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民国七年三月的诗巫还发生过什么大事,那一定是诗巫民政官、即将即位拿督的那位年轻人的婚礼。
但对于身处幸福包围中的尹正纲来说,这一个月发生的大事有两件,一件当然是他要成亲,另一件,便是萨雅怀孕了。
说来也很奇怪,因为密喇族那个奇怪的风俗,过去四年里他们曾做过无数努力,萨雅的肚子却没一点动静,可就在陈树声以尹正纲义父的身份出面,跟胡修文商定婚期那天,萨雅第一次出现强烈的妊娠反应。
“双喜临门,老天爷都帮咱们正纲。”贺老得知此事,仰天大笑。
尹正纲在三月三日按传统礼节拜陈树声为义父,接着陈树声呈书拉者,提出让自己的义子承袭拿督爵位,当天拉者就回电同意,并定于四月一日,让尹正纲亲赴古晋,由查尔斯亲自给他赐爵。
办完这件大事,陈树声也松了口气,开始全心筹备尹正纲的婚礼。
三月二十六日,农历二月十四,壬申日,宜嫁娶。
这一天,已进入雨季的诗巫难得的风和日丽、艳阳高照,诗巫民政官、拿督义子尹正纲与新加坡商贾世家之女胡香秋大婚。
胡香秋当日的玩笑变成现实,尹正纲跟蒋元第借来他唯一一艘四千吨客轮,用鲜花彩绸装饰一新,代替胡香秋说的八抬大轿。不过新加坡离诗巫太远,船提前一天停在诗巫港外二十海里处,婚礼那天早上才开进港口,而并非是从新加坡开来。
这一场婚礼,女方家自然是由胡修文胡修武兄弟俩操办,男方虽然无亲无故无父无母,帮他操办的人却更多,陈树声、贺老自不必说的,方兴国、陈嘉瑜、郭淮也来帮忙,甚至蒋元第都跑来凑热闹。
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香港的梁晋听说尹正纲成亲,也专程赶来祝贺。至于沙捞越和星加坡、马来亚三地商界名流,来的就更多,不过对尹正纲来说,最感意外和惊喜的,还是邱云来和关永泉的到来。
一别七年,再次相见,邱云来和关永泉两人都不禁热泪盈眶,若不是尹正纲的大喜日子,三人恐怕真要相拥而泣。
除了那艘船,整个婚礼办得很简单,宴请的档次并不很高,这也是两位新人的意思,他们打算把节约下来的钱用来建一座养济院,专门收容爪哇暴乱中的孤寡。不仅如此,拜完天地,两位新人当场宣布,收到的礼金将全部用来安置此次爪哇暴乱的受害华人,如有盈余,就再给诗巫添一间华文中学。
两位新人的深明大义激起宾客们的响应,从蒋元第和胡修文开始,众华商纷纷慷慨解囊,不多时便筹得十几万英镑的善款,一场喜宴,居然是以慈善募捐开头。
“这才是真正的喜事。”尹正纲微醺的时候,如是说。
从爪哇回来后就一直鲜有露面的龙五这天居然是陪着一个女子来喝喜酒的,让所有熟悉他的人都大跌眼镜。
“龙五是不是转性了,不是说见了女人就烦么?”不光是多嘴的冯宝和艾秀生,便是一向寡言少语的孙进达也这么说。
“那是黄伯真的二女儿,黄兰。”邱云来也住三宝垄,自然认得黄家人。
听得他的介绍,尹正纲心里很是吃惊,他成亲黄家自然也是来了人的,只是因为太忙,他并没注意来人是谁,却不想竟是黄兰。
按年龄,黄兰今年该是三十六岁,说起来已是中年,可看上去怎么也不像中年女人的样子,倒跟胡香秋差不多大。她跟几位新加坡的商界名流坐在一张桌子上,很是沉静,别人说话她不插嘴,有人跟她说话,也只是礼貌地回几句,并不多说;她的嘴角总抿着一丝淡然的微笑,这种笑让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她很随和,可尹正纲看得出,那不是随和,那是超然。
“心气很高啊!”尹正纲和胡香秋跟蒋元第敬酒时,蒋元第拿眼瞄了下隔壁桌子上的黄兰,对尹正纲道。
“她跟龙五有问题。”很明显,胡香秋也发现了这个如鹤立鸡群般的女子,只不过她看到的却是另一面。
她说的话,尹正纲完全同意,虽然龙五并未入席,而是和孙进达他们一起在帮着招呼客人,可一直注意着他的那拨小子早就发现他老是在黄兰附近打转,时不时还与那位发誓终生不嫁的黄家二小姐对视一眼,目光之中,尽是温柔。
“想做媒了?”尹正纲笑着打趣胡香秋。
“做便做,跟黄家结亲,好歹给你去掉一个敌人。”胡香秋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
这天的婚宴结束,已是深夜,胡香秋早已回了新房,尹正纲则把最后一位宾客送走,才回到房间,哪知刚进房,胡香秋便把他赶出来,要他先去看看萨雅。
尹正纲知道新婚妻子的好意,心下自然高兴,便换了衣服,下楼敲响萨雅的房门。
“你怎么来了?”萨雅正在床上翻看一本线状的书,见尹正纲进来,不好意思地把书往枕头下塞。
“看什么呢?”尹正纲从枕头底下把书拿出来,一看书名,哑然失笑:“现在想着给孩子起名,是不是早了点?”
“不早了,将老先生说,起码得提前半年备好名字。”萨雅认真地道。
尹正纲伸过臂弯,把萨雅拥在怀里,笑道:“那也不能看生辰八字这种书啊,都是那些江湖术士写来骗人的。”
“蒋老先生送给我的。”
“这老先生!”尹正纲哭笑不得:“他还送你些什么?”
“多了,金锁、银锁,还有一堆翡翠玉石什么的,别人也送得多,对了,修文先生送来一颗蓝宝石,好大一颗,说以后给孩子做项链,嘻嘻,胡夫人说,其实是送给我的。”
听了这番话,尹正纲心里一阵歉然,他那些朋友、长辈,并未因为今天是自己和胡香秋成亲的日子就忽略了萨雅,反倒是自己,居然把萨雅给搞忘了。
“我也要送你一件礼物。”尹正纲深深地看着萨雅。
“真的!”萨雅惊喜地道:“是什么?”
“咱们孩子的名字,我已经想好很久了。”
“快说,快说,我要听。”萨雅靠在尹正纲怀里,轻轻摇着他的胳膊。
“要是女孩,就叫尹安。”
“尹安……”萨雅只是略一思索,便反应过来:“是为了纪念你的妹妹安安吗?”
尹正纲笑着点了点头。
“那要是男孩呢?”
“男孩就叫尹旭吧。”尹正纲神秘一笑。
“尹旭……”萨雅弯眉轻蹙,思索着道:“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听过,这又是为了纪念什么?”
尹正纲刚想回答,却听得门外传来胡香秋的声音。
“是为了纪念他那段惶惶如丧家之犬的逃难生涯。”话音未落,新娘子便端着一碗银耳羹进来。
“这么晚萨雅该饿了。”说着,她把手里的银耳羹递给尹正纲,道:“试试烫不烫。”
尹正纲似是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舀起一勺,拿到嘴角试了试温度,这才把碗递给萨雅。
“你怎么来了?”他问道。
“睡不着,来看看咱们家的大肚子。”说着,胡香秋伸手在萨雅肚子上摸摸,又笑道:“这可是咱们家第一个孩子。”
“我有预感,我们家很快就会有第二个孩子,嘻嘻!”萨雅打趣地笑看着胡香秋。
“呸,我才不生,他们说生孩子很痛。”胡香秋白了尹正纲一眼。
“不怕,到时候叫他陪着,痛就咬他,一咬就不痛了,这是陈医生告诉我的方法。”萨雅煞有介事地道。
陈医生说的是咬毛巾吧——尹正纲暗暗头痛。
两个人女人打开话匣子,一时就收不住,你一言我一语地拿尹正纲开起涮来。这种情况,尹正纲自然不敢插嘴,只得老老实实地听着,直到两人咬了一阵耳朵又哈哈大笑之后,他才瞅准机会,把话题岔开。
“对了,那天……就是小秋来的那天,你们两个怎么在外面打起来了?”他想,必须要弄点扫兴的话题来冲淡一下气氛,否则两人恐怕要说个通宵,至于这个话题会不会引起什么不快,他已经顾不得了。
“切磋呀。”胡香秋似乎有些怪他大惊小怪,翻着白眼道:“萨雅说想学中国武术,我们就演示了一下。”
“你想学中国武术?”尹正纲以为自己听错了。
“龙五先生说要收几个徒弟,把他们教出来好保护你,我想……”
萨雅还没说完,尹正纲便明白了,明白之后,心下好一阵感动。
“怎么又没跟龙五学?”
“你傻呀,龙五是北派鹰爪门的弟子,一身功夫全在手上,你看他那双手,练得跟鸡爪似的,你想萨雅的手变得跟他一样?”胡香秋一通抢白,把尹正纲弄了个大红脸。
“唉!现在什么都不能学了。”萨雅摸着肚子,打了个哈欠。
“好了好了,萨雅困了,你先回去吧。”胡香秋见此,把尹正纲拉起来朝外面推。
“你呢?”尹正纲突然觉得自己成了外人。
“我当然在这里陪萨雅,快去吧,你明早还上班呢。”胡香秋说着,把尹正纲推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