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文艺的确能帮助他们“刷存在感”,但即便是圣西尼,在流亡的处境中也不得不屈从于生活的残酷压力。更大的恐惧源于写作这一职业本身。B在诗集里读到了居伊·罗塞的诗,那是法国的一位二流诗人,在年法国沦陷后失踪,没有谁知道他的下落,朋友们遍寻不着,签证下来后就都忙着去美国了,“个个忙于找个安全的地方”。正如明末士人好说宋末光景,那一代法国遗民文人的境遇,在智利的流亡文人看来,处处预警他们的命运;读一个被人忘却的人的作品,作为同行的你怎能不心有戚戚:焉知自己的作品会不会也有沦为“遗作”的一天?不论罗塞是否善终,他究竟都被人忘却了。在另一篇小说里,波拉尼奥更是虚构了一位名叫勒普兰斯的三流法国诗人,他在沦陷期搭救了一些比自己优秀的作家,换来了继续书写蹩脚诗歌的名誉资本。
作家必须要出版,靠市场的力量来证明创作的价值,而流亡的环境一方面增加了出版的难度,另一方面增加了作家对“泯然众人”的恐惧。波拉尼奥虽然从岁才开始出版作品,但他对这种困境一定早有体会。物伤其类的感觉贯穿于所有这些小说之中,有时体现为思念(《恩里克·马丁》),有时体现为感激(《戈麦斯帕拉西奥》),有时只是天涯沦落人之间泛泛的同情(《毛毛虫》),有人死去,有人消失,有人依然在为理想挣扎着写作,波拉尼奥从不描写他们内心的痛苦,他收笔总是很急,镜头总是在睹文思人、触景伤情的一刻匆匆转换。
如若聂鲁达那种狂傲是对困苦的有意回避,无足可观,真正高致的文人境界又当如何?我想,那必如王静安所说“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必须深品人生况味而不得失萦怀。波拉尼奥在末篇《邀舞卡》中自问自答:“我这一代智利人是勇士吗?是的,是勇士”,沉抑了一整本书之后,读到这句话感觉很突然,细想之却也不为过。相对于聂鲁达的全然不入,那些籍籍无名的流亡者入人生入得太深,深到杯酒相对默默无言,深到死于纯粹的厌世和伤心,像那位诗人恩里克·马丁一样,死时留下一串无人能索解的数字秘符,而无一句怨天尤人之语。死于伤心,在波拉尼奥看来远远高于死于政治暴力,或死于那些有塑像效果的壮怀激烈。就这个意义而言,他们可算是勇士。
十四篇文字,波拉尼奥完成了起跳前的下蹲——他用这本消散的、惆怅的、寂寥的书给更具野心的作品清理出场地。每一个故事抵达结尾,我们会发现,注意力已被作家带离了出发地很远很远,几乎回不去了,我们就这样被他抛在了半路,落入了与剧中人相仿的四顾茫然的境遇里,我们被迫去他的下一本书《荒野侦探》里寻找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