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克家[1]
《剑三今何在?》是陈毅同志悼念王统照先生诗作的题目。剑三是王统照先生的字,他是我的同乡——山东诸城县人。住相州镇,距我们村庄60里。剑三出身于封建地主家庭,时代激流,学校教育,使他走上了反帝、反封建的道路。“五四”运动时,他在北京中国大学读书,参加过火烧赵家楼、痛打卖国贼的爱国运动。他爱好新文艺,成为有名的小说家、诗人。他热心提倡为人生的新文艺,和茅盾、叶圣陶、郑振铎诸先生发起成立进步文艺团体——文学研究会,还介绍陈毅同志入会。他和茅盾、叶圣陶、郑振铎诸先生及陈毅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终生不渝。他英语学得不错,翻译了一些作品,记得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他翻译的列宁作品。有一件事,我记忆很深,他在某一篇译文中搞错了一个字,惹得林语堂写了一首打油诗对他大加嘲讽,登在《语丝》上。那时剑三不过是二十几岁的一个青年,林语堂抓住一字之差,摆出权威架势,想一棍子把他打死。当年看了这首打油诗,我心里愤愤不平!
我第一次见到剑三,是1924年。印度诗人泰戈尔到了济南,在“鸟笼子”[2]里讲演,剑三任翻译,少年英俊,叫我不胜钦佩和羡慕。当时风传我们的学校——山东省立第一师范,要请他教书,结果没有来,我们空欢喜了一场。
我和剑三交往,开始于1929年,在青岛。青岛观海二路四十九号,有座小楼,这寓所就是他的家。观海路,地势耸然,居高临下,俯观大海,水天一色。那时,他在市立中学教书,后来又在国立山东大学兼过课。他在观海二路寓所的两间小小会客室里,接待过闻一多、老舍、洪深……诸位先生,我和吴伯箫同志更是他的座上熟客。剑三为人热情、敦厚、谦逊、诚挚。他的思想并不激进,但能与时俱进;待人接物有点谨慎,但富有诗人气质。他对中国古典文学,对外国文学,修养很深。他爱好美术,写一笔好字,为侪辈所赞许。
我在山东大学读书期间,不时到他的观海二路寓所去。大铁门西向,院子很小,一进大门,右首一座小平房,两个通间,这就是会客室。室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和一匣“全唐诗”。我一到,老工友上楼通报一声,一会儿看到主人扶着陡直的栏杆,滑梯似的飞跃而下。楼很小,又高高踞上,真可称为危楼了。剑三,瘦削,体弱,很健谈,兴致来时,拘谨不见了,高谈阔论,又说又笑,诗人情态,芒角毕露。有时谈得近乎进餐的时分了,便留我吃家乡风味的便饭:煎饼、小豆腐,极简单,但极可口。这时候,“九一八”,“一·二八”刚过去不久,国民党反动派,不攘外却全力“安内”——“围剿”红军,镇压人民爱国情绪和行动,人心郁愤。剑三在创作他的有名长篇《山雨》。这本书反映了时势的动乱,农村的破产,兆示了暴风雨即将到来。它表现了剑三的思想和感情。书一出版,遭到国民党的查禁,并要把它的作者列入黑名单,足见这本书的内容和影响。剑三为这本书写了序言,其中有一首诗,末两句是:“书生救国惭无力,把笔愁为说部篇。”我想这个“愁”字很可以看出剑三的思想和性格,读到这两句的时候,我心里想,把“愁”字改为“愤”字,意味就迥乎不同。当然,这样一来,平仄就不对头了。
剑三很看重友谊,真诚待人,给我以温暖,如陈年老酒,越久越觉得醇厚。对我这个后进,鼓励、扶掖,不遗余力。我的第一本诗集,他是鉴定者、资助者,又做了它的出版人。没有剑三就不大可能有这本小书问世,这么说也不为过。1936年,他去上海主编当时有很大影响的杂志《文学》月刊。在这之前他就推荐我向该刊投稿,像我初期比较重要的诗作《罪恶的黑手》就发表在《文学》上。剑三爱才,但他不徇情。做了主编以后,我有的诗,他认为不宜发表,就在来信中说明不发表的理由,使你不但不感到失望反而觉得从中得到教益,衷心感谢。吴伯箫同志,1938年去延安之前,把他的一部散文《羽书集》的稿子交给了剑三。地角天涯,南北两极,重新会面,何日何年!后来伯箫告诉我说:“我在延安,有一天,一位同志对我说:‘我看到你新出版了一本书。’我听了大为惊异,出版了一本什么书?!急忙借来一看,原来是《羽书集》。我感动得不得了!”分手之后,剑三的处境是那么困难,但对朋友的嘱托却如此负责。
他在上海主编《文学》,团结了许多进步作家,有些新人在上面崭露头角,端木蕻良同志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一连发表了他两个短篇:《鴜鹭湖的忧郁》《遥远的风沙》,接着长篇《大地的海》又开始连载,引起了广泛的注意。剑三回青岛时,我问他:“端木蕻良是谁?是真名还是笔名?”他只是笑,但不作回答。我又追问:“是男的还是女的?”他依然只是神秘地笑一笑,我所以这样问他,因为许多人认为端木蕻良是位女作家。1938年在武汉初次见到端木,谈及此事,彼此捧腹大笑。这也表现了剑三处世风格的一个侧面。
1934年,剑三因《山雨》遭查禁,自费到欧洲去游历、学习。我和伯箫去码头相送,别绪依依。船开了,把我们手中的彩纸越牵越长。最后彩纸断了,船远了。剑三这次出国,经埃及去欧洲,游历了八九个国家,在伦敦住了一个时期,在世界驰名的“大不列颠博物馆”里阅读,抄录美术资料。同时去伦敦大学研究文学。剑三对美学有兴趣也有研究,归国后把他从国外带回的美术作品选刊在他主编的《文学》杂志上。他到意大利,凭吊诗人雪莱,在他的墓前徘徊不能去。回来写了《雪莱墓上》的长诗,抒发了深沉的诗的感情,寄托了无限的感慨。异域招魂,旷一世而相感。诗写得好,音调铿锵,读之心动而为之共鸣。在罗马,在威尼斯,在佛罗伦萨,双脚踏上这些历史胜地,缅怀往古,念天地之悠悠。历代多少英雄豪杰被时代罡风吹尽,而文化遗迹斑斓犹在,万古灼灼。剑三带着满腹悲愤远去祖国以舒心怀,面对人类古代文化,俯察资本主义的腐朽现状,思古抚今,何胜感慨!他回国之后写了游记,也写了不少诗篇。
抗战前夕,剑三在上海参加“上海文化界救国会”,和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等文艺方面的代表人物一起在《文艺界同人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宣言》上签名。号召文艺工作者团结抗日,争取言论自由。这时候,上海成立了“文艺家协会”,剑三在来信上介绍了它的宗旨和成立的意义,我签名参加了。
抗日战争爆发,音信杳杳,各自天涯。剑三忧国忧时,对国民党的丧权辱国,积愤在心,敢怒不敢言;而至团结抗日,我想虽历险茹苦,剑三也一定会心甘情愿的吧。我对这样一位尊敬的长者,亲密的朋友,怀念之情,无时或已。
1949年7月,第一次文代大会在北京隆重开幕。我和剑三,在忧患中分手,在新中国成立后重逢,那种兴奋、欢快之情,实在无法形容。剑三虽然增加了几岁年纪,但精神健旺不减当年。开会余暇,一同逛什刹海,那时它旧的颜容未改,我俩坐在荒废的岸涯上看浅水荡漾,荷花朵朵。这会勾起他多少回忆呵,这里是他青年时代读大学时足迹常到之处,荒凉、破败、污秽不堪,而今它也得到了新生,随着祖国的繁荣将焕出一幅清洁、明净、繁盛、热闹的崭新面容。在这次文代会期间,他受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见,周总理给他题字留念,他兴奋感激之情,溢乎言表,形于颜色。
1950年,我到济南参加山东省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得与剑三相会于“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泉城。就是在这座古城中,我们先后度过了中学时代。二十几年前,我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他。故人相会于故乡,那种感受和心情无法用文字形容。这时,他担任了许多负责工作,但好像越忙越精神。在会议余暇,我们一道吃故乡风味的著名小馆,我们一道游览金线泉,参观了李清照的故居,想见其为人;我们一道踏过鹊华桥到大明湖畔,划小舟,穿荷花,到历下亭去,在这“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的湖心小亭里,我们清茶一杯,看李北海和历代名流的题句。时代邈远,而诗心应感,多少往事,涌上心头!我们一道登上千佛山,居高远望。相聚无多日,但其乐无穷。回忆旧时代那深重的苦难,难堪的遭遇,痛苦的心情,比比新中国成立后的幸福、欢愉、舒畅的胸怀,真是如同天渊。我和剑三、臧云远一起照了相。这张照片,至今犹存,而剑三已不在人间了!
新中国成立以后,剑三工作繁重,但和我通信极勤,几乎每周必有,有必厚。大事小节,均形之于字句,字体极小,不论用钢笔还是毛笔,都写得工整娟秀,读了令人心快眼明,可惜这多至百封的信,经过“文化大革命”已荡然无存了!他把在敌伪统治下,蛰居上海、埋头易名时期写下的旧体诗抄给我,可惜我记忆力差,于今只记得一二残句了。“城居与野处,同此忧患俱”,这表现了那时人民的悲惨处境。“六淫郁久病,一杯难忘年”,这反映了他在那种环境之下个人的痛苦心情。新中国成立之后,他为考古学家王献唐画的古梅扇面题了一首诗,可惜这珍品已经湮没,而此诗尚在心头:“铁骨冰胎古艳姿,冷欺霜雪破胭脂;莫言枯干閟生意,老树著花无丑枝。”年华虽逝而青春重来的欢欣鼓舞之情,在字句中踊跃。
有一次,剑三到北京,我陪他去看老舍,这时候,他的身体已经不行了。老友重逢,亲切欢快。老舍写了许多好作品,受到群众的欢迎,剑三当然极高兴,写了一首七言诗送给他,表示自己的心意:“善政合民例得书,浚沟启宇到龙须,传神自有生花笔,刮目重新看老舒。”大家一起聊天,回忆1935年在青岛度过的那些日子,也谈到大家搞《避暑录话》的往事。这次会面之后,我见到老舍,他叹息了一声:“你看,我们的朋友当中,剑三要先走。”说完,神色黯然。
剑三的健康情况一年不如一年。严重的气管炎折磨得他说一句话得喘半个小时,身体虚弱,走路须人扶持。但他还是勤奋写作,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关于埃及的诗,毛主席看到了,高兴地说:“百花齐放,老作家王统照也发表作品了,这很好。”我立即把这消息写信告诉了他,他的兴奋心情可想而知,他在和病魔斗争中,还立大志,写长篇,雄心勃勃,在社会主义时代,谁不想有一分热发它二分光呢?
王统照先生的体质本来很弱,他常说:“在旧社会里,我的奢望是活到五十。”解放后的新中国,使他精神奋发,心情愉快,不论工作、生活,他都感到满意。这几年来,他的气管炎症,每到冬天总要大发一场,等于过一次鬼门关。朋友们看到这种情况,总是劝他保重身体,好更长久地为人民服务。我每次给他写信必苦苦劝告,晓以理,动以情,请他严加注意,珍惜宝贵的生命。他回信总说要到青岛休养,或说一定听从劝告,到南方去避寒。信上这么说,而人呢,总是在济南不动。他的职务多,责任重,由于对新社会的热爱所产生的责任心,使他不肯放下工作,朋友劝告,使他感动,但也总是恋着工作,不肯离去。他心里可能这么想:“生命反正不会太久了,趁活着的时候,多为社会主义事业尽一分力量吧。”
1957年的夏天一个晚上,8点钟,我已经快就寝了(身体不好,总是早睡),忽然听到款款的叩门声,开门一看,剑三先生到了!瘦的双臂像枯柴,服务员和我架着他进了屋。我又惊又喜地问这问那,他摆了摆手,一劲地咳个不停。坐下以后还是上气不接下气,说一句话咳嗽半天。听他说话真叫人难受!不让他说,他又抑不住对朋友的热情。
“这样子,你又何必来开会呢?”
“应该来开会,也借着看看朋友。”
他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的心突突地乱跳。我责备他,对工作不能“巨细不捐”地搞,他解释而又自嘲地说,“说不上‘细’,大事情他们和我商量商量,自己的责任哪能丢开不管啊。”
我明白,这次他来,是向北京告别,是向朋友永诀。他情感特别热烈,内心却十分悲切!买了很漂亮的纪念册,请茅盾、叶圣陶、郑振铎先生和我,题句留念。我心里想,回到济南,他要一天多少次翻阅这些老朋友们的手迹呵。
人民代表大会没有开完,他就晕倒在会场上,进了北京医院。
我到医院去看他,他躺在病床上,上气不接下气,说一句停几次。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要我给他弄一千块钱。我听了有点惊异,他看出了这情况,解释说:“我要替……咯咯咯咯,山……山东……图……图书……馆买书……咯咯咯咯……”我吃力地听懂了他的意思,感动的泪水在眼眶里转,强忍着不让它流出来,怕他看见。
他在病床上,心里还计划着整理过去的诗,编选一本,他告诉我,他身体如果好一点,想写一部长篇小说,反映“五四”前后各个时代的情况。他自己对这些情况比较熟悉一点,德国人占据“胶州湾”时代的材料,他曾经进行过调查,他说,一天写两小时,写千把字,一年也可以写几十万字呀。
剑三先生是从旧社会来的,亲身经过了几个大时代,他对过去的旧社会越憎恨,对目前新社会也就越喜爱。旧社会给他的折磨实在太深了,全国解放以后,人民给了他很大的荣誉,给了他很重要的负责工作。他满腔感激之情,因而更不肯放松自己。他要努力工作,报答社会主义祖国给予他的光荣。他有写作的雄心,想凭自己的经验和才能写出比《山雨》更为优秀的作品来。
他从北京回到济南以后,我几乎天天有信给他。他回信也快。11月间,我去了信,回信马上来了,依然是印着“文化局”的信封,而笔迹却不对头了,我愣了一下,不敢去打开它,却又急于去打开它。这时候,他正躺在济南第二人民医院的病床上,情况已是十分严重!他的青年服务员代他写的信,他本人已经无力执笔了。我接连去了几封信,那位小青年同志也每信必复。这些信,等于病人生命的判决书,读了实在令人心疼。我把刚刚出版的《毛主席诗词十八首讲解》寄给了他,希望在他还没有合上眼睛之前,能从中得到一点喜悦。因为他对毛主席的诗词是极为喜爱的。
我把他病重的消息告诉了在京的他的好朋友,动员大家给他写信。有的已经到达,有的却永远找不到它的收信人了!
1957年11月30日,我正在文联大礼堂开会,一位同志递了个小条给我,上面写着:“王统照先生已于昨日凌晨五时在济南病逝。”这个噩耗,其实对我已经不是什么意外了。前两天我早得到了他“病危”的消息,从那时起,心就悬悬着,怕接到电报,怕突然来一个长途电话,邮递员同志来送信也总使我一怔。然而当这张小条子递到我手里时,这个意中的消息却成了意外的了。它给了我沉重的一击!我半道退出了会场,跑回家里,忍不住号啕大哭!写到这里,我泪珠成串,双眼模糊了。
我痛哭的情况,惊动了家人,她们又不敢问,停了一会儿,我才把噩耗对家人说了。我8岁的大女儿惊异而又天真地问我:“爸爸,死了的是那位买皮球拍不起的王老伯吧?”前几年,剑三到我家来,给孩子买了个大皮球,她一拍,跳不起来,她笑王老伯不会买。这件事,给她印象很深,所以这么问我。
剑三去了。济南开了隆重的追悼大会。省委送了挽联,上面写着十个大字:“文艺老战士,党的好朋友。”剑三在旧社会,国民党把他列入黑名单,查禁他的著作,在社会主义社会,伟大领袖毛主席赞扬、鼓励他,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剑三长眠在金牛山下,该面有笑容的吧。
剑三逝世之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山雨》,又出版了他的《诗选》。我仔细捧读,替他写了长篇序言。我觉得剑三的诗,写得好,而且有时代气息。读到剑三的作品,更增加了对他的怀念。剑三今何在?
(原载1979年6月《人民文学》第6期,略有修改。)
注释
[1]作者曾任全国政协常委,《诗刊》顾问,中国写作协会会长等。
[2]系旧“山东省议会”的别名,建筑的形象似鸟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