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美在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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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卖糖堆儿[1]

我从小就懂得替父母解忧。家里一间屋子,六个弟弟、妹妹,屋小人多,人挤着人,脸看着脸。我懂事早,从十一二岁就把自己算在大人堆里。母亲家务活忙,还要领来针线活做,挣点钱补贴生活。我能拿针了,就帮助母亲做活,也能学点针线。过年过节,也帮着洗被子缝补衣服。父母爱面子,家里再穷,也要讲究干干净净。八九岁我就爬上窗台擦玻璃,踩着小板凳上柴灶烧火做饭。

父亲为了养这九口之家,做糖货、蘸糖堆儿,自己做自己卖,天天早出晚归,串街走巷,还得吆喝叫卖。时常嗓子哑得说不出一个字,咳嗽吐了血,得了肺病,这样劳累也不能休息。糖堆儿最怕腾货卖不完,一放过夜就全化了。父亲去做买卖,手里挎着满满的一提篮糖堆儿,每天回家我先看看提篮,再看看父亲脸色。如果篮空空的,父亲满脸轻松,就是糖堆儿全卖完了。父亲低着头回来,提篮还有糖堆儿,父亲脸色阴沉,我心里就很难受。糖堆儿是最容易化的,看着父亲发愁的样子,我心里就产生一种责任感,要替父亲解决困难,有一回我跟父亲要求说:“爸爸我去园子顺便把这些腾货卖了吧?”父亲坚决地说:“不行!一个小闺女去卖糖堆儿,这可不行啊!”母亲是支持我的,说:“那怕嘛的?小闺女怎么不好?怎么也不能让这么多的糖堆儿都握在手里,眼看着化了呀!”

我把父亲的提篮挎在胳膊上决心去卖。出了家门走在胡同里不敢吆喝,把糖堆儿篮子放在地上,我蹲在旁边,对着这么多糖堆儿发愁。来往的人一个都不理睬我,大人小孩看看转身就走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提起篮子,得上园子唱戏呀。我去唱戏的园子是天津南市庆云大戏院,戏院所在的这条街最热闹,各种商店一个挨一个,小摊叫卖的也很多,可从来没有女孩子挎篮卖东西的。进了后台,看见扫后台看门的王玉山大爷,我怕被别人瞧见,挎着篮子对大爷说:“我爸爸又腾下了这么多货没卖完。我想替他卖,可张不开嘴吆喝。把篮子先放在您这儿吧。”大爷同情地说:“那怕什么?你是唱戏的,俗语说:‘唱戏的不怕丑,张开嘴就能有。’”我在大爷鼓励下,提起篮子走到前台。那时戏园子男女分座,男座在池子当中,两廊是女座。我不敢去池子,沿着两廊靠边走,手举着一串糖堆儿,很小声地向那些女观众吆喝:“糖堆儿!”戏院出现了我这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卖糖堆儿,引起了一些观众交头接耳,我大着胆子吆喝,可是吆喝的声音越来越小。一位老奶奶问我:“哎呀!你们家没有大人吗?干嘛让你这个小闺女挎篮卖糖堆儿呀?”我说:“我爸爸病了。”这位老奶奶自言自语说:“这是被家所累呀!”她转身面向观众,用手指着我说:“给小孩买两串糖堆儿吧,大伙帮一手,可怜可怜这小闺女吧。”这位好心的老奶奶一帮我,你一串,她两串,没有走出两边廊子,我的篮子就空了,我心里那个高兴劲儿呀,真没法子说了!

我赶快化装扮戏,误了戏就有被开除的可能。幸好没误场,我满心高兴地唱完了戏,赶着下了装,脱下戏衣,去穿棉袄,啊!卖糖堆儿的钱没有了!我怕丢脸,不敢哭,不敢嚷,急得跺脚捶头。王大爷同情我说:“这一伙畜生!这群吸毒抽白面的大烟鬼们!典老婆、卖孩子、哭死人的钱也敢偷!你以后小心吧。”我挎着空篮子回家,进门把提篮一放,低头不说话。父亲拉我出了屋,问我怎么了。我告诉父亲后,父亲没着急生气,反倒劝我:“小闺女卖糖堆儿是不易,伤财别生气,生气不该,财去消灾!”这时母亲听见了,一下子就炸了窝!母亲赶出来对着我的脸说:“你看看,我早就想到了吧?我给你在棉袄怀里缝了一个口袋还别了一个别针,你怎么不把钱放在里边口袋啊?真是倒霉遇上屈死鬼呀!看看!一个子儿不留全丢了,还不如你别去卖了,化了还看得见那堆糖水呀!这可好,连个影没看见!小凤啊,你怎么不把钱放好啊!”我说:“我太高兴了,怕误了戏,一忙就全忘了。”

父亲说:“别埋怨孩子,我本来就不愿意让小闺女去卖糖堆儿,以后可别去了。行了行了,只当是糖堆儿都化了,前勾后抹别提了。”

我还是经常把父亲卖不完腾下的糖堆儿,上园子顺便在路上就卖了。在街上胡同里敢吆喝,在戏院两廊、在池子当中也敢吆喝了,像头一回上台唱戏一样,渐渐胆子大了。卖完了把钱都存放在王大爷手里。

父亲心疼我说:“不要老让小闺女去卖腾下的货了,太丢人了。”母亲也心疼我说:“是不能再让闺女去卖葫芦了,小闺女满街吆喝‘糖堆儿’,往后找婆家都难啊!”我说:“我才不在乎哪!我是卖过糖堆儿,怎么着?”

注释:

[1]糖堆儿:天津方言,指糖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