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一盘土炕,挤着一家人。到了晚上,母亲总是睡在炕梢。窗外总在刮风,没日没夜,无休无止,从窗户的缝隙往屋子里灌,鞭梢似的一甩一甩,甩出满屋酷寒。母亲蜷缩在炕梢,刚刚睡着,却突然惊醒坐起,帮孩子们掖好被角,又把掉落在一旁的衣服重新盖在他们的被子上。屋里漆黑一片,母亲所做的一切,全凭母性的本能。母亲像猫一样警醒。
那盘土炕,母亲永远睡在炕沿边。有时几乎半个身子都没着没落的。她经常梦见自己滚落地上,嘴里发出一声惊呼,未及完全喊出,又被硬生生咬断。她想起男人和孩子们正睡得香甜,她怕惊扰了他们。
终于决定盖一栋房子。孩子们像雨后的笋,飞快地生长。晚上,即使蜷曲着身体,也几乎没了属于母亲的空间。石子是她和男人从山上采来的,他们用小锤一下一下把大石砸碎;沙子是她和男人从河滩上用独轮车运回来的,两个人深弯着腰,独轮车轧出深深的辙痕;泥板是她和男人亲手脱的坯,一排排一行行在场上晾干。那些天她心惊胆战,生怕空中落下雨滴。房子不大,进展缓慢,可是女人知道,它毕竟是一栋房子,当房子盖好,她和男人,还有孩子们,再也不必挤在一盘土炕上了。
房子盖到大半,她就迫不及待地搬了进去。她说她得看着她的房子,尽管那里面几乎什么也没有。但是那里有炕。有炕,母亲睡在那里,老屋的土炕便不会太挤。劳累了一天的母亲沉沉地睡去,独自占着一盘新炕,她睡得格外香甜。那时窗子还没有装玻璃,屋子里冷得像冰窖,母亲却浑然不觉。
房子盖好了,搬进去,却仍然有些挤。女儿已经长大,需要一个单独的房间,母亲只好和其他家人继续挤在一盘大炕上。现在母亲再也不用蜷起身子睡觉了,可是她却不肯再睡在炕沿边。那个冬天,她一直睡在靠窗的位置。那是屋子里最冷的地方,冷风顽强地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母亲睡着,又突然醒来,黑暗中,为男人掖掖被角,在儿子的被子上加盖一件衣服。她醒得总是恰到好处,她像母猫一般警惕。
春天和秋天里,母亲却让开了靠近窗户的位置。她对儿子说早晨的阳光照在身上,柔柔的,暖暖的,舒服极了。后来她从收音机里听说阳光对人体健康有益,就更不肯睡到窗前了。她喜欢说“营养”。她说春天和秋天的阳光有营养,照到谁的身上,谁就多吸收几分营养。母亲一本正经的郑重表情,常常把她的儿子逗笑。
后来,生活越过越好。
后来,母亲就跟着儿子进了城。
再后来,有一天,母亲突然病倒了。
母亲病倒了,接连打了很多天的吊针。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病床靠近明净的窗户。她一连很多天下不了床,她的眼睛忽睁忽闭,呼吸时缓时急,思维时而明晰时而混沌。医生下了病危通知,儿子红着眼睛,日夜守在母亲床前。可是母亲仍然顽强地活着,她在等待女儿从国外归来。
儿子是在清晨突然被母亲推醒的。一整夜他都陪伴着神志不清的母亲,那时候他刚刚睡着。睁开眼睛,他吓了一跳,几天未曾下地和进食的母亲,竟然站在他的床前!母亲微笑着,沙哑着声音,郑重地说,咱们换换床位吧!……现在,我的那张床上,有营养……
儿子看到,母亲的床头,有一缕微不足道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