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重庆谈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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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翌日淸晨,蒋介石坐在他那辆锃亮的黑色轿车的后座,从德安里官邸向九龙坡机场疾驶而去。时值秋收季节,重庆郊外的田野上,稻穗沉甸,接连不断,在公路两侧枝叶正茂的桉树林带的映衬下,更是一派丰收的景象。

蒋介石对身旁的赫尔利道:

“大使先生,你很快又可以吃到美国的大米啦!哦,你的家乡俄克拉荷马州除了出产石油而外,也生长大米么!”

“大米?我对大米不感兴趣!”满脸愁云的赫尔利耸耸肩膀道,“虽然我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虽然我来中国以前,知道你们的农民比我们的农民更加贫穷:地租、賦税和髙利贷,大部分收成要拿去交租,什么东西都要纳税,从土地直至饭锅和门窗……”赫尔利突然扭过头来;“但是,委员长先生,我只有到了重庆,在这里生活了好几个月,我才相信了法国的社会史学家和汉学家比昂科先生得出的结论,那就是,在中国,永远的贫穷、凌辱和夭亡将是近五亿人民仅有的前途!”

蒋介石笑了笑,他自然明白这位性格古怪的美国人在借題发挥,用以发泄一种烦躁的大失所望的情绪:

大使先生,法国人的结论我们可以不去管它。对于你来说,中国的前途其实是可以光明,也可以黯淡的。因为你需要带回美国的,仅仅是一张纸,一张被称作《会谈公吿》的纸。老实说,我至今没有搞清楚,当张群先生将装帧得如此精美的《会谈公告》文本交到了你的手上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加以拒绝呢?

“因为这是一场骗局!”赫尔利挥舞着双臂,又是吹胡子又是瞪眼睛广委员长先生,四天之前,当我以重庆大使馆的名义询美国国务院报告,在中国政府谈判人员和中共代表双方的诚恳请求之下,为着获致协议予以帮助,而把离华日期延至今日的时候,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哼,这意味着华盛顿开始分分秒秒地注视我,点点滴滴地注视谈判桌上的变化。可是,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有的只是谎言和阴谋……

坐在轿车前座的张厉生这时掉过头来了。这位参加过重庆谈判的国民党内政部长,用一种当事人的口吻道:

“大使先生,邵力子先生起草的《会谈公告》我已看过,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实之处呀!而且,我觉得变化还是有的。比如说,中共代表提出的关于释放政治犯问题,政府方面不是作了准备自动办理的表示,中共方面可以将应释放之人提出名单吗?”

赫尔利恶狠狠地瞪了张厉生一眼:

“准备?可以?你把我当成了三岁的小孩是不是!就算是你们不愿意为我着想而为你们自己着想,为你们所需要的国际影响着想,为你们所需要的美元和武器装备着想,难道在我今天离开重庆之前,你们连装璜门面的事情都不知道做一点儿么?”

“我明白你的意思,大使先生。”蒋介石佯装笑脸道,“可是,释放谁呢?一般的政治犯放与不放都差不多,引不起社会舆论和新闻媒介的注意。重要的政治犯呢,情况我又不太清楚,虽然中共方面似乎有过什么名单。”

赫尔利满面愠色道:

“中共方面的名单你可以视而不见。但是,委员长先生,前天放在你案头的那份来自菲律宾的电报,你也熟视无睹么?嗯,我倒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可以背得一字不漏:蒋、毛二公暨国民参政会诸先生钧鉴:菲岛洪门团体举行九,一八十四周年纪念宣传大会,一致通过要求政府释放张学良、叶挺暨全国政治犯,并取消保甲及新闻检查制度,严惩汉奸,肃清曰伪法西斯残余,实现真正民主政治。临电不胜迫切待命之至……”

蒋介石结结巴巴地道:

“那份电报……我自然是知道的。昨天的菲律宾《华侨导报》上面不是也登出来了么,现在的问题在于……张学良策动兵变,图谋不轨,实乃民族之罪人,当不在释放之列……至于叶挺,虽属共军将领,中共也曾要求释放,但是,眼目之下,我尚不知道此人究竟被囚禁在何处哩……”

轿车内的谈话被阵阵剧烈的颠簸打断了。当然,他们的心也在颠簸。不管是忧心忡忡的赫尔利,旁若无事的蒋介石,还是闭目养神的张厉生。

说来奇怪,当赫尔利登上了那架标名为“美国姑娘”的银色座机,黑色轿车从九龙坡机场掉过头回驰德安里官邸的时候,虽然公路依旧坑坑洼洼,但是蒋介石和张厉生不再感到颠簸了。

“这个大使先生,不,这个美国佬,真是愈老愈天真啦!”张厉生掉过头,眯虚着眼睛道他为了使自己在华盛顿站稳脚跟,竟不惜拿我们的立场和原则与中共作交易。哼,早知如此,当初还真应该按照马歇尔将军讽刺他的话去办:期望中国人千脆给他四五个姑娘,让他老老实实,不要乱说乱动……

蒋介石抿嘴笑道:

“他现在只好在空中云雨一番了。嗯嗯,张部长,你在地上的事情办好了吗?我是说,叶挺已经被押解到重庆来了吗?”

张厉生昂首挺胸地道:

“报告委员长,叶挺转押到重庆已有一个礼拜了。八月二十八日,哦,就是毛泽东从延安飞抵九龙坡机场那天,叶挺由恩施起押赴渝的。现仍囚禁在歌乐山中美合作所红炉厂监狱,也是三年前他第一次被关押在重庆的地方。”

“很好、很好!”蒋介石频频点头道我们既然已经说了不知叶挺在何处,他来重庆的消息就必须严加封锁,尤其是在国共会谈期间,万万不可走漏了风声!

张厉生忽地面有难色,而且说话的声音也突然小了:“报告委员长,有可靠消息说,叶挺在转押到重庆的翌日上午,趁尚未押往监狱之前,嘱叶正明、叶华明、叶扬眉三子女,逃至曾家岩五十号。这是说,目下局外人尚不知叶挺在渝之事,但是毛泽东和周恩来无疑已经知道得淸淸楚楚,所以……”

蒋介石恶吼一声道:

“所以个屁!知道吗?毛泽东和周恩来现在有了炮弹啦。这发炮弹只消命中会谈中的一个条款,其他条款将防不胜防,甚而至于不攻自破!嗯嗯。平常谁都知道防患于未然,可是为什么偏偏有人一错再错呢?我问你,前次叶挺被关押在重庆的时候,是不是曾托人给郭沫若带去一封信?”

是的、是的!报告委员长,这封信已被中美合作所查获。不过,从内容上讲,似乎对党国之利益并未构成威胁张厉生眨巴着眼睛:“哦,信是这样写的:沫若兄,在囚禁中与内子第二次聚会,昼夜长谈二十四小时,曾说及十五日将往祝郭沫若兄五十大庆,戏以香烟罐内圆纸片制一文虎章,上写寿强肖伯纳,骏逸人中龙两句以祝。后又自思,不如改为下二句为佳:寿比肖伯纳,功追高尔基……”

蒋介石不耐烦地挥挥手;

“好了,好了,我对信的内容不感兴趣。听说叶挺在监狱里的署名叫做六面碰壁居士,那就加强防范,让他继续碰壁好了!嗯嗯,不晓得为什么,我现在对国共会谈的事情不感兴趣。你知道的,赫尔利在重庆的时候,政府方面参加会谈,那是谈给他听的。从今天开始,听众走了。既然听众走了,那么这个会谈还有什么必要逬行下去呢?”

“不,不,报告委员长,听众走了,可是观众来了!”张厉生慌忙打开他的公文包,从中取出一张报纸,“喏,这是今天重庆出版的菲律宾《华侨导报》,上面有一篇社论,标题叫做《延续中的国共谈判》……”

蒋介石靠在轿车后座上:

“你念几段给我听听吧,嗯嗯,张部长,最好能够让我看见这些观众的眼睛,里面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张厉生打开报纸,先念上一段:

“计算起来,谈判已将近三周了,而尚未有任何初步协定公布。国民政府发言人曾宣称;国共两党对宇避免内战,已采取最有效的办法,并称两党会谈将有好消息发表。这些固然反映了全国人民的迫切要求,同时,我们也相信,处于今天全国人民和平民车的有力要求下,重庆当局是再不能不考虑其态度了。今天谈判的拖延,显然看出国民党方面还未拿出足够的诚意来。拖延谈判在国民党想来或许有下列好处——”

张厉生停顿片刻,欲言又止。

蒋介石闭着眼睛道广念下去,念下去,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

张厉生才又念上一段:

“首先,借此迅速完成各大城市的军事占领。其次,一面谈判,一面命令胡宗南、傅作义、汤恩伯率部向华北推进,尽可能多得到一点地方,作为加强谈判的荸础。但是从我们看来,国民党能够想到的,也许中共亦早已想到了。当然,问题的实质不在这里,而在于全国能够实行民主、和平、团结。只要能够实行,华北华中的地区,敌后庞大的抗日军队,便是属于全国民主政权的财产了,即国民党统治区皆属于民主联合政权的辖地。事既如此。国民党又何必为地区城市而拖延其造福于全国全民,各党各派的和平谈判呢?”

张厉生的目光离开报纸,偷偷地看了蒋介右一眼,当他发现蒋介石的手指竟随着声音的节奏,轻轻地拍打着后座座垫的时候,禁不住赶紧把下一段念了出来:

“还有一些事实,也不该在谈判中出现的,比如说,通过美国对延安的消息的封锁,企图使中共军队的存在,再一次在世人的目光中消失,以便削弱谈判中的中共及民主力量的政治影响;另外,重庆方面仍然通过敌伪反共,在上海如此,在南京也如此。甚至为了阻止民主运动的扩大,还命令敌伪维持治安交通,这种宁赠友邦,不与家奴的做法,是违背今天和平民主原则的;再有,重庆方面一些人士又隐隐约约要把国民大会马虎地召开,草草完成所谓国家的民主化。这几个事实,我们认为对目前延续中的国共谈判,非常有害……”

蒋介石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非常有害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些说三道四的袖手旁观者!嗯嗯,他们的眼睛里面,有的只是对政权与权力的仇恨和嫉妒。就像在门缝中悄悄窥视一个刚从浴缸里站起来的女人那样,他们的目光是饥饿的,更是贪婪的。虽然事情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是,我想,这篇社论对我们的最大帮助,就在于它告诉我们必须想办法去对付这些人!”

张厉生自作聪明地道:

对付这些人的办法就是委员长方才讲的办法:既然好心的听众走了,不怀好意的观众来了,我们还有什么必要把这个会谈继续下去呢!哦,依我之见,我们干脆从明天开始,把德安里一〇—号的大门紧紧关闭起来,如果有必要的话,再加上一根顶门杠之类的东西。

“没有必要,没有必要!”蒋介石摇摇头,却眯眼笑道,“张部长,这是你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虽然兵书云:兵来将挡,水来土囤,然而但凡蛊惑人心的洪水猛兽,靠抵挡和堵截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蒋介石转动着他的眼珠子:

“那么,什么才是我们解决问题的办法呢?嗯嗯,不靠堵截就要靠疏导,情形就像江河上面的分洪大堤那样,让我们去牵着人心走,而不要让共产党把人心都给抓去了!有鉴于此,我们德安里一〇—号的大门还得开着,大大地开着。至于会谈的次数嘛,则相反要减少,大大地减少……”

张厉生双手一拍,媚态十足地道:

“我懂得委员长的意思了!大门开着,是开给老百姓看的;会谈减少,是减给共产党看的。当谈判桌上空空如也的时候,我们需要放点,儿东西进去。当大门里面稍有动静的时候,我们需要取点儿东西出来。哦,当然,这进进出出之间,便是我们《中央日报》与《和平日报》的事情了。”

蒋介石的脸色严峻起来:

“《中央日报》与《和平日报》不行,如同共产党不用《新华日报》和《解放日报》,而偏偏用了重庆的《华侨导报》来为他们说话那样,我们怎么能够直来直去而不懂得曲径通幽的道理呢?嗯,张部长,你现在要在重庆尽快地找到一家报纸,以便我们随时随地从中放进或取出一点儿我们需要的东西!”

“报告委员长,最大的希望就是《大公报》了。记得上月二十日,委员长发一哿电给毛泽东,重申前请,惠然一行,以定大计,结果翌日便有《大公报》发表了题为《读蒋主席再致延安电》的社评,对委员长的哿电作了极有影响的全面支持——”张厉生的记性倒是惊人的广那篇社评的末尾是这样写的:最后,我们愿附带表示一点希望,大家既然都希望毛泽东先生能够前来重庆,先要保持一个能使毛先生到来的空气与环境,凡是可能刺激感情的言论与宣传,各方面都应该持重莫发……

蒋介石迫不及待地道:

“很好、很好!中庸之道,不偏不倚,我需要用来替我们说话的,正是这样的一家报纸。嗯嗯,张部长,你今天上午去《大公报》馆,会一会该报主笔王芸生……”

王芸生办了几十年的报纸,可是,只有今天下午因为毛泽东应邀前来《大公报》馆的缘故,他才有幸成了一位新闻人物。新闻人物的外表似乎是重要的,所以,午饭过后,他便换了件质地皎好的府綢长衫,虽然折皱还是新鲜的,而且浑身焕发着股股樟脑丸的味儿。

他刚刚站在李子坝建设新村的报馆正楼门口,伴随着喇叭声响,两辆汽车已经驶进院内,停在他的跟前了。

前一辆走出了毛泽东。

后一辆走出了周恩来和董必武。

王芸生慌忙迎上前去,与他们握手,与他们寒喧,然后领着他们走进正楼大门,步入被装扮得焕然一新的二楼“季鸾堂”内。

毛泽东落座楠木雕花椅之后,伸手指了指悬挂在堂内正中壁头上的烫金横匾道:

“这间屋子取名叫做季鸾堂,大概是指张季鸾先生慷慨解囊,出资修了《大公报》这幢楼房的意思吧?”

王芸生欠了欠身道:

“是的、是的。不过,从眼前来讲,《大公报》是吴鼎昌先生、胡政之先生和张季鸾先生三个人办的。它的资金来源比较单纯,主要的还是吴鼎昌先生的五万元。当然罗,胡先生和张先生也是有钱人家,用共产党的话来说,他们都是大资产阶级的大知识分子,所以,日常中的大贴小补,他们仍是免不了的。”

毛泽东却摇了摇头:

“从资金的性质来看,我觉得事情不那么单纯了。诚如王先生所说,《大公报》的资金虽然主要来自吴鼎昌先生,但是他是北四行的首领,自然同这个集团联系。盐业、金城、中南、大陆四银行,里面有官僚资产阶级的资本,也有民族资产阶级的资本。而资本的这种不单纯的性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大分报》的不单纯的宗旨。至于贵报所联系的社会人士,他们所代表的社会阶层就更广泛更复杂了……”

听着听着,王芸生不禁暗暗吃惊。虽然毛泽东使用的,是共产主义学说中的阶级分析法,但是,对一个长期生活在延安的政治家来说,能够把重庆的一张报纸分析到这种了如指掌的地步,他也算是口服心服了。

毛泽东却谈兴正浓地继续道:

“倘若要作具体分析,《大公报》的三位老板也是有所不同的。吴鼎昌先生是个典型的官僚政客。他一生只想升官发财。他参加了革命的同盟会而不去革命,钻进研究系,钻进安福系,钻进政学系,最后用《大公报》作政治资本钻进了蒋委员长的怀抱。”毛泽东从衣兜里摸出一支香烟,只是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胡政之先生则是个典型的文化政客。他曾经钻进安福系打了个滚,感到作官没有前途,于是很快就钻了出来,决心从事新闻事业。当然,就胡政之先生而论胡政之先生,他有旺盛的事业欲,有指望作官,却从事政治投机,办报已有相当成就,最后年是唯利是图。至于张季鸾先生嘛,他无疑是个典型的封建文人了。他有浓厚的政治兴趣而标榜超党派,他才华横溢却好名喜势,最后也必将为蒋委员长所青睐,所利用。嗯,王先生,你觉得我的话过于严重了吧?”

王芸生多少有些窘迫地道:

“无所谓、无所谓!能够听到毛先生如此坦率,如此真诚的谈话,吾人便甚感心满意足、三生有幸了!至于谈话内容之是非得失,我倒以为是次要的……”

“不、不,我不敢苟同王先生的这个说法。”

毛泽东微微笑道,“什么人对什么人说了话,这实在是不值一文钱的事情,而他们之间究竟说了什么话。究竟探讨了什么对国家对人民负责任的问题,这才是至关重要的呵!”毛泽东点燃香烟,猛地吸了一口:“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来吧。以我之见,在这样的一个历史时期,一张中国大资产阶级的政治性的报纸,同这个时期的中国大资产阶级的政治代表蒋介石先生搭上关系,乃是逻辑的必然。一般人说《大公报》现在成了政学系的机关报,其实它已超过了这种界线,而是直接为国民党统治集团服务的了。当然,王先生,我这样说话的时候,批评的对象并不包括你。因为在贵报工作而且发生着影响的人,他们属于资产阶级的各个阶层,其间不乏爱国主义者,也有一些进步的知识分子……”

周恩来插话道:

“在我们看来,王先生便是这些进步的知识分子的一员。因为如此,毛先生今天不仅是来会见你的,也是来感谢你的呢!”

“感谢我?”王芸生惊目圆睁,诚惶诚恐地道此话大概说反了吧。毛先生应蒋主席之邀,迢迢千里翩然到渝,中国永久和平局面,可期实现。所以我在《大公报》为此发表的社评《毛泽东先生来了》里说,我们高兴,我们感谢我们谨以中国言论界一分子的资格,向毛先生敬表一些高兴与感谢之忱……

周恩来忍俊不禁道:

“王先生有所不知,毛先生需要感谢你的正是由你主笔的这篇社评。当然,毛先生指的不是你刚才提到的句子,而是这篇社评的最后一个段落。哦,你还记得这个段落都有些什么文字吗?”

“记得。凡是我写的文章,我都背得出来。”王芸生眼睛一闭,果然滴水不漏地背诵起来广:“说来有趣,中国传统的小说、戏剧,内容演述无穷无尽的离合悲欢,最后结果一定是一幕大团圆。以悲剧始,以喜剧终,这可说是中国文学艺术的嗜好。有人以为艺术可以不拘于一格但中国人也有他的传统埤爱,我们宁愿如此。现在毛泽东先生来到重庆,他与蒋主席有十九年的阔别,经长期内争,八年抗战,多少离合悲欢,今于国家大胜利之日,一旦重新握手,真是一幕空前的大团圆!认真的演这幕大团圆的喜剧吧,要知道,这是中国人民所最嗜好的!”

毛泽东喷啧连声道:

“好文章、好文章!这篇社评我已经看过几遍了至今仍觉得余味无穷哩。王先生,你写出了人民的心声,人民的愿望,这是很不容易的,我需要感谢你的,正是这篇文章的人民的属性。人民这两个字,人人都在用,希特勒的战旗上写着人民,蒋委员长的战旗上也写着人民,可是他们能够把人民的利益和他们自己捆绑在同一架战车上吗?如果不能够,他们又何必这样文过饰非甚至掩耳盗铃呢!”

王芸生愣愣地望着毛泽东,脸上却一阵子灰白,一阵子绯红。隔了半晌,他始得鼓足勇气道;

“我为《大公报》写社评,从抗日战争初期算起,至今也有八年之久了。老实说,能够得到毛先生如此崇高的褒奖,此生尚属第一次。当然,有褒便有贬,有奖便有惩,于我而言,更是将前不邀功后不避罪置之座右。所以,当毛先生只字未提我写的另一篇社评《为晋南战事作一种呼吁》的时候,我倒想斗胆问一句,关于恩来先生和我的这场笔墨官司,莫非你至今不曾知道么?”

“知道当然是知道的,略知一二,语焉不详罢了。”毛泽东也愣愣地望着王芸生,“几年前的事情了,有旧话重提的必要么?”

王芸生语态坚决地道:

“有必要,有必要!既然毛先生光临报馆,赏了吾人的脸面,我等投挑报李,交友交心,就务须把这件事情当着诸位的面说个透澈,不然的话,这是我的一块心病哩!”

“也好,也好,朋友之间,无话不谈嘛。”董必武捋了捋他的胡须。“当时我正好在重庆,目击了这件事情的全过程。有道是厂当事者迷,旁观者清。那就先让我来说上几句吧。”这位老资格的共产党人道:

“事情引起,还是王先生的那篇《为晋南战事作一种呼吁》。本来,皖南事变的发生,就为国共两党关系笼罩上了一层阴影,可是你在《大公报》上却重复了国民党方面所谓八路军不抗日,打中央军的谣言,指责十八集团军集中晋北,迄今尚未与,友军协同作战而应立即赴援中条山等等。这样,《大公报》以第三者的身分,把国共之间还限于一定范围的矛盾斗争,在报端公开化了。”

董必武有理有据地道:

“事实上呢?由于蒋先生的军事集团忙于内部摩擦,对日作战消极,所以在中条山战役中,日寇乘机调动五万多人的兵力,在山西西南部黄河北岸发动攻势。而蒋先生在这个地区驻有二十五万人马,因其以反共为主要任务,对日寇进攻采取避战的方针,故一触即溃,丧师七万之众引起国内舆论的强烈不满……”

王芸生吞吞吐吐地道:

“董先生有所不知,就在舆论哗然的时候我们。收听到了日军驻华司令部对晋南战事进行评述的广播。据日本军方分析,我方战败的原因在于卜八集团军迅速撤回陕北,不同中央军配合作战,甚至还有部分中共军队乘机扩大地盘。当然,规在想来。这极有可能是口军玩弄的伎俩,用以分化国共关系。但是当时我的确是没有想到的,所以,所以……”

“所以陈布雷先生就来找你了。”董必武淡然一笑道,“诚然,这仍旧不是你的过错。蒋先生为了掩饰自己失败的责任,便嫁祸于共产党及其军队,竭力对日寇的谣言加以呼应。这样,王先生的大作问世,《大公报》在客观上也就起到传播敌寇的谣言的作用了!”

王芸生的脸色刷地变得惨白。他万不谙连陈布雷夜访《大公报》的事情董必武都知道。事既如此,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周恩来却说话了:

“王先生。我今天也要向你说明一点:为着反击顽固派,我们不得不从反驳你的大作入手,于是由我写了《致大公报张季鸾、王芸生两先生书》,发表在《新华日报》的《增刊》上。虽然我的这封信编排到了第三版,以表示共产党人并不把这次由《大公报》社评引起的风波看得过重,但是毕竟点了贵报的名,又点了两位先生的名,想必你不会见怪吧?”

王芸生连连摇摇头道:

“不会的,不会的。既然我等抨击了你们,你们起而答辩,理所当然。因为如此,《大公报》才不,得不全文转载了恩来先生的这封信。当然,我等心里也明白,这封信表面±是写给《大公报》的,实际上是写给国民政府,写给蒋介石先生的。”

“何以见得呀?”周恩来倏然笑道。

王芸生嗡声嗡气地说:

“就拿这封信的第二段来说吧,我们一向主张团结抗战,而且永远实践团结抗战。去年华北百团大战,战中未得到任何配合,战后未得到任何补充,虽中外电讯竟传捷音,贵报备致奖誉,而犹为人诬为虚构战绩,然我们并不因此抱怨——其间的配合也罢,补充也罢,难道不是国民政府和蒋先生的事情,而成了我等文人墨客的事情么!”

董必武仰面大笑道:

“这就是啦,王先生,从这个意义上去说,我们还得再一次感谢你呢!知道么?恩来先生的这封信通过《大公报》的公布,原来由蒋介石先生亲自下令不准登报的八路军的战绩,以及因中条山战役失利,而诿过于人的种种不实之词,便立刻真相大白于天下了!”

“《大公报》、《大公报》,自当一本大公嘛。”毛泽东眯眼望着王芸生,“我今天听到的,是一个不打不相识的故事。不过,以我之见,相识以后还得要打,不然的话,就没有了下一个不打不相识。比方说,关于正在进行中的重庆谈判,王先生和我们之间,难道就没有什么东西可打了么?”

王芸生吃惊地抬起头。对于毛泽东的哲人的大脑,他是早有所闻的,然而这位共产党领袖莫非天生一副金睛火眼,把他的五脏六腑也看穿了吗?

这样想时,他只好支支唔唔地道:

“老实说,我对蒋先生和毛先生的重新握手,是充满了乐观的情绪的。可是,重庆谈判当中,当我得知中共方面关于军队和解放区的要求的时候,心里就产生了另外一些想法:在西安事变的僵局面前,蒋先生虽然不得不答应抗日,但是好歹总算把局面支撑到了胜利的今天。事既如此,往后建设国家的门面,恐怕还得由国民政府来维持吧……”

王芸生偷眼看了看毛泽东,在某种意义上,他希望对方满面铁青,恼羞成怒。

可是毛泽东反倒笑了:

“王先生是因为同《大公报》辩论问题而认识张季鸾先生的,殊不料当了《大公报》主笔以后,便顺从在了张季鸾先生的国家中心论的桎梏之下。不是么?你仅从主观愿望出发,盼望国共合作,尽快重建破碎的国家,可是什么才是国家的利益,国家和人民又是什么关系,看来并没有属于自己的看法。哦哦,你的话没有说完,请你说下去好吗?”

王芸生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唉,我常常自叹自己是个充满矛盾的人。一方面深知国民党已相当腐败,无法负起建设中国的重担。另一方面呢?确实又非常担忧内战再起,百姓生灵涂炭,国家疤上重疤。所以呀,我现在想告诉毛先生的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希望国共继续合作,不要另起炉灶了!”

毛泽东神色严峻起来:

“不是我们要另起炉灶,是人家的锅里不许我们做饭呀!嗯嗯,王先生,你幼年家境贫寒,是人民中间的一员,可是你现在坐在了楠木雕花的太师椅上,于是就与人民有了距离,于是就有点儿饱汉不知饿汉饥。如此看来,为着迎接下一个不打不相识,你和我们之间还真是大有打头的哩!”

王芸生惴惴不安地道:

“请毛先生赐教,你说的大有打头,究竟是指什么东西呢?”

“什么东西都可以打,唯独人民不可以打。”毛泽东以他的思维逻辑和语言方式,耐人寻味而又语重心长地道,“王先生不是要我为《大公报》题字么?我看就题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吧。我在想,与其为某个人某个集团效劳,倒不如为人民大众脤务。因为只有人民才是打不倒的呀……”

白崇禧身着戎装,给蒋介石敬了一个室内军礼,然后从腋下取出一个胀鼓鼓黑色图囊,小心翼翼地呈放在那张凉椅侧旁的茶几上面,“报告委员长,你要的作战计划已由参谋总部拟定,并由我现在给你带来了。它们包括攻击共军的所用兵力……”

时令已过秋分,气温依然有增无减,不过,与其说重庆是个火炉,倒不如说它是个既热且闷的蒸笼。蒸笼还冒点儿气,可是此时简直没有一丝儿风。江水在流,云却没有动,树却没有动,那萎垂在树稍下面的叶儿,像是一张张没有生命的碎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