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关絮儿和邱少阳带着几个在附近闲逛的码头工人来到沙滩上的时候,关治国正靠着礁石半坐着,双手无力地摊开在身侧,肋下那道伤口正汩汩地向外冒着血。
工人们七手八脚地抬起他一路奔到医院的时候,他嘴里一直喃喃念叨着一句话:阿纲,对不起。
在他手术的时候,邱少清来了,他没有追上那个带着安安的蒙面人,只得跑回家,通知邱云来和关永泉,接着又跑回沙滩,捡到了安安丢下的那个海螺。
跟关永泉夫妇一起赶到医院的还有田方城,他一直陪着两人等到手术结束,医生把关治国送到病房。
“放心吧,医生说了没事了,修养几天就能出院。”看了看病床上还在昏睡的关治国,他拍了拍关永泉的肩膀,叹息着道。
“咋会变成这样!”关永泉恨恨地跺着脚:“无法无天,无法无天了,这光天化日的……”这位中年人说着,眼眶变得通红。
“要是老大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关婶子低声抽泣着,接过小女儿递过来的手绢。
“娘……”关絮儿想要安慰娘亲,却说不出什么来,只有陪着呜咽。
“阿纲,对不起。”床上昏迷中的关治国突然说了句话。
“傻儿子,你都这样了还念着别人。”关婶子看着儿子,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哭丧啊?”关永泉心里烦躁,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却惹得娘俩哭得更大声。
“都是那阿纲害的。”关婶子哭着,似是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一般,咬着牙冒了这么一句。
“放你母的屁!”关永泉也火了,跳起脚骂道:“那些人贩子哪天不绑几个人,这关人家正纲什么事?臭婆娘你少胡说八道,现在安囝还在人贩子手里呢,要说害也是咱们害了人家,是你儿子把人家带出去的。”
关永泉虽然心痛儿子,虽然愤怒,却也还没失去理智,终归是个明白人,知道这三宝垄是个什么世道,他这么一骂,关婶子也觉得自己似乎太没道理了,没有反驳,只是抱着床上昏迷的儿子哭。
田方城看着这两口子,忽然叹了口气,道:“要说正纲,这事恐怕还真跟他有点关系。”
“你说啥?”关永泉皱着眉头,脸上露出不满来,作为云来酒楼的大厨,对这位司理,他可没有必要像那些伙计一样恭恭敬敬的,向来都是如此。
“今天这事跟正纲,其实……”田方城说着,又摆了摆手,道:“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
关永泉脸色变了变,看着田方城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立刻意识到这里面或许真有什么隐情,他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胳膊,沉声道:“田司理,把话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田方城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摆了摆手臂,挣开了他,犹豫着道:“这事老板不让说……”
“我儿子都差点没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关永泉跳起来吼道。
“好吧。”挣扎良久,田方城才道:“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能跟老板说是我说的。”
尹正纲失神地走在医院大门前的台阶上,心里一片空白。
刚从西城打听消息回到客栈,他便得到小妹被绑架的消息,本来还有些兴奋的心情刹时如坠冰窟,听说治国为了救安安受了重伤,顾不得悲伤的他匆匆赶到医院,却不料在病房门口听到那么一番话。
他不知道田方城从哪里得知的消息,更不知道他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才说出来,他只知道,这个地方他不能再呆了。强抑着纷乱的情绪走下台阶,他的脑子迅速清醒过来,悲伤和慌乱都不能解决问题,他必须冷静。
田方城猜得不错,他自己也能肯定这件事绝对与义兴会有关,毕竟自己来三宝垄还没有多久,连熟人都没认识几个,更不用说仇人了。
只要知道这事是义兴会的人干的,那就好办,至少安安不会被他们带多远,只要咬住那个姓黄叫黄永盛的义兴会管事,就不怕找不到人。此刻的他已经完全忘记了林涣英走前提醒他的关于义兴会在三宝垄有多大势力的这回事,他只知道,任谁要把小妹从他身边抢走,那都是在要他的命。
爹娘不在,小妹就是他的全部。
首先,他要回客栈请辞,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日头正猛,空气里像充满了浆糊,黏稠得让人无法呼吸,走进云来茶馆,迎面而来的是海风和汗味混合着的酸涩味道。
这里还与往常一样满座,海边吹来的风穿堂而过,让夏日里挤满了人的茶馆没有外面那么燥热。尹正纲的脚下有些漂浮,但他还是坚持着挤过大厅,向后院走去。一路都有伙计或安慰或同情地向他打招呼,他却像没听见一般,只是向前走着。
客栈的天井里,几位房客三三两两地围坐着,或下棋或品茶或闲聊,看起来安静而惬意,但尹正纲觉得,这曾与自己的生活如此贴近的一幕,现在却离得很遥远,宛若另一个世界一般。
什么都不重要了,他想,什么都不重要了,除了安安。
走进后院,抖着手打开房门,他在木板搭起来的床沿上坐了一会,开始动手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这里都是自己的几件衣服和压在枕头底下的那二十多块钱,安安的东西全在邱宅里呢。嗯,安安的东西要带着,那些邱夫人给她买的玩具她最喜欢了。
尹正纲闭上眼睛,泪水从眼窝处滚落下来。
“我不管,我要报警,我要去玛腰府,我一定要找到安安!”素来文静温婉的田清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歇斯底里地跟自己的丈夫说过话。
“你知道什么,正纲得罪的是义兴会,这种事就算是荷兰人也不会管。”邱云来的声音虽然激愤,却透着无奈。
尹正纲刚刚走进邱宅的前院,便听见堂屋里传出邱氏夫妇的声音,他停下脚步,靠着回廊的柱子站着。
“他得罪义兴会跟安安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们连小孩子也不放过?”田清的声音有些哽咽,失去“干女儿”的打击显然是她不能承受的。
“这个世道还有人讲道理么?夫人,我也想救安安,但就算安安是义兴会的人抓走的,我们也没证据啊,即便我们有证据,玛腰府能容得我们去找义兴会的麻烦么,义兴会可是玛腰府养的狗。”邱云来至少还没有乱了方寸,还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件事情的本质,确如他所言,作为荷印最有权力的华人,玛腰黄伯真是绝对不会容许有人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跟自己捣乱的,即便你占着天大的理。
“那安安怎么办,就让这些天杀的把她绑了,让这个可怜的孩子一辈子都被买来卖去?”田清终于哭了出来:“呜呜……我的儿……”
“现在最重要的是治国没事,虽然他不是客栈的伙计,但怎么也算咱们俩看着长大的。”看着妻子哭了,邱云来的语气也缓和下来,叹息着道。
“安安……云来,你要想个办法救安安啊!”田清伏在椅背上,肩头不停地欺负着。
“唉!还能有什么办法,难道叫我一个小商人跟义兴会干仗?那些人都是饿狼,谁跟你讲道理啊?”邱云来跺了跺脚,沮丧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顺手端起茶几上的茶杯,拿到嘴边却停住了,愣了半晌,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又把茶杯放下。
“娘……”邱少阳不知何时从后屋走出来,怯怯地看了看爹爹,拉着田清的衣袖,叫了一声。
田清红肿着双眼,扳着小儿子的肩膀呆看了半晌,忽又紧紧地把他抱住,大哭起来。
“我不管,我要安安……”
邱云来紧紧地攥着拳头,清癯的脸露出愤而无奈的神色,嘴唇紧紧抿着,两撇八字胡不停抖动。他知道夫人说得对,安安毕竟还是个孩子,无论从什么角度说,都不能让她落到义兴会那些人手里,但是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正纲怎么会结上这样的仇家!
对了,结仇!
“有了!”他突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脸上终于能见到些兴奋的神色:“正纲是在桑蒂斯号上跟那黄永盛结下的仇,后来又是桑蒂斯号水手长周全德亲自带他来的咱们客栈,他肯定跟桑蒂斯号有关系,只要那个美国人船长肯出面,这事说不定还有转机。”
“啊!”田清听了这话,立刻止住了哭泣,忙用衣袖揩了揩眼角:“云来,你说的是真的,真有办法?”
“桑蒂斯号已经两个月没停垄川了,还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但他们跑的是荷印线路,只要派人去泗水和巴城守着,肯定能找到他们。”邱云来一边思索一边说,脸上的兴奋越来越盛,他搓着手掌,在堂屋里来回踱步。
堂屋紧闭的大门突然被推开,尹正纲从门外跨了进来,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在邱云来和田清面前。
“正纲,你这是……”
“老板和夫人的好意正纲心领了,此乃正纲自己的事,不劳两位费心。”尹正纲板着脸,一字一句地道。
“你这是什么话!”邱云来脸色沉了下来:“我早就说过,只要你还是我的伙计,我就得帮你。”
“正纲,我待安安就像自己的闺女……”田清赶忙从椅子上起来,想去扶尹正纲,却被他挥手拨开。
“怪只怪正纲年少不懂事,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但此事前后都与两位无关,还请两位不要插手。”他依旧不冷不热地说着,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屋子里霎时沉默下来,田清尴尬地伸着手,邱云来的脸上却浮出一丝怒意。
“娘希匹!”半晌,邱云来才恨恨地骂了一声,一把扯住尹正纲的胳膊,把他拉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以为你做出这副狗样子我就会恼你了?就会把你赶走了?然后你就可以不拖累我们心安理得地去闯义兴会了?”
“你就是个夯货!”他一个爆栗敲在尹正纲脑门上。
尹正纲低着头,没有说话,但心里却如海潮一般翻涌不息——我不想连累你们,让我走吧,求求您!
“傻孩子!”田清这才明白过来:“你的心思我们还会不知道?但你在这里,那些人好歹还会顾忌我娘家是侨生,不敢闯到店里来惹事,若是你出去了……唉!”她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只有连声叹息。
“你放心,只要找到全德兄弟,这事就好办了,他那个船长是洋人,洋人在这里还是吃得开的。”邱云来叹了口气,挥手道:“你去休息一下,我这就安排人去泗水和巴城。”
说完便想了想,转身走进了后屋。
“孙伯,孙伯。”后屋传来他叫管家的声音:“叫阿书和阿年来我的书房,快!”
或者,鲁德曼真的有办法?心神不定地从堂屋出来,尹正纲心里冒出的这个念头却让他没有一点信心,再等一天,就一天。
最后,他给自己定了个时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