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重庆谈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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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到了曾家岩,你就用我坐的那辆汽车把他们直送红岩村。”毛泽东叮嘱龚澎道还要注意他们的安全,车窗上最好罩层黑布,开进办事处大院才让他们下车……

翌日下午五点时分,伴随着汽车引擎在爬坡时的轰响,毛泽东身着白布衬衫,外罩灰色中山服,笑容满面地从办事处那幢黄色楼房的台阶上走下来。

而刚刚钻出汽车的三个美国士兵,还来不及观赏一下小解放区里的初秋景色,便被龚澎介绍给毛泽东了:

“这是霍德华·海曼先生,这是爱德华·贝尔先生,这是杰克·埃德尔曼先生。”

毛泽东与他们一一握手。当握到胖敦敦的埃德尔曼的时候,毛泽东突然笑道:

“美国军装的布料也太厚实了,你看你,汗流满面,连手板心都是湿的。来、来、来,我手中的这把纸扇你就拿去用罢……”

龚澎把毛泽东的话翻译给了埃德尔曼,他双手接过纸扇的时候,眼睛变得潮湿了。

毛泽东却指着挂在海曼胸前的照相机道:

“你们是不是要照相?那么利用现在太阳还没有下山之前,我们就赶快拍几张吧!”

三位美国士兵顿时欢呼起来。他们簇拥着毛泽东,来到搂房西侧的一丛香蕉树下,请龚澎当摄影师,拍下了一个珍贵的镜头。以后这张照片流传得很远很远,也珍藏得很久很久。用爱德华·贝尔在三十年以后的话来说我始终珍藏着这张照片作为那次会见的留念,然而,当我发现中国人也珍藏着这张照片的时候,真使我感到十分惊讶和激动!

在办事处底楼会客厅里,毛泽东与三个美国士兵团团而坐,越发亲密无间了。当然,唯一的障碍是语言。毛泽东间或也讲两句英语,但是更多的要靠龚澎翻译。

龚澎现在翻译的是霍华德·海曼的话:

“毛先生,学者和历史学家也许对你的评价是一位诗人,政治家,或革命家。可是在我的印象中,由于你能很容易地立即使我们不感到拘束,所以你更像是一位热情、恬静、关心人的普通的人。”

毛泽东心满意足地笑了:

“谢谢你的这句话。因为共产党人的宗旨是为人民服务,所以我和我的朋友,我和我的工作人员,包括厨师和勤务兵,都是一种友爱和热情的关系。相反,在我们的解放区,任何一种神气十足,自高自大,或者任何一种做作行为,都是令人唾弃的。”

“我和我的同事海曼先生有同感,毛先生,你是我们心目中的传奇人物。”杰克·埃德尔曼通过龚澎问,“那么,我非常想知道,你的事业是否也和你的个性一样,这样充满魅力,这样不同凡响呢?”

毛泽东左手叉腰,右手打着手势:

“我们解放区的工作,已经影响到全中国,全世界了。我这次在重庆,就深深地感到广大的人民热烈地支持我们。他们不满意国民党政府,把希望寄托在我们方面。我又看到许多外国人,其中也有你们美国人,对我们的事业很同情,同情中国人民的力量,不赞成蒋介石的独裁鸥策。这就是说,我们不是孤立的,即便在国民党政府的陪都,我们也不是孤立的!”

“毛先生来重庆的使命是与国民党政府进行政治谈判,谈判虽然尚无结果,但是,我能够知道你在这个重大问题上的立场和主张吗?”爱德华·贝尔掏出他的笔记本。

毛泽东随着头部的摆动,浓密的黑发一动一动的,使其讲话更加生动有力了:

“这次谈判是有收获的。国民党承认了和平团结的方针和人民的某些民主权利,承认了避免内战,两党和平合作建设新中国,这是达成了协议的。还有没有达成协议的,比如说,解放区的问题没有解决,军队的问题实际上也没有解决——”毛泽东的面部表情有些严肃了而且,已经达成的协议,还只是纸头上的东西。纸头上的东西并不等于现实的东西,事实证明,要把它变成现实的东西,还要经过很大的努力。当然,现在两党的代表,还在继续接蝕,我希望国民党方面应当像我们一样,真正拿出解决问题的诚意来!

杰克·埃德尔曼追问道:

“据我所知,重庆谈判现在已经谈不下去了。那么,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毛先生刚才说的最后那句话,是否包含着一项新的带有突破性的建议?”

“是的,我们决定再让出八个解放区。为什么要让出八个解放区?老实说,虽然非常可惜,但是以让出为好。为什么可惜?因为这是人民用血汗创造出来的。所以在让出的地方,必须和当地的人民解释清楚,要作妥善的处置,为什么要让出呢?因为国民党不安心。人家要迁都回南京,南方的一些解放区,在他的床旁边,或者在他的过道上,我们在那里,人家就是不能安心睡觉嘛——”毛泽东说得十分苦涩,又十分开心:“在这一点上我们采取让步,就有利于击破国民党的内战阴谋,取得国内外广大中间分子的同情。现在全国所有的宣传机关,除了新华社,都控制在国民党手里。它们都是谣言制造厂。这次谈判,它们造谣说,共产党就是要地盘,不肯让步。我们的方针是保护人民的基本利益。一在不损害人民基本利益的原则下。容许作一些让步,用这些让步去换得全国人民需要的和平民主。我们过去和蒋介石办交涉,也作过让步,并且比现在的还大……”

霍德华·海曼连连点头道:

“我读过地下党印发的一些材料,知道早在日军侵华初期,为了实现全国抗战,中共方面自动取消了工农革命政府的名称,红军也改名为国民革命军,还把没收地主土地改为减租减息。这次,中共方面又在南方主动让出若干地区,就在全中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面前,使国民党的谣言完全破产了!”

毛泽东继续说:

“军队的问题也是这样。国民党宣传说,共产党就是争枪杆子。我们说,准备让步。我们先提出把我们的军队由现在的数目缩编成四十八个师。国民党军队是二百六十三个师,我们占六分之一。后来我们又提出缩编到四十三个师,占七分之一。国民党说,他们的军队要缩编到一百二十个师,我们说,照比例减下来,我们的军队可以缩编到二十四个师,还可以少到二十个师,还是占七分之一。国民党军队官多兵少,一个师不到六千人,照他们的编法,我们一百二十万人的军队,可以编二百个师。但是我们不这样做。这样一来,他们无话可说,一切谣言都破产了!”

毛泽东如此详尽这般具有说服力的回答,无疑给了杰克·埃德尔曼以极大的兴奋和鼓励。于是,毛泽东话音刚落,这位好提问的美国士兵又突发其问道:

“假如谈判失败,中国内战全面展开,那么,请问毛先生,你有没有信心和勇气去战胜你的对手蒋先生呢?”

毛泽东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

“国共两党的矛盾是代表着不同利益的矛盾,是一个阶级与另一个阶级的矛盾,而不是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事情。至于我和蒋先生嘛……嗯、嗯,从中国文字的造形结构去说,蒋先生的蒋字是将军头上一棵草,他不过是一个草头将军罢了!而我呢?我的毛字不是毛手毛脚的毛,而是一个反手。意思是说,代表大多数中国人根本利益的共产党,要战胜代表少数人利益的国民党,那是易如反掌的呵!”

哄堂大笑之中,在笔记本上沙沙有声地飞快速记的爱德华·贝尔忽地抬起头来:

“毛先生,请原谅我的迟钝和记录速度的缓慢,我的思路现在还停留在你方才所讲到的关于解放区和军队问题的重大让步的建议……哦,我是说,这个建议反馈到国民党方面去了吧?由此中断已久的重庆谈判,可以尽早地重新开始吗?”

“是的,国共双方的第九轮谈判,将在明天进行。”毛泽东充满碑情地道,“这是一个好消息!周恩来先生中午才告诉我的……”

周恩来走进德安里,才知道谈判的地点改变了。过去在一〇—号,现在在一〇三号。这似乎是个好兆头!他多么希望重新开始的国共谈判,无论在实质性内容方面还是在解决问题的诚意方面,也来一个改变哟!

周恩来的身旁坐着王若飞。隔着一张椭圆形的而不是长方形的桌子,对面依次坐着张群、邵力子、张治中。王世杰虽然早已飞回重庆,但是国民党首席谈判代表张群没有对这位国民党外交部长的缺席作出任何解释。

张群解释的是另一回事儿:

“各位,我们今天继续讨论军队缩编和解放区问题。哦,哦,关于整编中共军队的问题,有鉴于事情复杂,问题繁多,所以我已经和恩来先生商量过了,双方同意成立另外一个小组先行商谈再议。这就是说,我们今天只谈解放区的问题。尚不知中共方面对这个问题的解决办法,还有什么新的意见没有?”

周恩来答复说:

“我们对于这个问题,先后提出过四种生张:最先主张重划省区,即将现有之解放区使之变为行政省份,使现实情形得以接近中央之法令。但是这次我们来渝以后,蒋委员长先生首先提出中共方面得推荐地方行政人员,由中央加以委任。我们为了尊重蒋先生的意见,遂改变初衷,按各省实际情形,主张在解放区占地最广之各省,由中共方面推荐副主席。”

“至于委员之人选,中央与地方人士均得参加。”王若飞补充道,“此一办法亦行不通,故提重行选举,由各县民选县长与县参议会,县参议会产生省参议会,省参议会选举省长与委员。”

周恩来继续说:

“昨天与毛泽东先生谈及,以为宪法尚未颁布,省级选举暂时不能实行,所以又改变主张,暂时维持现状,即现在省政府所能治理之地,由省政府治理之;省政府不能治理者,由解放区治理之。如果这个办法仍然得不到国民党方面同意,那么,我以为,只有交给今后召开的政治协商会议去解决了。”

张群望着邵力子,邵力子又望着张治中。当张治中的目光再定定地对着张群的时候,这位国民党首席谈判代表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广关于解放区问题,兄等前后所提之办法,政府均有难行之处。即如重划省区,中央绝不能同意。因为就面积而论。解放区在全国的版图上终究为局部之问题——张群吞吞吐吐地道;“那么,其次……兄等主张若千省份由中共方面推荐主席,若干省市由中共方面推荐副主席和副市长,亦与中央之意见不相符合。中央对于推荐之地方行政人员,虽愿意考核加委,然不能由中共方面指定任用之地区一说到这儿,张群神经质地一拍大腿道广还有,还有一点必须说得清清楚楚的,先说断,后不乱嘛!那就是重选加委之办法,则以现在宪法尚未颁布,省份的法律地位尚未确定,所以亦未便施行;如必须行之,则法律上的根据殊为薄弱。现在兄等主张暂时维持现状,余等今日之商谈正因为现状可以暂时维持之故也。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王若飞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兵军先生此言差矣!暂时维持现状,不过是我们双方商定同意的一项原则。这项原则既不是我们今日商谈之前提,也不是我们今日商谈之结果。恰恰相反,即令为着维护这项原则,我们亦须商谈出一个维持现状的暂行办法来……”

邵力子干咳几声,打断王若飞的话道:

“好说、好说!在这个暂行之办法尚未商谈出来之前,我倒要提请中共方面注意下述几点既成的事实。其一,山东河北一带之主要城市为济南、青岛、北平、天津等,中央军队正由空运前往受降中共军队皆不能也皆不可能占领;其二,因为上述原因,中共方面不能也不可能阻止中央军队在河北山东一带驻军。”邵力子的目光渐渐转向周恩来那么其三呢?中共方面在河北山东虽然占有广大之地区,但是交通线至今尚在日军的控制之下,将来自然亦归中央接收,中央必须加以运用。而中共方面现在对平汉、津浦、陇海三路实行破坏,此种举动,不仅使国内之民心不顺,且将使国际之观感不良。基于以上三点,兄等实不能要求将何省完全交归中共治理,即使中央勉强划归中共治理,事实上亦必然产生种种纠纷的。

周恩来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邵力子,忍不住倏然一笑道:

“如此看来,虽然事情还不至于严重到牛头不对马嘴,但是至少可以知道,力子先生提出的三点事实,与我们的观点是颇有出入的。比如说吧,我们对于中央此疼受降区域与受降任务之规定,自始就是反对的。现在日军不向我们缴械,而中央又空运部队前往受降,我们虽然无法阻止,但是这决不意味着我们对此是赞同的——”周恩来文文静静却又铿锵有力地道至于方才提到交通道路,现在虽然大部分在日军的控制之下,但是我方占领着若干车站,这也应当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将来商谈如有成果,我方自然就应当维持下去。也就是说,中央有权利用,我方也是有权利用的。当然,在商谈未获结果之前,中央除了海空运输部队以外,若尚要利用铁道,那么恕我直言,这是我们绝对不能同意的!

随着周恩来手臂的猛力挥动,王若飞的眉梢也翩然舞动起来:

“现在我方在黄河以南的部队已经准备撤退了,其目的即在于便利复员。如果胡宗南、阎锡山、李延年的部队要利用黄河以北的铁路向前推进,我方就不能不怀疑其有武力解决解放区的企图,自然是不能坐视的。反之,假若我们双方的商谈已获得结果,省区重新划定,我军也参加了军委会工作,则中央军队要利用铁道运输以达到规定之位置,那自当是毫无问题的了。”

邵力子又干咳了几声,不过青筋未起,满面已似失血后的苍白:

“当然、当然!中共在过去八年之中,与本党共同奋斗,于军事上给予入侵之日军以坚决打击,不能谓为无功,于解放区政治上若干之理想与成就,亦值得政府研究和采纳。而今抗战胜利结束,为国家政令之统一,解放区问题是必须解决的……”

张群恶狠狠地瞪着邵力子,他不知道他的这个谈判助手究竟要讲什么。

邵力子慌忙硬着嘴壳子道:

“然而,中共若是要求交通发达、国脉所关之山东河北各省,完全由中共方面治理,此亦是万不可能之事。否则的话,国家政令之统一又何从说起,何从做起?所以,兄等若能同意在冀鲁等省将若干大都市交通路线交与中央治理,中央则保证中共过去解放区有利于人民之若干政治理想与措施仍得继续维持,则其中必然可以求得一种解决之办法。”

张群这才伸手摸了摸他那油光水滑的下巴,以权威发言人的口吻道:

“我以为在现存局势之下,不妨实行一种暂行的办法。也就是说,解放区各县,其政府成立已具规模,且有成绩表现者,省政府应当承认之;同时,县政府亦应当承认省政府,彼此互相承认,以求得行政上的协调。俟宪法颁布以后,省政府组织与地位确定之后,再行正式选举。不知兄等意下如何?”

周恩来的眼睛一亮:

“很好、很好。县级行政人员重选加委的办法,岳军先生今。天已经同意了!现在剩下来的,只是省级行政人员应否选举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将来蒋委员长与毛泽东先生直接进行商谈,也许是可以求得解决之途径的。因为不管怎么说,重选加委,总不失为一种民主的办法呀!哦,对了,毛泽东答覆路透社记者甘贝尔所提之书面问题,今日已见《新华日报》,不知兄等是否注意到了?”

“《新华日报》?”邵力子矜持地晃了晃脑袋,“实在对不起得很,吾人通常读的是《中央日报》,唯其《中央日报》,才能够算作国家和政府的声音嘛!”

王若飞朝邵力子冷冷笑道:

“那么什么才能够算作一个自由民主的中国呢?还是请兄等听听毛泽东先生对甘贝尔先生的答覆罢:自由民主的中国,将是这样一个国家,它的各级政府直至中央政府都由普通平等无记名的选举所产生,并向选举它们的人民负责。它将实现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的原则与罗斯福的四大自由。它将保证国家的独立、团结、统一……”

张治中此时抬起头来,目光在周恩来和王若飞之间稍有逗留,然后神色凝重地喃喃自语道毛先生的说法不无道理,兄等的意见亦可以商量,但是以我之见,真正的民主必须是全国一致的民主,而且必须以法律之程序为其依据。若以军队为政权之保障,此乃旧式之方法而非真正之民主也!

“是的,诚如文白先生所说,民主统一为现代国家之趋势。更如孙中山先生所预言的那样,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存,逆之者亡——”

周恩来眼睁睁地望着张治中:

“但是,我们在研究这个问题的时候,总不能不顾及现实呀。有鉴于此,余以为我等所提出之办法,乃适合中国国情之办法。我等所提暂时维持现状的主张,也不外乎为着以下四个方面着想:其一,避免内战。其二,解决敌伪。其三,维持交通。其四,中央与边区政策之协调。除此而外,我等还图个什么呢?”

张治中的脑袋又慢慢萎垂下去了。

张群却越发强词夺理起来:

“讲民主当然不反对选举,然而在省的制度与组织尚未确定以前,实行民选省长。则在法律上的根据不足,故在宪法颁布之前,暂时维持现状的办法,惟有如前所述,省与县互相承认,不使纠纷发生而已。”

“暂时维持现状的办法,固然是个好办法,可是真正要做到不使纠纷发生,至少还需要以下五项原则作为前提。”王若飞反唇相讥道,“那就是平等的;自由的;一致的;公开的;协议之结果具有最后约束力的。如此而已,尚不知兄等有何见教没有?”

张群气喘吁吁地道:

“岂敢、岂敢!吾人斗胆就若飞先生提出的第三、第四两项,发表一点儿异议。所谓公开的,听是好听,实则是行不通的。在问题的讨论未达到相当阶段时,必须暂缓发表,不能公开。至于一致的,恐怕就更为强人所难了,规定过于呆板,事实上能够如此顺利么?”

周恩来淡然一笑道:

“天下的事情,要想顺利就能够顺利,要想不顺利就能够不顺利,事在人为嘛!比如说到公开的问题,当然是指原则而言,公不公开,何时公开,自可斟酌决定,而一致的,乃为任何协议所应遵守之法规,意见上纵有参差,经过协商也是终能成立协议的呀!”张群无言以对了,气急败坏之中,他霍然起身道:

“今天就谈到这里。明天,如若兄等还有诚意谈点别的什么东西的话,那,就请上午九时仍到这里来吧……”

王炳南进来了,像往日一样,这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虽然把脚步放得轻了又轻,红岩村办事处楼房的地板,仍被他踩得吱吱作响,以致在通常的情况下,未待他叩响房门,毛泽东便把房门打开了。可是今晚他觉得异样,“主席平常不是不喝酒么……”

德安里后花园虽然依旧绿草茵茵,怪石瞵峋,但是在那长满青苔的观鱼池中,分明又浮进几片枯黄的残缺的梧桐树叶了。此时正是夕阳西下之时,池畔这一对石凳,仿佛刻意烘托出一种坐等责备的情景。

蒋介石偏偏在一张石凳上坐了下来。另一张石凳,从蒋介石手搭凉棚的姿势以及望眼欲穿的焦急的目光来看,他显然是希望留给中国战区参谋长魏德迈的。

可是魏德迈还在华盛顿。

前不久才从华盛顿回到重庆来的,却是魏德迈在美国军事学院的同学,一直担任着蒋介石与美国高级将领的联络工作的侍从高级参谋及国民政府参军的杜建时。

于是,至少在某种情绪的需求上,杜建时成了魏德迈的化身。

虽然他和魏德迈的标准军人的气质是截然相反的,白的皮肤,柔软的语调,有着中将军阶而从来西装革履,尤其是鼻梁上架着那副金丝眼镜,更加闪现着他的神,秘与诡谲。

俄顷,伴随着又一片梧桐树叶的飘落,杜建时像一股晚风那样翩然而至。当然,入座之前,他向蒋介石行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

“报告委员长,我在华盛顿期间与魏德迈将军有过接触,他要我回重庆的第一件事,就是代向委员长问候!自然,在他的问候里面,还包括杜鲁门总统和陆军部的意思。”

“嗯嗯,礼仪上的东西,从来就是没有多大意思的。”蒋介石皱了皱眉头道,“赫尔利先生倒是有信给我,说他稍迟返回中国,以期美国能够制定更为有利于我们的政策。那么魏德迈将军呢?他还呆在美国干什么?”

杜建时欠了欠身子:

“报告委员长,我走的前一天,魏德迈将军在华盛顿召集了一个记者招待会。用他的话说,中共正在尽其所能使美军卷入那种可以明确地被解释为进攻性的军事行动中去,他们希望影响美国的舆论,以证明其所谓美国正在干涉中国内政的论点。而驳斥这个论点,魏德迈将军把它当成他回华盛顿的使命之一。”

“他是个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除非魏德迈将军不愿意更多地承担责任,否则的话,他有什么必要去顾忌什么舆论呢?”蒋介石满脸铁青地道。

“据我所知,报告委员长,舆论的影响与其说来自社会,倒不如说来自白宫和五角大楼。比方说,当今的美国陆军只有马歇尔、麦克阿瑟和艾威豪尔三员五星上将,可是有谁能够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呢?”杜建时故作高深地道魏德迈将军是马歇尔将军手下的人,从陆军部的角度讲,他可以理直气壮,心想事成,然而除了陆军部,还有海军部呀,还有参谋长联席会议呀,还有国务卿啊!再比方说,魏德迈将军现在虽然收到了责成他把海军陆战队保留在华北全境的命令,却要求他必须避免在该地区直接军事卷入,只是利用这支部队在心理上加强国民党的力量去对付共产党人就行了!国务卿贝尔纳斯甚至征求魏德迈将军的意见,问他如果美国。不直接进行干预,委员长是否能够守住华北和满洲……

蒋介石气得满脸充血:

“那么杜鲁门总统的意见呢?如果他不愿意而且不可能被认为是远远超越党派政治的英雄,那么,我需要再强调一次,他必须从军事上直接给予我们的充分的支持。而且,我还需要警告他们那些不称职的同事,倘若在苏联人的压力下撤退,那将被看成是怯懦的战略性失败,由此产生的,中国混乱,可能会引起苏联有接管中国和组成中苏轴心,而这就会把全世界置于共产党的支配之下!”

杜建时不快不慢地解释道:

“委员长尽可放心好啦,虽然由于美国对华政策的一些基本矛盾,现在引起了国会对中国危机的质询,以及可能产生的更加激烈的派性政治辩论,但是,据我所知,杜鲁门总统的态度还是十分鲜明的。在最近的一次内阁讨论时,总统挥舞着拳头说,除非我们在中国问题上采取强硬的立场,不然的话,俄国将在远东取日本而代之……”

“嗯嗯,这才是杜鲁门总统的水平!这才是罗斯福总统对华政策的合符逻辑的延伸!”蒋介石的脸色好看得多了,他掉过头来,眼睁睁地望着杜建时,“你是三月份去美国的吧?嗯嗯,那时候派你去旧金山参加联合国首次制宪会议。转眼半年多光景了,你这次回来,有些什么感受没有呀?”

杜建时眨眨眼睛道:

“报告委员长,最大的感受是重庆还沉没在日本无条件投降的巨大喜悦中。我是在华盛顿听到抗战胜利的消息的,美国人虽然也有盛大的欢庆仪式,但那毕竟不过是仪式而已。重庆就不同了,仪式过后,尚有内容。这个内容就是正在进行之中的国共会谈。昨天见报的消息说,双方互报了派出参加军队整编技术小组人员,中共方面派的是八路军参谋长叶剑英,政府方面居然也派了军政部次长林蔚和军令部次长刘斐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嗯嗯。看来你的洋墨水没有白喝。世人皆醉,唯我独醒,也唯你独醒嘛广蒋介石的脸上掠过一丝难得的笑容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政府方面务虚的事倩你看见了;务实的事情,你却没有看见,而且在我向你交底之前,你也不可能看见。”

杜建时洗耳恭听。

蒋介石偏偏绕着圈圈道:

“魏德迈将军大概已经告诉你了,美国现在决定派海军陆战队第三军团从冲绳岛调赴天津。它的使命有如下三项,你不防边听边做个笔记。其一是为政府开拓从北平到沈阳的交通,以便从南方输送部队到华北和东北去。其二是压制日本投降军队、迫使他们顾从我们的指挥。有鉴于此,天津地区对日本受降由美军担任,北平地区受降由第十一战区担任。其三呢?则是遗送日本俘虏和日本侨民归回他们的国家。而我们对外宣称美军进入天津的目的,只是遣送这些日本人,其他两种任务,讳而不宣,严格保密……”

杜建时用英文记录着蒋介石面授的机宜,那些弯弯曲曲的线呆,仿佛是系在牛鼻子上的牵在他们委员长手中的绳索。蒋介石却因此而变得严肃了:

“可是,我们的大部队现在仍驻西南,不能很快到达华北和东北地区。而华北和东北地区是不能空虚的。所以,我拍了急电要你迅速回来,目的就是派你先到天浲,担任第十一战区驻津、唐、榆代表,在天津成立政府驻津办事处,招收满州和冀东的伪军替我们作事,并且接应从天津登陆的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三军团,在天津成立起临时的中美联合参谋处,用来指挥中美联合部队的军事行动!”

杜建时吃惊地抬起头来;

“报告委员长,我虽然是天津人,熟悉那里的人情世故,山川地貌,但是由于久居美国的缘故,国内外的一切,天津的一切,尤其是当前事关重大的军事行动,我都大有陌生之感而实在难以胜任呀!”

“你是不是天津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曾经就读于东北讲武堂,和东北军出身的军官们有过关系。所以,与其说是我看中了你,还不知说看中了你的是熊式辉哩!”蒋介石阴沉着脸道:“嗯嗯,熊式辉现在是东北行营主任,他要派你当先行官,开路先锋,迅速联络好满州和冀东伪军,以便中央军在美军的配合下,从海上运输到天津、秦皇岛、葫芦岛登陆,然后开往东北地区。哦哦,这里有本军令部第二厅第三处搜集到的满州和冀东饱军花名册,是熊式辉主任要我转交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