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表面上,他对妻子很宽容,容忍她吸毒,容忍她找其他男人,但我可以感觉到,他那双犀利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她的缺点。当发现她的缺点时,他虽然不直接批评,但会用种种言行巧妙地让她知道,他注意到她的问题了。显然,这一定是“好”与“坏”并存,他没有看到她的独立存在,而是将她视为一个工具,一个可以将被自己严重压抑的“坏我”投射的对象。
本来,他的内心中有严重冲突,他想做好人,但曾做过8年坏人的事实无法否定,这令他很痛苦。现在,他将“坏我”投射到妻子身上,自己以“好我”自居,内部的冲突转化为外部的冲突,将改变自己变成改变妻子,他就可以舒服多了。
这个故事是我们共同的故事,我们的“小我”中都藏着很多二元对立,这些二元对立令自己的内心感到痛苦,于是我们将这种内在的冲突投射到外部世界中来,这样自己就轻松多了。
所以,许多哲人称,外部世界的冲突,典型的如两次世界大战,其实都是我们内心冲突的转化。表面上,战争多是类似施虐狂的战争狂人们制造的,但实际上这是一个互动的结果,因为他们想攫取权力的话,没有受虐狂们的配合是不可能的。
常见的受虐狂有两种:一种是“拯救者”,一种是“受害者”。
我曾经参加过一个关于家庭系统排列的工作坊。两天的团体心理治疗中,出现了几个震撼人心的个案,疗效惊人,也出现了几个无法进行下去的个案。而这几个个案都有相同的原因:当事人宁愿以受害者自居,却不愿意发生真正的改变。
成为受虐者这该多痛苦多受伤啊!但是,受虐者有一个道德的制高点:你伤害了我,所以你应该对我的痛苦负责。
在我写的两篇关于自恋的文章《我们心中都有一堵超级自恋的墙》和《远离你自我实现的陷阱》中讲道,“小我”对幸福和快乐并不感兴趣,“小我”最感兴趣的是“我是正确的,我早知道这个世界是怎样运转的,谁比我更聪明啊”。
那么,成为受害者是最容易获得正确感的途径,施虐者一旦发动攻击,那么他们就铁定被按在道德错误的位置上了。
此外,以受害者自居还意味着不必对自己的人生负有责任。在受害者的内心中,负有责任意味着“我是错误的”,这就挑战了“小我”的自恋需要。
渴望做英雄的拯救者自己首先是病人
在这个工作坊中,有一幕对我触动很大。当时,一个学员问主持工作坊的郑立峰老师,他扛的东西太多、太重,想放下,该怎么办?郑老师说,不多,别放下!他建议这个学员抱起一个凳子,然后对他说,这多好,抱凳子可以令自己强壮啊。这位学员显然还真以为郑老师赞同他抱凳子。于是,郑老师建议他再多抱几个凳子。
这时,我想到了自己。现在,我的心理学功底强了很多,而我分明感觉到,我怀里抱着的凳子也多了很多,尤其是从2007年年底到现在,我感觉自己的内心出现了几次飞跃,对人性的理解又深了几个层次。但同时,一个又一个高重量级的负性事件在我身边出现。
我想,这也是我的内心逻辑在我周围世界投射的结果。我的价值感的重要源泉,也即我的“小我”的重要养料是“我能救人,这真棒”。结果,这个逻辑在我的周围世界不断升级,我“救人”的能力越来越强,而需要我救的问题也越来越重。
但是,我真能救人吗?我真希望自己能救人吗?我还是更希望“周围世界永远要有大病人,那样我这个英雄才有用武之地”?
这种愿望听上去不错,但依照前面的分析,当我的“小我”的重要结构是“英雄拯救病人”时,那就意味着,“英雄”和“病人”这个二元对立的矛盾都是我自己的一部分。而且,假若世界上只有两个人,我做英雄的代价自然是另一个人做病人。
那个学员在向郑立峰老师请教时,其实是在炫耀“我是拯救者”,并且隐约还在渴求一个完美结果:“我能不能既享受拯救者这一角色的价值感又放下很累的痛苦。”
“小我”中藏着很多这种渴望:我能不能彻底自信,我能不能既享受受害者的正确感而又不遭受受害者的痛苦,我能不能有一个既愿意包办我的生活又给我自由的配偶,我能不能要一个只对我好而对别人都蛮横的老公……
二元对立的“小我”结构只能导致优点和缺点并存,并且优点几乎总是缺点的另一面,我们选择了优点也就是选择了缺点。我们能做的,不是只要优点而不要缺点,而是在接受优点的同时接受缺点。
不过,如果我们想做到接受别人,如配偶的优点和缺点并存,首先要做的是接受自己的“好我”与“坏我”的并存。那位过度节俭的妻子,她如果能接受渴望享受的“坏我”,减少她的节俭的“好我”和渴望享受的“坏我”的内心冲突,那么她就会接受丈夫的大手大脚。这时,神奇的事情就会发生,她丈夫的奢侈程度会自动降低。
但是,“小我”能彻底被放下吗?我们能否走出二元对立的困境呢?
我们为什么爱评价?
“你有什么感觉?”
2006年10月,我在上海中德班学精神分析时做过“病人”,看了6次心理医生。而在每次50分钟的咨询中,我的心理老师经常长时间地保持沉默,而一旦开口讲话,多以这句话开始。
现在,我自己也开始做咨询。对我的来访者,我也常常试着问这个问题,但发现,让来访者谈感觉是一件困难的事。
其实,别说是来访者,就算在心理咨询师圈子内,谈感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曾数次参加心理咨询师的个案督导。在督导老师的指引下,一个心理咨询师先讲述自己的个案,然后督导老师让大家讲话。结果,尽管督导老师一再强调谈感受,但大多数人仍然一上来就是评论性的言语。
可以说,喜欢评价是一个普遍现象,不管在什么地方,人们一旦开口,讲出来的多是评价,而很少是感觉,遑论纯净的感觉。
纯净的感觉是天籁之音。一次一个朋友表达出她单纯的悲伤,那是天籁之音。一个小混混写出了他打群架时忘我境界中的感受,纯净至极,那也是天籁之音。
但可惜,纯净的感觉难得一见,而评价却无处不在。一部被期待的电影公映后,总会出现无数文章,但文章中很容易见到高智商的文字游戏,而很少见到纯净的感受。
我们为什么会如此热衷于评价,而对感受却如此疏离?
评价者真的在乎被评价者吗?
从表面上看,我们爱评价的一个原因是:我们对别人太感兴趣了。
因为,当使用评价时,我们的焦点几乎总是对准别人,而不是自己,并且势必会有褒贬。
所以,在心理治疗的个案督导中,当有的心理咨询师对别人的个案进行大肆分析或评价时,督导老师会提醒说:“请讲话时多以‘我’开头,少用‘你’开头的句式。”
这个提醒是为了让讲话者把焦点对准自己,但这很少能带来真正的改变,因为“你……”的句式很容易变成“我对你的感觉是……”这时的感觉并非感觉,仍是评价,只是借用了“感觉”这个词而已。
在这样的沙龙中,每当听到褒贬的话时,我很容易感到难受。稍稍成熟一点的心理咨询师很少用尖锐的批评,而容易给予夸奖,但夸奖和批评一样令我感到难受。夸奖的意味越明显,我难受的程度也就越强。假若碰巧刚有人讲了感觉,而且还是很纯净的感觉,再突然听到明显的褒奖,我会觉得,这就仿佛是在入迷地听一首纯音乐时突然传来电钻刺耳的声音。
不管心理咨询师多么高明,当他将焦点对准别人而进行喋喋不休的评论时,我都会有这种感觉。
类似,在其他任何场合,当有人这样做时,我一样会感到难受。并且,我尤其惧怕那种只谈自己的过错而不谈自己的动机和责任的人。
这样的人会不断地强调“某人伤害了我”或“只有某人才能令我快乐”,听这样的话纯粹是在浪费时间。因为我们不能改变别人,只能改变自己,所以除非一个人能明白自己在一件事情中的动机和责任,否则事情不可能出现好的转变。
譬如,一个女子说,一个已婚男人引诱她,得到她又抛弃了她,他实在太该死了,他明明知道她是何等脆弱,为何还这样残酷地伤害她?!
但是,她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已婚的,他既未欺骗她,也未强迫她。他是引诱她,而她也是投怀送抱,他要为选择她负责,她也要为他选择她负责。
倾听这样的故事,对貌似不幸的人表达同情。以前我会这样做,但现在越来越少,因为我明白这终究只是浪费时间罢了,而且还强化了他们对自己是一个受害者角色的执着。
不仅如此,我在演讲中也常讲到这一点:心理学学到最后,就会失去同情心。因为你总会发现,在不是非常明显的强迫情形下,不幸总是不幸者自己选择的结果。
既然评价总是针对别人的,那么,评价者真的对被评价者感兴趣吗?
要明白这一点,你只需做一次被评价者就可以了,而这又实在太容易不过了。那时,你很容易感受到,在喋喋不休的评价者面前,你不存在。
因为,评价者对别人不感兴趣,他看起来是将焦点对准了你,但其实,他感兴趣的只是将他的“小我”投诸被评价者之上,而对于评价者自己怎么看待自己,他没有兴趣。
治疗中的沉默会令沟通更加流畅
在采访时,我发现一个现象——不少心理医生谈不出细节来。当叙述起一个心理治疗的个案或他们所知道的一个故事时,他们很喜欢讲自己的分析或大理论,但当问起故事的细节,或治疗中关键的转变时,他们常哑口无言。
每当碰到这样的情况,我会想,在他们面前,来访者到底存在吗?所以,后来再采访时,我只会选择那些能讲细节的心理医生。
现在,我做心理咨询了,发现类似的问题也出现在我身上。我很关注细节,但是,无论是和人聊天,还是做心理咨询,我发现自己虽然会耐心倾听,但却容忍不了沉默。沉默稍一发生,我便会不由自主地开口讲话,制造一些话茬儿,好使对话继续下去。
终于,在一次咨询中,我迫使自己沉默,不去急着接话茬儿,更不去制造话题。结果发现,沉默使得咨询过程变得更有弹性,也更加流畅。
这是为什么呢?
从表面现象看,我容忍咨询室中出现沉默后,来访者的表达更多了。
从深层原因看,我容忍咨询室中的沉默,是在限制我的表达,限制我在咨询室中的表现。自我表现的时间少了,来访者表现的时间自然会增多。
用更准确的语言说,咨询室中的沉默,就是心理医生在限制自己“小我”的表达。当心理医生的“小我”在咨询室中退位时,来访者的“小我”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消退,而被“小我”所掩盖的东西就会映现出来。
每个人的“小我”都活在自以为是的投射和认同的游戏中,即“小我”假定自己早就掌握了自己人生和周围世界的规律。而在人际关系中,“小我”会将某些东西投射到对方身上,对方一旦有了反应,“小我”则会特别关注符合它所投射的内容。放到咨询室中,即来访者在传递信息时已做了假定——“我早知道心理医生会怎样反应”,并会在心理医生的反应中寻找符合自己假定的内容。
来访者的投射很多时候会取得成功,心理医生会不自觉地中了来访者“小我”的圈套,而认同来访者投射的内容并给予回应。
例如,习惯依赖的来访者,会表现出“我这么无助,请你帮帮我”的样子,而心理医生则会对这样的来访者给予分析和建议。然后来访者会表示,医生你太棒了,你真是我的大救星,而心理医生也有了价值感……
这是来访者的投射与认同的游戏,而心理医生也会有自己的投射与认同的游戏。一些在咨询室中很强势的心理医生,他不断地说话,不断地接话茬儿,其实就是不断地满足自己作为一个心理医生的价值感而已。
假若心理医生和来访者都在喋喋不休地说话,那么,他们的话茬儿可能看上去接得特别好,但事实上,这不过是两个人孤独的心理游戏而已。尽管来访者的一些“问题”会暂时被解决,但根本上却会强化来访者“小我”的逻辑,让他对自己的这些逻辑更执着。
喋喋不休的人只对自己感兴趣
譬如,如果一个心理医生能化解一个依赖成性的来访者的所有疑问,那么,这个来访者就会对自己的依赖逻辑——我越无助别人会越爱我——更执着。他会认为他的人生答案就在于找到一个好的依赖对象,而不是他自己。
但是,如果咨询室中出现沉默,这个投射与认同的游戏就会被打断。当心理医生既不接话茬儿也不制造话题时,来访者投射的内容就会反转到他自己身上,从而对自己投射的内容有了一个觉知的机会。
所以,可以说,心理医生的沉默,反而在咨询室中营造了一个空间,可以让来访者更好地觉知自己,而这是最重要的。正如印度哲人克里希那穆提所说:唯一重要的是点亮你自己心中的光。
两个人都喋喋不休地说话时,看起来是他们彼此理解,但这常常是一种假象,他们其实看到的都是自己:我在你的讲话中索取我“小我”的养料,你在我的讲话中索取你“小我”的养料。因为两个人的“小我”貌似很像,所以两个人都以为遇到知己,但这不过是遇到了自己的投射而已。
一次,我见到两个来访者一起讲述他们看心理医生的经历。A说第一句,B接第二句,A接第三句,B接第四句……他们都是在分别讲述自己的体验,根本没有理会对方的话语,但其内容却丝丝入扣,连接得仿佛天衣无缝,让我和其他听众目瞪口呆。最后,我们这些听众还在震惊中时,他们两人已彼此引为知己,深恨相识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