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报是莱顿发来,他在电报上说,今天上午开始,三宝垄、泗水、万隆和巴达维亚几个大城市突然同时发生暴乱,雅尼人和马来人联手对华人进行清洗,无数华人被杀,店铺被烧。
“……从十点开始,军队里的雅尼人和马来人便带上枪支和砍刀上街,随后住在城里的两族人也组织起来,很多紧靠城市的部落也有人参与,他们见到华人就杀,男的会被摁在街沿上砍头,女的会被强暴轮奸,然后砍头,很多孩子被他们用削尖的木棒刺穿胸膛,甚至包括几个月的婴儿,那些挂着尸体的木棒插在街道两旁,就像魔鬼宫殿前的行道树,街上到处是无头的尸体,曾经繁荣富庶的巴城,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后,就变成欧洲的索姆河战场,据泗水和垄川分店发来的电报说,那两个城市已成地狱,上千华人变成亡魂……”
“……我已经派我的卫队去巴城和万隆保护孔雀堂产业,也尽量保护更多的华人,可是我的卫队太少……”
看到这里,尹正纲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他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一旁的龙五赶紧把他扶住。
“到底怎么办,你拿个主意。”龙五的声音里带着愤怒。
离他们最近的胡香秋一步冲过来,抢似的拿过尹正纲手里的电报,看完后,已是双目赤红。
“怎么了?”萨雅早被尹正纲的神态吓倒了,此刻见胡香秋也是这副样儿,赶紧过来,从胡香秋手里拿过电报。
“呀……”看着电报,她只惊呼一声,泪水便泉涌而出。
“召集所有护厂队,召集所有护厂队!”尹正纲突然挣开龙五,挥舞着拳头吼起来:“去码头,包下所有快船,打电话给斯潘塞,我要买枪,买机枪!”
他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仿佛想用这些话,把自己全身的愤怒都发泄出来。
“正纲!”龙五知道尹正纲此刻已经完全失去理智,虽然他很愿意像他说的那样做,却不希望见到这位自己一直都很崇敬的年轻人变成这个样子。
“龙五。”胡香秋走过来,对龙五使了个眼色,抱着尹正纲的腰,硬把他拖到萨雅身边,让萨雅拉住他,然后才道:“立刻召集你们的护厂队,如果有武器最好都带上,叫人去码头租船,一定要最快的,有多少租多少,要把难民全都撤出来,带我去电报房,我要发电报。”
胡香秋不愧是在腥风血雨中历练过的,她冷静的神色和镇定的话语,仿若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情绪激动的尹正纲和龙五两人很快平复下来。这两个男人都有着常人没有的自制力,若不是被电报上描述的暴行激怒,任何人都休想见到他们方才那般神态。
听了胡香秋的话,龙五抹了把眼睛,看着尹正纲,等他下命令。
“你去召集护厂队,我联系斯潘塞,他们在诗巫有一个临时仓库,那里面还有些枪支弹药,叫老孙和冯宝马上来见我,你带胡小姐去电报房。”尹正纲用最快的速度整理了自己的思绪,脑子迅速变得清醒。
“好!”龙五一跺脚,对胡香秋挥挥手,转身就走。
胡香秋跟在他身后,刚要走出大门,却听尹正纲在后面唤了一声。
“小秋!”
她停下步子,却没转身,双肩微微地颤抖。
“你回来,我……我很开心。”尹正纲道。
“你在诗巫准备,我去爪哇把难民撤出来,这事我比你熟悉。”胡香秋说着话,没有回头,径直向前去了。
爪哇岛上,几乎每一次土著暴乱都是针对华人,而几乎每一次针对华人的暴乱,都跟荷兰人脱不了关系,这次也是一样。说起来,这次暴乱的根源,就是两个月前荷兰人出台的一个税收条例。
为了维护殖民地的统治,无论是荷兰人、法国人还是英国人都不约而同地对当地土著采取了极为宽松的政策,税收就是其中之一。同一个地方,土著人要交纳的税额还不到华人的三分之一,可这种不成文的规定,在两个月前被打破,巴达维亚的爪哇总督宣布,对爪哇土著加收身口、道路、田业……等五种税收,这个新的税收条例引起了爪哇土著极大的不满。
紧接着,有荷兰文报纸报导,这次爪哇总督之所以对土著加征税收,是因为华人商家近年多有偷税者,政府征税不足,只得对土著人开刀。这个报导把土著对荷兰人政府的不满立刻转移到华人身上,一场风暴就此开始酝酿。
事情后来的发展顺理成章,二月二十六日,一切准备就绪的土著人在爪哇四个华人最多的城市同时展开清洗,无数华人惨死。
其实之前很多华人都有预感,也听到过一些风声,再加上从这天早上起,街上便看不到一个警察,也引起了华人的怀疑,一些华人组织和社团迅速安排布置,预防有可能发生的暴乱。也正因为这样,大部分华人才得以保住性命,否则,那几个拥有几十万华人的城市,恐怕真要变成“欧战绞肉机”了。
但即便是这样,依然有数千华人惨遭不幸,这里面,有老人和孩子,更多的,还是华人妇女。从一开始荷兰人的军队和警察就对暴乱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那些逃到警察局和军营避难的华人,还有很多被他们以擅闯重地为名开枪射杀。
疯狂的暴行持续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一早,几支来历不明的华人武装进入各大城市,在当地的华人街区架上机枪,扫倒一大片暴乱分子之后,才得到缓解。
尹正纲这回的手笔不可谓不大,停靠在诗巫港、航速在二十五节以上的货轮全都被他包下,斯普林洋行在诗巫港货仓里的武器弹药几乎被他买空,搭载着三百多名武装护厂队员的船队浩浩荡荡地开往爪哇。
与此同时,中华革命党爪哇分部接到命令,全力保护华人侨民。虽然不知道下命令的是谁,但命令电文是用革命党最高级的电码发出,他们不得不遵行,于是爪哇岛上的各大会党立刻行动起来,拿起武器,参与到保护普通华人侨民义行中。
爪哇岛上,一片腥风血雨。
“这回闹大了,老夫又要给你擦屁股。”
暴乱第三天,尹正纲得到暴乱平息的消息没多久,便收到蒋元第的电报,电报上只有一句话,可就这么一句话,却让尹正纲觉得很是暖心。
三月一日,拢共上万名逃难华人和伤者在胡香秋、龙五的组织下,陆续登上停靠在爪哇各港口的轮船,前往诗巫。与此同时,胡修文派来的几十名医师和新加坡商界捐赠的食品衣物以及几千顶军用帐篷也到达诗巫。
医师和食品衣物倒说得过去,可帐篷……
现下欧战正到紧要关头,帐篷又是军用物资,尹正纲完全可以想象,为了买这些帐篷,陈嘉瑜他们费了多少力气。
“除水厂和电厂,其他公司全部歇业,所有职员都去搭帐篷,叫报纸加发特刊,给美洲和欧洲发电报,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爪哇岛上发生的事情。”在润曦园的客厅里,尹正纲对他手下的高级职员们道。
“上万人的安置是个大问题,马上就是雨季,怎么办?”孙进达虑事周密,总是能想到别人没想到的。
“修木屋,我已经叫贺老和你两个兄弟看好地了,没人就招,每天一英镑,有的是人来。”尹正纲挥挥手道。
“一英镑!”底下十来个司理副司理全呆了,都在想老板可真是大方。
不过,尽管这么想,却没人提出反对,这些各部门的司理副司理乃至协理,清一色全都是华人,在这种时候,反对的话他们说不出口。
“现在是农忙,不多给钱没人肯来。”赵顺昌倒是明白尹正纲的意思。
“顺昌说得对,赶紧组织人,就把咱们橡胶厂的工人调过来,跟教区的教友一道,先在选好的地上修临时医院,胡小姐来电报说伤员不少,咱们爪哇孔雀堂二十多个医生根本不够用。”尹正纲想了想,刚想再说点什么,便见管家紧张地跑进来。
“先生,拿督来了,还有……还有威尔逊王储。”
威尔逊来干嘛?
尹正纲猛地想起,似乎自己两天前就该去参加他的欢迎宴会……
怎么把这事情忘了——他一阵恼火,虽说陈树声自然知道帮他撒谎,可那威尔逊,却是个极不好应付的人,看来今天多半是兴师问罪来了。
“你们先回去,把自己的事管好,记住,动作要快,船明天一早就到港,小船停后埔,大船停诗巫港,通知所有卡车作好准备,帐篷今晚一定要搭起来。”尹正纲说完这番话,下属们已纷纷站起来离开,他却觉得还有些不放心,又想说什么,却被孙进达给他挡回去。
“好了,快去接威尔逊,那人不好应付,那边有胡小姐和龙五哥,这边有我和阿宝,你还不放心么。”说完他走出客厅。
等这边人全散了,尹正纲正要出门去接陈树声和威尔逊,还没迈步,却见管家已经领着他们进来了。
“王储殿下,恕臣迎接来迟。”尹正纲赶紧上前,鞠躬行礼。
他还没抬头,身材高大的威尔逊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尹正纲先生,我对你的同胞在爪哇的遭遇深表同情。”威尔逊那张一惯刻板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安慰的笑容。
“谢谢……”尹正纲的声音哽在喉间。
“你对你的同胞深厚的感情,也让我们印象深刻。”威尔逊身后一位年轻的白人笑道。
“哦。”威尔逊反应过来,忙侧过身子,对尹正纲笑道:“这是我弟弟乔治,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恐怕要给你带来很多麻烦,他是个精力充沛的家伙。”
“呵呵!”尽管心情烦躁,尹正纲却也被威尔逊逗笑了。
看起来,这位即将即位的拉者,也不是那么难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