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安匆匆地走在通往父亲办公房的走廊上,经过一颗巴西木盆景时,似乎觉得走得太慢,干脆小跑起来,她的脸上满是焦急忧虑之色,眼眶里含着泪水。
敲开办公房的门,尹正纲正在看报,脸色阴沉。
“爹……”尹安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什么事?”尹正纲只看着报纸,没有抬头。
“大哥来电,说大伯……大伯被日本人抓了。”尹安说着,把电报放在父亲面前。
让她奇怪的是,父亲对这个消息似乎没有任何反应,就连神色,也看不出一丝波动来。
“爹。”尹安小心翼翼地又唤了一声。
尹正纲叹了口气,把手里的报纸递给女儿。
“你看看吧。”
报纸头版标题是:破坏分子头目今日受缚,昭南破获最大间谍案,标题左侧,赫然是林涣英的照片。
“你大哥的消息慢了,这份报纸,是早上有人送到我办公房门口的。”尹正纲说着话,用力撑起手臂,从椅子上站起来,踱步到窗边。
“爹,这报导……”尹安看完那则消息,立刻便感到不妥。
这份《昭南日报》,显然是日本人占领政府发行的,满篇全是反美反华、鼓吹“大日本帝国必胜”的言论,这样的报纸,怎么可能会流入澳洲?这且不说,那则抓到林涣英的消息,除了一如既往地吹嘘“皇军威武”之外,其他地方全都在详述林涣英和“美国奴、头号反亲善抗日分子尹正纲”的关系。
“激将,日本人在引我去自投罗网呢。”尹正纲冷笑着道:“这些年我闹得他们够不安生的,我尹正纲,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尹安听得这话,心头猛地一震。
“日本人说我是懦夫,嘿嘿!”尹正纲似乎没听见女儿的呼唤,犹自道:“我要让他们看看,我到底是不是懦夫。”
“安儿,你说说,咱们送去国内的那些枪支弹药,够不够杀死五万日本人的?”尹正纲转过身来,笑看着自己的女儿。
“够……够吧。”尹安不知父亲为何有此一问,踌躇着答道。
“那就行了。”尹正纲长长呼出一口气,似是心头放下块大石头般,末了又一笑,道:“我够本了。”
“爹……”尹安听得父亲这么说,心头立刻感觉不妙,可刚想说点什么,就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进来的是集团律师、澳大利亚人乔治?克鲁索,没有寒暄,他来到尹正纲书桌前,便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尹正纲。
“您吩咐的都在这上面,您看看,要是没有疑问,请签字。”克鲁索拿起桌上的钢笔,递给尹正纲。
尹正纲看也没看,拿起笔唰唰唰签上自己的名字,又把文件递还给克鲁索。
“先生,请允许我再问一次,您真的决定了?”克鲁索没有去接文件,而是在办公桌对面坐下来。
“克鲁索,这没什么可犹豫的。”尹正纲看着自己的律师,笑道。
“不得不承认,我很难理解你们中国人的思想,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您的崇敬之情。”克鲁索叹息一声,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冲尹正纲鞠了一躬,双手接过尹正纲手上的文件,转身出门。
走到门边,他又停下,回过头来,用腔调怪异的中国话问道:“我记得您告诉过我,这叫舍生取义,对吗?”
“对,就叫舍生取义。”尹正纲点点头。
“好的,我记住这个词了。”克鲁索认真地说完这话,关上房门走了。
“爹,你要干什么?”尹安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当尹安带着胡香秋和萨雅赶到机场时,尹正纲乘坐的水上飞机已经起飞。
“老头子,死老头子!”萨雅望着天上,含着泪喃喃地念叨。
“几十岁的人了还这么倔!”胡香秋跺跺脚,愤愤地道:“日本人巴不得你自投罗网啊!”
“娘,现在该怎么办?”尹安平日里冷静从容,可这个时候,却完全没了主意。
“还能怎么办,给你大哥发电报,给鲁德曼发电报,告诉他们,你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他们没完!”胡香秋紧咬着腮帮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尹正纲离开澳洲前往日本人占领的新加坡的消息很快在堪培拉传开,一个如此重要的人物即将落入敌手,无论在名誉上的损失还是在政治上的影响都是澳大利亚政府不能接受的,得知消息后,柯廷立即亲自致电达尔文的空军基地,让他们无论如何得把那架水上飞机给拦下来。可惜的是,达尔文港空军基地轮番出动了七架侦察机,也没能在广袤的太平洋上空发现那架水上飞机。
接着柯廷便从情报部门得收到消息,一架来自澳洲东南海岸的水上飞机在新加坡近海降落,机上乘客、一位五十来岁的华裔男子和一位华人飞行员被日军逮捕,消息传开,舆论大哗。
“运气好,他们竟然没在半空把咱们打下来。”看着身边那位自愿跟随自己前来的华人飞行员,尹正纲轻松地笑道。
“莱特湾海战之后,日本人已经没有海空军了。”飞行员冷笑道。
这位飞行员今年三十多岁,曾被南侨总会选派,回国参加过抗战,后来因为左手被零式飞机机炮打断三根手指,退役回了新加坡,之后又跟着新华集团一起撤到澳洲。
“这话有道理,小日本没多少日子了。”尹正纲故意把话说得很大声。
“混蛋,不许说话!”
前面的日本兵转过身来,一脚踢向尹正纲,飞行员一个莽撞,侧身挡住那一脚。
“混蛋,客气点。”后面的日本军官上前,一巴掌把那要踢尹正纲的士兵扇到一旁,然后冷冷地盯了飞行员一眼。
他们正走在新加坡港口通往市区的道路上,一个中队的日本人排在两旁,驱赶开四周好奇的百姓,四名日本兵则两前两后,夹着尹正纲和那名飞行员,走在中间。
或许是得到上面指示,那名挂上尉军衔的日本军官居然没给他们俩上镣铐。
“先生,您说小日本是个什么意思,把咱们戴上镣铐往车上一扔,送去司令部不就完了,干嘛还这样?”走着走着,飞行员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不奇怪,他们想让咱们出丑呢。”日本人这些小儿科伎俩,自然瞒不过尹正纲。
“真他妈想得出来!”飞行员朝地上啐了一口。
说着话,主城区的街道已经在望。
“是尹先生!”
刚走进城区,忽听得人群里有人叫起来。
“是尹先生!”于是,很快这个声音就在人群里传开来,无数人开始往前挤。
“尹先生!”
听得这些充满难过和绝望的声音,尹正纲只觉得喉咙里哽得慌。
越来越多的人往这边挤过来,日本人开始用枪托驱赶人群,可他们砸倒一个,立刻又有两三个挤上前来,每一个人的目光都牢牢地锁在尹正纲身上,仿佛他就是一块磁铁,正在把每一个的心,往他身上吸。
“日本人抓了尹先生!”不知是谁突然愤怒地喊出这么一声,人群顿时鼓噪起来,日本人开始朝天上放枪,阻止他们向前。
人声如潮,那个负责押解尹正纲的日本上尉或许是觉得事态不妙,赶紧喊来一个士兵,让他速速去司令部请求派宪兵来维持秩序。
这里离司令部其实并不远,但聚集起来的越来越多的华人让日本人害怕了,远远近近传来的嘈杂的脚步声告诉他们能,还有更多的人正朝这边赶来。
“先生……”飞行员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有些踌躇地看着尹正纲。
尹正纲笑了笑,抬步站上街旁的花台。
“先生!”人群一起呼喊起来。
尹正纲冲人群拱了拱手,人群迅速安静下去。
“日本人说我尹正纲是懦夫,不敢来新加坡,我来是要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才叫有种。”尹正纲中气十足,声若洪钟。
“尹先生好样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
“寺内寿一和板垣征四郎想我啊,想得食不甘味睡不安枕,可这么想我,他们的上百万军队,也不敢到澳大利亚去找我,说起来,咱们中国人就是比小日本有种!”尹正纲高高挥动着拳头。
“嘿!这老先生。”飞行员在下面摇头苦笑。
“中国人有种!”有人学着尹正纲的样子挥舞起拳头。
“有种!”无数人眼含热泪,呼喊起来。
“死老头子,知道你有种,也不用去跟日本人说吧。”堪培拉尹宅里,胡香秋读着手里那份有尹正纲巨幅照片的报纸,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
“你说他这是为的什么!”一旁的萨雅却早已泣不成声:“这些年日本人天天盼着拿他的人头,他倒好,自己送上门去。”
“这些个男人的心思……唉!”陪着二人的黄兰顿着手里的拐杖,沉沉地叹息一声,道:“我家那老头子,这些天还在嚷嚷,说正纲不讲义气,不叫上他一起。”
尹安带着乔治?克鲁索从门外进来,见屋内一片愁云惨雾,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娘,二娘,克鲁索律师来了。”
克鲁索尽量保持着自己惯常的神情,走到沙发旁便,向三人行礼完毕,说明来意。
“受尹正纲先生的委托,来向两位转达他在离开前留下的遗嘱。”他说。
“遗嘱!”胡香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似乎是动作太快,她差点没能站稳,幸好尹安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萨雅扑在沙发扶手上,失声痛哭。
“对不起,这只是个程序,并不是……并不是尹先生有什么不幸。”克鲁索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尴尬地道:“按尹先生的意思,他离开后七十二小时内向你们宣读这份遗嘱,如果二位夫人有什么疑问,可以在这段时间里提出来,尹先生说,可以按照你们的意思修改。”
胡香秋这时连踹这洋鬼子一脚的心思都有了,她闭着眼,缓缓地坐回沙发上,平复了一下情绪,这才把哭声未止的萨雅揽进怀里,沉声道:“读吧,我们听着。”
于是克鲁索打开皮包,从里面拿出尹正纲的遗嘱来,当众宣读。遗嘱的内容其实并没出乎尹家三个女人的意外,只是让旁听的黄兰有些诧异。
“……星岛和诗巫的房产、田业全部拍卖,所得款项捐国际红十字会,在新华集团的股份,全部捐给普济堂福利医院和养济院,另留下美金五十万元,给两位夫人养老之用,至于两子一女,嘱自食其力……”
“两位夫人,有没有什么异议?”读完尹正纲的遗嘱,克鲁索期待地看着胡香秋和萨雅。
“没有。”胡香秋和萨雅两人异口同声。
克鲁索倒愣住了。
“两位夫人,请允许我提醒你们,尹先生把他所有的资产全部捐了出去,你们的子女会不会……”克鲁索一番好意地道。
“克鲁索律师,我代表我的两位兄弟告诉您,我们同意父亲的安排。”一旁的尹安突然微微一笑,道。
“好吧……我的任务完成了,谢谢两位夫人!”克鲁索满脸不解地摇摇头,站起来收拾好东西,向屋里两位女主人微一鞠躬,退了两步,才转身向门外走去。
“真想好好地了解一下中国人。”走出大门时,他自言自语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