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時代背景
老子思想之產生,自有其時代背景,知其所處之時代,卽可獲知其思想產生之故。然而《史記·老子列傳》對於其生卒年代,却無明確交代。《老子列傳》既云:“孔子適周,將問禮於老子……”據此則老子或當稍長於孔子。而又云:“老萊子亦楚人也,著書十五篇,言道家之用,與孔子同時云。”此老萊子是否卽孔子所問禮之老子,則未說明。惟既稱“亦楚人也”,當非前云孔子所問禮之老子,卽老萊子與老子,似為二人。又云:“自孔子死後百二十九年,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或曰儋卽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此又以傳聞之言,以儋或為老子。據此,則老子又晚於孔子百餘年矣,與前云孔子問禮之老子,自屬二人。則《老子》一書究為何人所著,及其生卒年代,均有疑問。是以研究老子之生卒年代者,或以《老子列傳》中之部份資料為據,或以其他旁證之資料為據,其結果莫衷一是。
胡適之氏以孔子曾適周問禮於老子為據,推斷老子年長於孔子,而以為孔子適周總在他三十四歲以後,當西曆紀元前五一八年以後。老子比孔子至多不過大二十歲,老子當生於周靈王初年,當西曆紀元前五七〇年左右。蔣錫昌氏以叔向曾引用老子之言:“天下之至柔,馳騁乎天下之至堅。”“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剛強。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並以叔向為晉平公時人,與孔子同時。因據《老子》之書已為孔子同時及近時所見,則老子必為孔子問禮之人為可信。據胡氏、蔣氏之說,老子當為春秋時人,其書自為此時之作品。吳康氏胡哲敷氏均亦主此說。
梁啓超氏以《史記·老子列傳》曾云:“老子之子名宗,宗為魏將,封於段干。”因言照《史記》的說法,老子既為孔子前輩,(指孔子適周問禮於老子)他的兒子宗,卽不能捱得到做魏將。因魏之列為諸國,在孔子卒後六七十年,並提出孔子、墨子、孟子,始終沒有提起老子;及就《老子》一書的語詞等論證,以為老子是戰國時人,不是春秋時人。馮友蘭氏也以為孔子以前,無私人著述之事,故《老子》不能早於《論語》。《老子》的文體,非問答體,故應在《論語》、《孟子》後。《老子》之文為簡明之“經”體,可見其為戰國時代之作品。
《史記·孔子世家》,孔子生於魯襄公廿二年(周靈王廿一年),卽西曆紀元前五五一年;卒於魯哀公十六年(周敬王四十一年),卽西曆紀元前四七九年。時在春秋時代後期,卽如胡適之氏所論斷老子大於孔子二十歲,亦當在春秋後期。
老子究為春秋時人或戰國時人,雖無定論,然對老子思想時代背景之研究,似無大差異。蓋周室自平王東遷,王權逐漸式微,及後進入春秋時代,各封建諸侯,日趨獨立,自專其國,貪人土地,利人財貨,互相攻伐侵併,戰爭頻仍,益以人倫道喪,社會不安,暴政虐民,生民流離,此種情況,愈演愈烈,以迄於戰國時代之末。究其原因,皆由人君之私欲為祟。老子目睹其情,以悲天憫人之心,針對時弊,闡發其清靜無為卽無欲無私,虛靜謙下,柔弱不爭之道,以為治國理民之方,冀以挽救世之頹風,恢復和平,以拯天下萬民,此與儒家所倡修齊治平之道異途同歸耳。
二 道卽自然
《老子》提出科學的非神的“道”之觀念,突破了其當時及其以前的有神論之天道觀念,此種天道觀念,認為天乃有意志、有喜怒、有好惡的人格化之萬物主宰,舉凡國家之興廢治亂,與人間之災祥禍福,皆取決於此萬物主宰之意志,而《老子》則一反其說。廿五章云: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
所謂“物”,卽指道而言。所謂“混成”,卽自然而成;自然者,自己如此也。所謂“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言道至高無上,而永遠遍存於宇內也。所謂“可以為天下母”,言道為天下萬物之母體,卽為天下萬物之根源也。所謂“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言以道為此自然物體之代名也。道是自然而成,是道卽自然也。萬物皆由道而生,卽萬物皆自然而生也。故《老子》所稱之“道”,並非有意志、有喜怒、有好惡之物體,此與其以前及其當時之天道觀念,絕然相反而合乎科學者也。
三 道生萬物
《老子》以“道”為自然之代名詞,取義於道路為人所必經,而萬物皆由自然而生也。道何以能衍生萬物?廿一章云: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惚兮恍兮,其中有象;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眞,其中有信。”
所謂“恍惚”、“窈冥”,無形之義也。所謂“物”,謂物質也。所謂“象”,亦物也。所謂“精”,種子也,物生之原也,卽所謂“物”也。言道體無形,而其中有萬物之所以生之種子也。一章云: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衆妙之門。”
其以“無”名天地之始者,以道體之無形也。其以“有”名萬物之母者,以道體之中有物生之種子也。所謂“此兩者,同出而異名”,言“有”“無”皆出於道,卽道兼有無,有無一體也。所謂“衆妙之門”,言萬物之所從出也。六章云:
“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
所謂“玄牝之門”,卽“衆妙之門”之義也。所謂“天地根”者,言天地萬物之根源也。故道之衍生天地萬物,非無中生有,而為無中有“有”,有此物生之種子,而物自生成之以生生不絕,由簡而趨於繁。卽四十二章所云: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也。
天地萬物皆由道而生,先天地而後萬物,故廿五章云:“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謂道大於天,大於地,大於人,可謂至大矣!以其衍生天地萬物之用,無可比擬者也。此亦言道之在宇內為至高無上之理也。
按:經文“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舊讀為“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據老子譽道為“大”之旨而改讀如文。其說詳見廿五章之論述。
四 人當法道
老子提出自然之道者,非徒為空無之論,要在用之於人事,卽道之可法者,人當法之。而其重點則在於為人君者,當以道為法而修其身、治其國也。卽廿五章所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義也。言人當法地之道,法天之道,法道之道,此皆以自然為法也。惟自然之道,亦非皆可以為法者也。廿三章云:“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卽言飄風驟雨之不足以為法者也。故老子所謂“法自然”,乃言其所可以為法者而法之也。
按:經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舊讀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採李約氏之說,改讀如文,詳見廿五章之論述。
卅四章云:
“大道氾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而生而不辭,功成不名有,衣養萬物而不為主……萬物歸之而不為主……”言萬物恃道而生,而道默然,未嘗言說生物之能也。道生成萬物,而不以為有功,自居其名也。道覆育萬物,而不為其主宰以君臨之也。五十一章云:
“物,道生之,形之;德畜之,成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所謂玄德者,清靜無欲也。皆言道有謙靜、無欲、無私之德也。
按:經文“物,道生之,形之;德畜之,成之。”王弼本及世本原文為“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據高亨氏考正改如文。詳見五十一章之論述。
八章云:
“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衆人之所惡,故幾於道。”所謂“衆人之所惡”,謂卑下之地也。七十八章云:
“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六十六章云:
“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言水與江海有不爭處下之德也。
卅二章云: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言天地相合以降甘泉雨露,萬物以之而生而長,乃天地之自為,非民之令而使之然也。七章云:
“天長地久。天地所以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言天地不自貴其生,故能長久存在也。五章云: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言天地不自恃其覆載萬物,萬物恃之以生之為仁,而視萬物如芻狗之為無知無識之物,不責望之報其仁恩也。又云:
“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言天地之間,如風箱之中空,萬物以之而生生不絕,其用無窮也。皆言天地有無私、無欲、虛空之德也。
十六章云:
“夫物芸芸,各歸其根。歸根曰靜……”言萬物皆依恃其根而生而長,然根埋土中,不自見於外,故曰“靜”也。六十一章云:
“天下之牝,牝常以靜勝牡,以靜為下。”言牝以勝牡者,以其能靜而居下也。是萬物之根與天下之牝皆有靜而處下之德也。
以上所舉經文所言自然之道之足法者,法其無私無欲、虛靜謙下、柔弱不爭之德,乃針對時弊以立言也。人君若能以之為法而修其身、治其國,則身無不修,國無不治者矣。至於修身治國之如何以道為法,經文中言之甚詳,茲不贅述。
五 解老之誤
《老子》廿五章有“法自然”之語,其義為法自然之用,卽法自然無為無私、虛靜謙下、柔弱不爭之德也。而解之者,或誤為法自然之體,於是以“自然”解“無為”,以“無為”為“順自然”,“無所作為”,“不為”,以老子無為之治為“不治之治”,“無治之治”,“放任主義”;任人民之自相治理而不加干涉,任人民之自生自滅,而不加輔理。誠如此,則人民何有需於國家王侯以為之治者!且以不治而為治,則政失其治,安可以為治!老子言“為”,而未嘗言“不為”;言“治國”,而未嘗言“不治”,而世亦無不為之為,亦無不治之治也。六十章“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六十五章“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七十四章“若使民常畏死,而為奇者,吾得執而殺之,孰敢?”既云“為之”,“治之”,“治國”,又云“為奇者吾得執而殺之”,焉能謂老子之“無為”為“不為”,為“放任”,為“不干涉”,為“不治之治”,為“無治之治”!卅八章“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上仁為之而無以為。”高亨氏釋:“無以為者,無所因而為之,無所為而為之。”所謂“無所因”“無所為”而為之,卽非為私而為之也。此非為私而為之,卽“無為”,亦卽無私而為之義也。“無為”為老子思想之主體,以曲解“無為”為“不為”,為“放任”,為“不治”,為“無治”,遂使老子拯民救世之積極思想,一變而為遁世之消極思想矣。魏晉之以清談放誕而誤國者,卽由於此也。
或以為老子反對智識,主張愚民政策,並以老子之語以為據:
“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六十五章)
“智慧出,有大偽。”(十八章)
“棄聖絕智,民利百倍。”(十九章)
“絕學無憂。”(十九章)
《老子》所云:“將以愚之”之“愚”,乃純樸之義,而非無知無識之愚昧也。意為使人民生活、思想純樸,而不趨於妄知妄想,詐偽多欲也。所云“聖”、“智”、“智慧”,皆巧詐之義,而非眞知、眞智慧也。所謂“絕學”,為棄絕世俗名利之學,非眞知之學,非道之學也。而且老子云: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廿八章)
“自知者明。”(卅三章)
“知常曰明。”(五十五章)
“知者不言。”(五十六章)
“學不學,復衆人之所過。”(六十四章)
“知,不知;上。”(七十一章)
所謂“知”、“學”,皆要求知、要求學也。惟所要求之“知”、“學”,為眞知,為道耳。故以老子反對知識及主張愚民政策者,以曲解經文之義也。或以為老子反對仁義禮法,並以老子之語以為據:
“大道廢,有仁義。”(十八章)
“絕仁棄義,民復孝慈。”(十九章)
“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卅八章)
“法令滋彰,盜賊多有。”(五十七章)
《老子》所謂“大道廢,有仁義。”言世人不能完全行無為之道,乃有仁義之倡,以教人為善,故仁義亦道也,非謂仁義之不可行也。所謂“絕仁棄義”之仁義,言當棄假仁假義之名以為治,不以仁義要利於世也,非謂棄絕仁義也。所謂“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言世風澆薄,忠信不行,而制禮法以濟忠信之不足,非謂因禮法而忠信不行以致亂也。惟禮法過於繁苛,或藉禮法以為奸詐殘虐,民無所措,不安其業,盜賊起矣。所謂“法令滋彰,盜賊多有。”非謂法可廢也。故依經文之義,不能謂老子反對仁義禮法也。
或以為老子反對文明文化,除誤以為老子反對知識之論據外,並以下面老子之語以為據: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十二章)
“人多伎巧,奇物滋起。”(五十七章)
“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三章)
《老子》所謂“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言縱欲之足以傷身敗德也。所謂“人多伎巧,奇物滋起。”言人君崇尚製造精巧之物,以饜其欲,則流風所尚,趨於奢糜也。所謂“虛心”、“弱志”,言使之心無私欲,志無爭盜也。所謂“實腹”、“強骨”,言使無飢餒而身體健強也。老子以上所云,皆誡人不能縱欲也。老子云:
“見素抱樸,少私寡欲。”(十九章)
“知足者富。”(卅三章)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四十四章)
“罪莫大於多欲,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常足矣。”(四十六章)
所謂“知足”,“少私寡欲”,皆言人欲之當節制,而非絕欲也。
人生而有欲,此“欲”卽為社會文明文化進步之原動力,故人之欲不會絕,亦不當絕;然若縱欲無度,則害不可量。個人縱欲,則戕害身心;人君縱欲,則身喪國亡;此老子所以誡人不能縱欲而當節欲之故也。若以老子之主張節欲,而謂其反對文明文化,不亦過當乎!
或以《老子》云:“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卅六章)遂謂此為權詐之術、陰謀之言而鄙之,加老子以任術數之惡名。殊不知老子書所言者,為治國之道,而用兵卽治國之一也,故老子不諱言兵,亦猶儒家所謂“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卽戎矣。”“子之所慎,齋、戰、疾。”“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均見《論語》)老子所言與奪歙張之術,卽兵謀之道也。老子云: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卅章)
“夫用兵者不祥,不得已而用之。”(卅一章)
“用兵有言:吾不敢為主而為客……”(六十九章)
“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六十七章)
由以上老子所言,其用兵思想,為不以兵稱強於天下。然不得已時,不能不應敵之兵,卽“不敢為主而為客”也。然兵事既起,則求戰而能勝,守而能固,此兵謀之所以不能不用也。孫子云:“上兵伐謀”,卽此意也。故不能以老子言兵謀之道,而以之為權詐之術、陰謀之言而鄙之也。老子之書亦不因此而稍貶損其價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