呵!张表老,也许只有我才知道,你这封公开信,对于恃强权以凌弱、拥重兵以暴寡的国民党法西斯行径,给予了多么尖锐的指责,而对于以最终扑灭法西斯的暴政,奴役与侵略,在全中国全人类面前展开了和平发展前途的共产主义运动,又给予了多么有力的支持。老实说,在为独立、自由与富强的新中国而斗争的道路上,虽然国难重重,遍地荆棘,但是,我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自信,我们可以廉得这场斗争的胜利!”
张澜前虑尽消,喜出望外:
“有润之先生这番话,我那三更灯火便没有白点,五更鸡也便没有白叫了!哦,既然叫做公开信,还得借助新闻媒介,公开发表才是。明日我即将此信分送给重庆的《新民报》,和成都的《华西晚报》,这是事先巳经跟两家报馆商量好了的……”
“张表老,你为什么事先不跟我商量呢?”毛泽东忽然着急起来,“……我是说,这封信我不同意你公开发表!”
“为什么?”张澜大吃一惊。
毛泽东郑重其事地道:
“不为别的,为只为你的人身安全,为只为你这样民主的大树不能倒!你想想看,这封信着重谈到的,正是国共谈判桌上最为敏感的政权与军队的问题,此信一旦公开,无疑如像天上掉下来的巴掌,不偏不倚地打在了蒋介石的脸上,而他一旦破了脸皮,那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呀!”
张澜这才平静下来:
“润之先生多虑了。这封信里所谈到的问题,和我去年在国民参政会上的提案《加强实行民主的以求全国团结而共济时艰》,其精神是完全相同的。你若不相信,我不妨把提案里头的句子背出来听听:甲要一党专政,因而训练党军,以图巩固其政权,即不能禁乙之训练党军,与之对抗。故必须实行民主,不以国家政权垄断于一党……”
“好了,好了,你张表老就是长了十个脑袋,也早被蒋介石砍光了!”
黄炎培转而面向毛泽东:
“润之先生,我意还是让这封信公开发表为好。特别是你在重庆的时候,蒋介石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对张表老下手的。再说,国共谈判当中,尽力斡旋,相机行事,原本就是中国民主同盟的责任和义务。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还将作出进一步的努力,包括和国民党进行面对面的斗争!”
毛泽东缓慢地点了点头,刚想对几位先生再说点什么的时候,楼梯上传来了他所熟悉的稳健的脚步声。
望着房门口,周恩来那倒竖的浓眉,那紧咬的牙关,以及那微微颤动的嘴唇,他一下子站起身来:
“出了什么事情么?恩来同志。”
周恩来神色严竣地道:
“主席,各位先生,刚刚收到的晋冀鲁豫军区司令员刘伯承、政治委员邓小平拍来的紧急电报说,今日凌晨三点十五分,国民党军队向上党地区中共军队发动了全面进攻。阎锡山先后指挥其国民党第二战区所辖之六十六师、六十八师、二纵队、六纵队、七纵队以及暂编三十七师、暂编四十六师、暂编四十九师,攻入襄垣、屯留一带,企图侵占我整个晋东南地区……”
毛泽东静静地听着,什么话也没有说。唯一的反应便是坐回沙发,恢复了先前缓慢的情态:缓慢地从衣袋里掏出香烟缓慢地划燃火柴,然后凝望着窗外的天空,那静静的云,微微的风,大口大口地吞云吐雾起来。
沈钧儒有些急了:
“恩来先生,那暂编的几个师,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部队呵?”
“这些部队原来就在山西境内。”周恩来解释道,“只不过他们是日军,是伪军,他们投降了国民党,国民党就命令他们把枪口对准我们的解放区……”
张澜一拳击在茶几上:
“这个蒋介石……”
蒋介石的脸色原本是枯黄的。自从向山西的阎锡山秘密下达了重庆的谈判桌上所需要的作战命令以后,那膨胀的血管便交织成了满脸的杀气,于是,脖子红了,额头红了,就连笑逐颜开的时候,眼睛里也网满了血丝。
这至少是陈诫和张群共同的感觉。此时,他们分别坐在德安里官邸客厅那个固定的坐位的两侧,正目光定定地望着蒋介石。
蒋介石寒喧之余,书归正传地道:
“今日把你们两位请来,我想是具有特殊意义的。特殊在什么地方呢?嗯嗯,陈部长是负责上党战役的军事长官,张主席是进行重庆谈判的首席代表,有道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也,那么,如何张得起来,又如何弛得下去,这就是你们两位要认真对待的问题了。怎么样,请陈部长先谈谈自己的想法好吗!”
陈诚察颜观色,早就有了万无一失的话题:
“委员长文韬武略,恩威并用,首先在方针大计上就是英明而果断的,因此,我可以这样说,八月下旬,阎锡山部在占领太原和同蒲路沿线城镇后,又攻克襄垣、潞城,并在暂编各部的配合下一举拿下被共军包围的长治、长子、壶关、屯留诸城,不过是给了前来重庆的毛泽东一个下马威而已;九月初——”身着戎装的陈诚挺了挺胸膛共军乘我不备,虽袭取了襄垣与潞城,但是,作为对共军的全面反击,眼目之下,委员长已令阎锡山派主力第十九军楔入上党地区。与此同时,胡宗南部、孙连仲部、李品仙部,正分头沿同蒲、平汉、津浦三条铁路,全力向北推进,所以,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够给端坐在谈判桌,前的毛泽东当头一棒的话,这就是已经打响的第二阶段的上党战役啦!
殊不料蒋介石并不满意陈诚的说法。在他的印象中,陈诚之所以被称作“常败将军”,就是因为这种战前的承诺太多太多。他的脸色倏然一沉,那腥红的血丝里面,也忽地射出一束绿光来:
“陈部长。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儿所问非所答呢!嗯嗯,我是说,前不久的潞城之战,共军只用了五分钟就登上城头,而我们的军队呢。有许多将士甚至来不及知道自己是怎样当了俘虏的!这就是说,我们只要在军事上稍有行动,共军在作战中便会全力打出,用毛泽东信誓旦旦的话来讲,有来犯者,只要好打,我党必定站在自卫立场上坚决彻底干净全部消灭之。事既如此,请问你究竟有什么把握,能够在上党之役中稳操胜券呢?”
陈诚自信明白了蒋介石的意思?唯其自信,他才有勇气在回答蒋介石之前,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
“报告委员长!第十九军一万七千余众,正在加紧修筑白晋铁路长治至沁阳段。他们的兵力配备完全是遵照你的以长治为中心的战略思想布置的,即三个步兵师主力加一个山炮营及暂编一部约一万余人,驻守长治;一个挺进纵队及暂编一部约两千余人,扼守长子;一个挺进纵队的主力及暂编一部约一千余人,防守屯留。襄垣、潞城、壶关虽然均以暂编部队守备,但兵力大都在千人左右,且有城墙和日军修筑的坚固工事为依托……”
“工事的坚固是一回事,军事长官的指挥又是另一回事——”蒋介石阴冷的目光虽有所缓和,然而仍旧打断了陈诚的话,煞有介事地道:“嗯嗯,你刚才提到的沁阳这个地方,倒使我想起一件有必要告诉你的事情来,那是十五年前的四月间,诚如你知道的那样,阎锡山和冯玉祥结成联盟,发动了讨伐我的中原大会战。平心而论,阎锡山还是有点儿谋略的,所以他向冯玉祥面授机宜,预定在豫、晋交界处的沁阳会师,以求一举聚歼驻防在河南的我们的军叭。但是——蒋介石冷飕飕地笑道广冯玉祥的参谋长在拟制命令的时候,却误将沁阳,定成了泌阳而河南南部偏偏就有泌阳这地方,只不过与沁阳足足相隔好几百里地!如此一来嘛,嘿嘿,冯玉祥的部队在泌阳手搭凉棚,望眼欲穿;阎锡山的部队则在沁阳捶胸跺脚,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而那好几百里的中间地带,便是我们的军队跃马扬鞭、分进合击的绝好战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