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振铎
我刚从国外回来,就听到了王统照先生的噩耗。这个不幸而令人悲伤的消息使我沉默了好几天。我写不出一个字来哀悼他。无言的悲戚不是平常的人对于最沉重的哀悼之感的一般的表现么?等到心境比较安静下来的时候,一桩桩、一件件的回忆就都涌现在心头了。一个平常的小事,足以令你突然地感泣起来。一次当时看来很平凡的无足轻重的谈话,这时都会叫你追想起来,心肠绞痛。四十年来的交情是不平常的。常常有三五年或七八年不相见了,却彼此相信得过,彼此知道是在工作着,在努力着,在不辜负彼此的期待而向着正确的光明的道路上走着。
王统照先生是一位恳挚坦率的人;他有时很沉默,但实在是很喜欢谈话的,而他的话永远是那样的亲切而动人!如今仿佛还在耳边响着他的一句接一句的迅速而略有模糊的口音,然而我们却再也听不到他那熟悉的声音了!凡是和他熟悉的人,想到这里能不啜泣么?
他在1919年“五四”运动的时候,就投身到反帝反封建的斗争的最前线。那时他是中国大学的一个学生。他和几位同学一同编辑了《曙光》月刊,而瞿秋白、耿济之和我等,那时候也正在编着《新社会》旬刊。我们开始认识,并立即成为很好的朋友。《小说月报》由茅盾同志和我主编的时候,他是很热心支持它的一位作家。他在《小说月报》上写了不少短篇小说。他的小说具有特殊的风格,表现出“五四”时代所共有的反抗的精神,同时却加上了他自己的婉曲而沉郁的情绪。是的,他的情绪一直是婉曲而沉郁的。他比我只大一岁,但他显得比我老成得多,也显得比我早衰。很早的时候,他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说着“老话”。
在上海编辑《文学》的时候,好像是他一生里最为怫郁的时代,他要应付一切琐碎的编辑事务,还要准备着敌人们的不意的袭击。编辑部有一个铁门,那门是常常拉上,而且加了锁的。他的生活也很困苦,收入戋戋,常和我们一同吃着烘山芋当一顿午饭,就在这样困难的时期,他对他所负责的编辑工作是坚持到底的,是一丝不苟地担任起全部责任。但他的心境似乎有些颓唐,或衰老。他老是说着他山东老家的故事,老是说着他先代的许多遗闻逸事。我们那时在私下就说他道:“剑三老了!”的确,他似乎是比我,或年龄相仿佛的朋友们老得多。他很瘦弱,常常咳嗽,却诊查不出有什么病,他开始有些气喘,晚上失眠,有时,要坐到天明,因为一躺下去就会喘得厉害。我们都为他的身体担心,劝他戒酒戒烟。他一边抽烟,一边呛着,实在不是一件好受的事。
我在上海编写《中国版画史》,先成“图录”若干册,“史”却一字未曾动笔,不过那篇《长序》倒早写成了。王统照先生的字写得很劲秀的,一手褚河南,深得其神髓,在今日的“书家”里,他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一位。但他从来不自己吹嘘,所以,知道他会“写字”的人很少。我却把那篇《长序》托他替我写了。足足有一万多字,他整整花了一个暑假的工夫才写成,写了四十页,首尾如一,无一划败笔。有二十多年了,他这篇手写的序却未曾印出,虽然还保存在我的书箱里,却已为恶鼠咬得只剩下一半。我找出来看,不能不内疚于心!幸亏他的妙迹我们还有一篇可见,那就是鲁迅和我重印的《十竹斋笺谱》后面所附的我的一篇跋,有十多页,就是出于他的手笔。再版本的《十竹斋笺谱》,把这篇跋合并成为两页,用木刻印出,颇失去他的丰韵。原本的《十竹斋笺谱》附的是珂罗版印的大字原页,可惜跋里有“痛饮黄龙”的话,在敌伪时期大都被惧祸者撕拆下去了。
表面看起来,王统照先生是随和得很的人。甚至有些“婆婆妈妈”般的。他和谁都没有争吵过。但他是“有所不为”的!他是内方外圆的,其实固执得很。对于不正义的事,他从来不肯应付,或敷衍一下。他疾恶如仇。他从来没有向任何罪恶的力量低过头,不问是敌伪时期的坏蛋们,或国民党的反动派。他在山东大学做教授的时候,乃是一盏明灯,照耀着学生们向光明大路走去。他是“有所为”的!无论在这个时期或在上海编辑《文学》的时期,他都是真心诚意地接受中国共产党的领导的。他知道只有和党走一条路,只有接受党的领导,才能够走上正确的光明的道路。
他是认真的。凡是从事于任何一件工作,他都是认真负责到底的。就是在他很忧郁的时候,他也从来不放弃他自己的任务。只要他答应你做那一件事,他就会用全副精神全副力量来办好它的。像上面所讲的在上海编辑《文学》的事就是如此。他在山东大学教书的时候,他的这种认真负责的态度和精神,得到了学生们的爱戴。他对学生们是那样的喜爱,又是那样地引导着,恨不得把全身的本领,或他所知道的一切,全都教给他们。当然最重要的还在于:教导他们如何明辨是非,分清敌我,走上革命的道路。
当在全国解放的时候,他在山东是很活跃的。他顿时年轻起来,再也不说什么“老话”了。他领导着山东省文化事业。他和党的领导同志们相处得融洽无间。他的身体很衰弱,哮喘病也没有好,有时,还更加剧,但他的精神却是异常焕发,和在新中国成立前简直是换了一个人。他不再沉郁悲愤了。他以满身的热力,从事他所负担的工作。他更加认真负责了。只有一个遗憾:他的身体太坏了,有时不得不被强迫地休息若干时期。他自己经常地抱歉,说,自己的工作做得太少了,党对他照顾得太多、太好了。只要是他的体力之所及,他总是要尽力于他所做的工作的。我去年到了济南,他就力疾地出来招待,到处陪着我参观、访问。我看着他的衰弱的身体,要依靠着手杖走路的情形,心里十分的难过,坚决地辞谢他的相伴,他却始终地坚持下来了。我私下还在想:一同走走也好,可以多谈谈话。其实,在那时候“谈话”对于他已是一种负担了。有一次,上了千佛山。他停留在山脚下的茶馆里,说道:“我实在走不上去,就在这茶馆里坐着等候你们罢。”我顿时警觉着:他是衰老了,他的身体是太不行了。但想不出办法来怎样地去让他根治那致命的哮喘病。有一天,我对他说道:
“到南方去治疗,也许会好的。”
他答道:“是要去的,只是放不开工作。”
我应该责备我自己,那时候并没有下决心立即使他有机会到南方去治疗。就是这样拖延下去,他的病情是一天天地严重了。我们总以为这是“老病”,没有什么危险的。他自己常说,“一到了冬天,病就要大发了”,但也没有想到要转地疗养。
今年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时候,他到了北京。等到我在第二天到他的座位上找他时,却是空着,他已经进了医院。我一直没有时间到医院去看望他,只是通过几次信。老想等空闲了些,就去探望他,却又怕见了面,多谈几句话伤害他的病情和静养。就此忍耐住了不去看他。他还买了一本纪念册子,要茅盾、圣陶、老舍、克家和我题些字在上面。我们都写了送还了他。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出了院,回到济南去。我竟没有去送他。
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他热情充溢的歌颂十月革命节的长诗,我心里很高兴,觉得他的病是已经大好了。他的坚定的意志,似乎已克服了顽固的病魔。像这样的豪迈而具有积极的对于社会主义社会的颂歌,是非有健全的身体和健全的精神写不出来的。听说,他还有两篇性质相同的诗歌,在别的刊物上发表,但我没有读到。古语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只是消极的一句话。王统照先生是远在新中国成立之前就已经“闻道”的,在新中国成立之后,他仿佛年轻了多少年,正在积极地为人民办事,却不幸死了。我们失去了这样一位“闻道”的同志,不仅仅是在友情上哀悼他而已,实在也为中国的现代文学界和中国人民失去了他而惋惜不已!像他这样的一位成熟的老作家正在挥笔歌颂社会主义社会的时候,正在积极地为工农兵服务的时候,而突然地停止了他的响亮的歌声,这个损失是属于整个中国文坛和中国人民的!
(选自1958年《人民文学》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