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尹正纲在新加坡皇后镇的南方海岸边有一幢小木屋,这些年因为新华集团总部迁到新加坡,他经常过来公干,便把木屋拆了,在当年胡修文买给他的那块地上,建起两幢极具英格兰风格的木结构别墅。大年过后,一家人从诗巫过来,便住在其中一幢别墅里。
尹正纲回到家的时候,胡香秋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一份文件,他悄悄地走过去,站在胡香秋身后,给她捏起肩膀来。
“会开得怎么样?”胡香秋知道是他,舒服地呻吟了一声,向后靠了靠。
“龙嫂子今天可真厉害,搞得董事会差点下不来台。”尹正纲一声轻笑,从沙发背后转过来,绕胡香秋身旁坐下。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胡香秋想象着黄兰叉腰怒吼的样子,不由失笑。
说起来,黄家那位二小姐今年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精力却充沛得像个小姑娘,脾气也直爽得要命,经常得罪人,要不是她功勋卓著,让人不得不服,董事会不知会收到多少弹劾她的呈文。
“看什么呢?”尹正纲注意到妻子手里的文件。
“国际红十字委员会发来的合作文件,他们打算把咱们的普济堂医院和新华基金纳入国际救助体系。”
这事尹正纲是知道的,也很赞成,此时听得妻子这么说,便把文件拿过来,粗略地扫了眼,见上面大多是些彼此的义务权利,也没什么不妥。
“文件没什么问题吧?”胡香秋靠在丈夫肩膀上,闭着眼睛问道。
“这事一直是你在管,你拿主意就行……孩子们呢?”尹正纲这才发觉,整幢别墅里安静得有点不正常,要知道他那两子一女,一个赛一个的能折腾,这么安静,除非他们都睡着了。
“隔壁龙五那里呢,他那女儿上午拿着一杆木头枪过来玩,几个家伙闹着也要一杆,龙五答应给他们做,都守着去了。”
“萨雅也不在?”
“她哪里闲得住,带佣人看电影去了,听说美国人在大戏院放有声电影,她又是个爱新奇的性子。”胡香秋说着,把脑袋埋进丈夫胸口,蹭了蹭。
这是个暗示,尹正纲当然明白,他看着怀里的妻子,温柔地笑了笑,捧起那张这么多年几乎没什么变化的脸,轻轻地吻下去。
“爹,娘!”外面突然传来小家伙的呼喊,两人赶紧分开,各自正襟危坐。
四个孩子从门外跑进来,当头一个女孩子,步伐稳健,怀里抱着一杆柚木削成的长枪,正是龙五和黄兰的女儿,龙桦。后面跟着的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年龄跟龙桦差不多,便是尹正纲的长子尹旭,次女尹安,在他们俩后面蹦跳着跟来的,则是尹正纲今年八岁的幼子,尹昭。
四个孩子手里都抱着一杆比他们还高的长枪,兴奋地朝两人跑来,尹正纲立刻注意到大儿子手里的家伙与众不同。
“旭儿!”他大叫一声,一把从尹旭怀里把那杆枪夺过来,拉开枪栓,发现里面没有子弹,这才松了口气。
“你在哪里拿的?”他瞪着儿子。
几个孩子被尹正纲严肃的样子吓坏了,老老实实站在那里,嗫嚅着不敢说话。
“回答。”胡香秋在一旁也被吓了个够呛,见儿子不吭声,拉着脸喝道。
“是……是我拿给小旭的。”一旁的龙桦吞吞吐吐。
“不,是我……是我从龙伯伯书房里拿的。”尹旭先前跨出一步,颇有些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意思。
看着两小这副模样,尹正纲便是想生气,也生不起来。
“这是真枪,会打死人的!”胡香秋逮着尹旭的胳膊轻轻一揪。
“大娘……”尹旭眼里包着泪花,倒不是痛,是被胡香秋的话吓到了。
“干什么干什么。”门外传来龙五的声音,转眼他便走进客厅,来到近前,把尹旭拉到他身后:“我家里只有枪没子弹,孩子拿来玩玩怎么了,真是的。”
两口子顿时语塞,这龙五,最会护崽,这些年帮着尹家三个最会胡闹的家伙挡了不少灾。
“五哥!”尹正纲无奈地唤了声。
“去去,出去玩去。”龙五趁着两口子没有发作,赶紧把一帮小的赶了出去。
“五哥,你老是这么护孩子,不成的。”见孩子全都跑得没影,尹正纲埋怨道。
“你还说我,我倒想说说你。”龙五大马金刀地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看着两口子道:“你们做父母的,什么都想替孩子安排,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孩子是怎么想的?”
“孩子?”两口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听说你们想送旭儿和安儿去华盛顿的圣玛丽中学读书?”龙五见两人摸不着头脑,索性直说:“你们不知道吧,旭儿和安儿都不想去那里。”
“不想去?”尹正纲愣了,要知道那是一所只招收白人的学校,鲁德曼费了好大力气才让人答应收两个黄种人学生。
“孩子跟你说过?”胡香秋抓住了重点。
“孩子不会自己跟大人提,我也做过孩子,我知道,是我看见他拿着木头枪爱不释手,就随意问了问。”
“他不想去华盛顿,想去哪里?”尹正纲不是个霸道的父亲,他也想听听孩子的想法,虽然两个孩子都才十一岁,但他知道他们比大多数同龄的孩子都要懂事得多。
“旭儿说他长大后想当将军。”龙五一笑。
两口子还真没想到,一时面面相觑,竟愣住了。
“安儿不想做钢琴家,她把上次比赛拿的奖杯扔了,你们不知道吧?”龙五继续道。
尹旭穿着条小裤衩,面对大海站着,脸上满是坚毅之色。尹正纲就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不想去圣玛丽可以,看到海上漂着的那个浮子了吧,游过去,拿回来,美国的学校随你挑。”尹正纲指着远处波涛汹涌处那个橡胶球,大声道。
“呀!”尹旭大叫一声,毫不犹豫地扑进海浪。
“臭小子。”尹正纲脸上露出欣慰的笑,跟了上去。
别墅外,萨雅倚在一棵椰树下,看着海浪中搏击着的儿子弱小的身影,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
“萨雅,放心吧,正纲跟着他呢,出不了事。”胡香秋叹息着,揽住萨雅的肩膀。
“可是,旭儿才十一岁……”萨雅哽咽着说不下去。
“美国的军事训练向以严酷著称,如果孩子没有毅力坚持下去,去了也是白去,正纲打算先送旭儿去西点陆军小学,这样一直学到军官学校,没有十年时间下不来,再说,那里那么艰苦,旭儿不拿点毅力出来,正纲也不放心送他去。”胡香秋说着,挽起萨雅的手,又笑了笑,道:“走吧,咱们找安儿去,也问问这孩子,她到底想去哪里读书。”
听得胡香秋这么说,萨雅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转身,跟着她走回别墅里。
尹安正在书房里教弟弟尹昭做算术,却听得房门声响,转身,便见二娘和娘亲走进来。
“娘,二娘。”她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鞠躬行礼,举手投足之间,甚是沉静,也极得体。
相比起大哥尹旭来,尹安显然更像她爹尹正纲。
“安儿,过来。”胡香秋在沙发上坐下,把女儿拉进怀里:“告诉娘,你是不是不想去华盛顿读书?”
尹安听得娘亲这么一问,顿时愣住了。
“说实话,娘和二娘都不会怪你。”萨雅轻轻抚摸着尹安的脑袋。
“我……我想去纽约。”尹安埋着头,瘪嘴道。
胡香秋和萨雅一听,笑了——这兄妹俩,多半是商量好的。
“为什么?”胡香秋忍着笑,问道。
“大伯说,纽约是世界经济的中心,那里……嗯,那里有很多很厉害的商人。”
“商人?”胡香秋和萨雅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里的疑惑。
“我长大了,要帮爹爹做生意。”尹安抬起头来,认真地道。
“天!”胡香秋暗叹一声,看起来这么多年对女儿的培养白费了。
“可你才十一岁,安儿,这么小怎么做生意?”萨雅揪了揪尹安的小脸蛋。
“我要去那里读书,要学很多本事,到十九岁,就可以做生意了。”尹安据理力争。
为什么是十九岁?
胡香秋和萨雅正在纳闷,却见尹安脸上露出憧憬的神色,道:“大舅说,爹爹就是十九岁开始做生意的。”
言传不如身教——两个当娘的终于体会到这话的正确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