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紫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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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蓝家的院子坐北朝南,大,简直大得过分,门前蹲着两个石狮子,大红门,轰轰烈烈的红,愤怒一样的红,红得让人心酸。我就记得这一点了,进了门只顾着跟上红歌姐姐曲曲折折地往前走。就是上次在米库前逗大耗子的那个女孩。她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地告诉我,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要记住走过的路。我拎着一个小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的衣服,不住地点头,其实我什么都没记住。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一条好好的直路弄得拐来拐去,一会儿花园,一会儿石头,一会儿竹丛,冷不丁又冒出来个水池,乱七八糟的都往院子里堆。

红歌回过头问我:“小木头,你在咕哝什么?”

“院子里怎么堆这么多东西?”

“大嘛,不堆东西不就太空啦,”她咯咯地笑。“没见过世面了吧?到了,到了。”她拐到另一条青砖铺就的路上,“就这里,三太太的院子。”红歌走到门前又停住了,凑到我耳边说,“记住,干万别在三太太跟前提孩子的事。”

“噢。”我茫然地点头。

“三太太的孩子在四岁时死了,她忌讳别人说这事。”

然后我就见到了三太太,懒洋洋地坐在躺椅里嗑瓜子,脚上挂着一双绣花棉拖鞋。我问过好,三太太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小屋子,示意红歌把我带进去。屋子里有点暗,小是小了点,但床铺被子都有。

红歌站在门前,右手食指在空气里转了一圈,说:

“这地方就是你住的了,记着,别弄脏了。”

我使劲地点头,门口已经没人了。

我不知道我该干什么,三太太和红歌不说,我也不敢问。也许的确就没什么事可干,一大早起来我到厨房里和一群老头老太太一起吃过早饭,就坐在床上等别人来叫我去干活,叫我洗衣服、拣老鼠屎都行。可是没人理我,我只好一直坐到吃午饭,然后回来再坐。坐得我心慌。厨房里的那群下人知道我是新来的,就说,三太太的院里的?好啊,最忙的时候就是吃饭了。他们说跟着三太太最舒服了,老爷什么事不想着三太太?我把这话跟红歌说了,红歌说,别听他们瞎嚼舌头,他们眼红呢,这两天你到处看看,有事会叫你的。还有,记着,只是看看,别到处乱闯,见了人嘴放甜点儿。

红歌说了,有事会叫我的。这就好了。给三太太问过好之后,我谨慎地出了门,走得很慢,为了记住回来的路。蓝家的院子白天黑夜都很冷清,除了干杂活的下人,很难在路上遇到哪个需要鞠躬问好的人。我花了一天的时间把各条路都走了一遍,发现蓝家大院里还分出四个小院,就像三太太那样的小院,有个青砖灰瓦的小门楼,檐下描着花红柳绿,小院的墙上爬满紫藤、茑萝或者爬山虎。我没敢进去,只是伸头向院子里张望了几眼。几个院子大小不一,院子里的摆设布置也各不相同。后来我才知道,这四个院子分别是老爷、夫人、二太太和三太太住的。夫人十几年前就死了,现在院子里住着少爷,少爷在外面读书,院子里基本是空的,空荡荡的院子里只住着少爷当年的奶妈和服侍她的一个丫头。她们一到晴天就把所有的门窗都打开,为了让阳光照进屋里,等着少爷每年有限的几次归来。

二太太在病榻上已经躺了好几年了,听说二太太年龄不是很大,但是自从躺到病床上就开始迅速地老下去,一天一个样,皱纹像蚯蚓一样在脸上到处乱爬,人也瘦得不成样子了。这些年一直在找大夫,看来看去还是躺在床上,还是瘦。大夫也没办法,只好让她安心地在床上躺着了。听说二太太年轻时很漂亮,比三太太还好看,这一点可以从小姐的身上得到证明。那些老妈子说,小姐长得和二太太年轻时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小姐不在家,也在外面念书,和少爷在一个城市里,每次回家,都是兄妹俩结伴归来的。

再就是老爷的院子了。他们说的和沉禾说的一样,老爷果然是在养猫,都是白猫,养得如此投入,以至让人造了一个巨大的铁笼子,把自己和数不清的白猫关在一起。那大概是世界上最大的笼子了,占了院子的三分之二,笼子把一裸长了八十年的银杏树罩在了里面。此外,老爷还命人在笼子里修建了一间卧室和一间书房,以及数不清的猫屋。他常年住在里面,轻易不出笼子。

可惜我走过老爷的院子时,院门关上了,只能看到爬满青藤的墙头上方,一个巨大的铁笼子的一部分在阳光里闪闪发亮,还有那裸八十岁的银杏树的树梢,银杏树叶开始变黄,耀眼的金黄,如同一树燃烧的黄金。我听到几声猫叫,有慵懒的,有缠绵的,也有凄厉的。

三天以后,沉禾来了,给我带来了一碗老鼠肉。他在我的床上屁股都没坐热就去了三太太的房间。他刚走,红歌就来到了我的小屋里,我正在狼吞虎咽地吃老鼠肉。

“沉禾去了,”红歌说,她刚从三太太的房间里出来,坐下来之前用力地嗅了嗅,问我,“你在吃什么?

这么香?”

我挑起一根老鼠的后腿,说:“老鼠肉。”

红歌凑过来,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哇地捂住嘴,“这东西你也吃!快扔掉!快扔掉!”

“我还没吃完呢。”

“扔掉!我让你扔掉!现在就扔掉!”

红歌捂着嘴跑到了门外,比划着让我扔掉,我再不扔掉她可能就会哭起来。我没办法,吃下最后一口,把剩下的一大半肉都倒掉了,回来时看到她坐在门前直犯恶心。

“哪来的?”

“沉禾带来的。”

“以后不许吃了,听见没有?”

“听见了。”

“听见什么?”

“以后不许吃了。”

“不许吃什么?”

“老鼠肉。”

红歌扑哧又笑了。红歌十六岁,和我差不多大,但是比我高。因为比我高,她就认为比我大很多,让我叫她姐,还要我什么都听她的。

“记着,以后不许再吃了。”

“不吃了。”

她朝三太太的房间看了看,拉着我向院子外边走。

“你叔叔和婶婶真狠心,你这么小就把你赶出家门,”红歌说。“我也是,后娘不要我,把我卖到了蓝塘。”她指着院门前的石凳让我坐下,“我们就在这里看着,有人来了就说三太太不在,听见了没有?”

然后她就向我说起她爹死后,她是如何被后娘卖到蓝塘的,又如何被管家智二先生买进蓝家的。她说她以后再也不理她后娘了,见了面也不理她。但是她想她弟弟,她说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回去看看弟弟。一边说一边抹眼泪,直到沉禾从三太太房间里出来眼泪也没干。

沉禾要带我出去走走,我看看三太太,她正面色红润地站在屋徐下,胳膊抱在怀里,身上披了一件外套。

她对我摆了摆手,微笑起来,很少能见到这么平和地对我笑。她答应了。

“没乱说话吧?”出了门沉禾就问我。

“没有。”

“这就好,”他把手搭在我头上。“以后有人问你是谁,你就说是我沉禾的弟弟。”

沉禾带着我拐弯抹角地走,路上偶尔遇到几个熟人,老远就和人家打招呼,说我是他弟弟,他是专程来看我的。没办法,大水把我托付给他,他理应照顾好我。我们转过一小片竹林,来到一小户人家前。沉禾刚敲两下门,门就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戴着眼镜的小老头。

“智先生您忙哪?”

小老头扶了扶眼镜,说:“是沉禾,米库还好吗?”

“还好,”沉禾说,然后拍着我脑袋,“快叫智先生好。”

“智先生好。”

“他是?”智二先生说,“是不是三太太提到的什么木头?大水的弟弟?”

“是,正是。大水把他托付给我,就是我的亲弟弟了,我应当尽力照顾好他。现在伺候三太太,还请智先生多多关照。”

“上次我就和三太太说过了,大水替蓝家做事,他的事就是蓝家的事,就是我智二的事。难得你这么仁义,收留了这孩子。我早就说过,当年你父亲只是一时糊涂,那几船米的事就不再提了,他把命都搭上去了,也算有个交代了。沉禾你要好好干。”

“当然,当然,还请智先生多多提携。”

“好好干,老爷是会看得见的。大家都会看得见的。”智二先生说,“还有事吗?我要去把最近的情况跟老爷说一说。”

“就是米库的事,有一点小想法,想向智先生请教一下。”

“那好,我们边走边说。”

他们在路上没能说上几句话,智二先生个头不高,走路倒是挺快,很快就到了老爷住的那个小院门前。智二先生示意过会再说,他扣响了门环,对着里面说:

“老爷,我是智二。”

“进来。”声音有点慢,有点尖,真有点像猫叫的了。

智二先生推开门进去了,转身又把门关上了。在开门的当儿我看见了传闻中的铁笼子,果然巨大无比。笼子里有屋子和银杏树,还有到处乱跑的数不清的白猫。

没看见老爷,他大概还在屋子里。智二先生进去后,我们听到一声他的惊叫和无数猫的叫声,然后里面就安静了。

我和沉禾等在门外。沉禾说,这个智二先生曾是少爷和小姐的教书先生,后来留在了蓝家做账房,然后做了管家。到底是个教书的,喜欢穷酸,不喜欢别人叫他智管家,要叫智二先生,整天把仁义道德像烟袋一样挂在嘴上。人还不错,就是有点老了,头脑有时不太够用。沉禾让我留意一下,智二先生要是有什么动静就早早地告诉他。

智二先生出来了,不停地掸着洗得发白的长衫,嘴里说着:“这些无法无天的猫,早晚把我吓死掉。”看了看沉禾,又说,“你们还没走?好,你说。说到哪儿了?

对,米库的事,沉禾你说。”

沉禾对我说:“木头,你先回去,过两天我再过来看你。听智先生的话,千万不要给我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