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解读美国:现实、媒介与省思
14224300000002

第2章 引言 关于美国:现实世界与我们的想象

借用李普曼《舆论学》[1]的引言题目作为本书引言题目,是因为在我看来,认识美国的路径就像李普曼的研究对世人的意义:拨开重重迷雾始见新闻舆论背后的真相。只是,短短几个月的实地感受,即使加上之前三十余年的间接了解和回到中国后的再度思考,美国在我看来仍然是模糊的,任何关于美国的谈论都如同妄论。百余年前的美国传教士明恩溥在中国大地上自信地写道:“一个外国人在中国的村庄里住上一年,他对中国人内在生活的了解之深,可能是他在中国的城市里住上十年也达不到的。”“我们还必须把村庄视为中国社会生活的一个单元”。[2]此种断语似的写作风格贯穿《中国人的气质》全书,是因为写作只是传教士的业余爱好,抑或因为19世纪末已显颓败之势的中国在一个当时的欧美人士眼中没有值得深究和审慎对待的价值?

美国什么样?在与新中国同龄的我父母亲看来,“美国鬼子”不是啥好东西。在他们那个年龄的微信朋友圈里,关于美国如何以技术欺负中国的内容转发最为频繁,比如麦当劳、肯德基等快餐都是美国人针对中国人的发明,是故意用转基因材料制作的使中国人体质变弱的食品。在我学龄前的儿子眼里,美国遍地变形金刚、炫酷汽车。我有一个在美国做博士后研究的高中同学,热衷在同学群里发言,但极少谈美国的事情,出国前他火速娶了老婆,到美国后一点不耽误地生下两个孩儿,给人感觉他只是工作在美国,和美国本土人士之间有无形又随处可感的隔离层。对于遥远大洋彼岸的当今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大概“一千个人眼里,就有一千个美国”。每个人对于美国的印象,又和媒体特别是影像的影响分不开。父辈的美国观来自他们青年时代意识形态挂帅的宣传。孩子的美国印象来自一部又一部的动画片。年轻人的美国印象多半来自20世纪90年代后陆续引进的好莱坞大片以及互联网兴起之后传播趋盛的美剧。我认识的一位同龄人虽身在美国,学生物的他或者因为每天待在实验室无暇出去,更可能因为作为一个外来者实在很难给真正身处的美国一个定论,他的自媒体发放的图片经常是与黑人或其他有色人种一起工作的照片,或许这是他对美国无言的印象:肤色决定了圈子。李普曼提出的“拟态环境”,是传播媒介通过对象征性时间或信息进行选择和加工、重新加以结构化之后向人们提示的环境。通常人们把“拟态环境”作为客观环境本身来看待,这种加工、选择和结构化一般是在媒体内部进行。“拟态环境”和客观环境本身有较大差异,但很多人意识不到这种差距或者没有理性地看待这种差距,就像上文提及的我的父母、孩子、同学。

那么是不是到了美国,所见就是真正的美国呢?我于2016年下半年来到美国,主要居住地是位于南方的亚拉巴马州的小镇特洛伊。起初以为小镇就代表了美国特色,因为很多地方都说要了解美国的传统就要找美国的小镇,前总统克林顿曾公开讲述自己以出生在阿肯色州的霍普镇而骄傲。后来,我读到《心灵的习性:美国人生活中的个人主义和公共责任》讲述的萨福克镇上居民乔的故事后,开始反思之前的某些自以为是的观点。书中采访的对象之一乔是真心无私投入萨福克镇上公共事务的一员,因为觉得镇上人情温暖,如此美好的环境,每个人都有义务让这种美好的邻里关系延续。而真相可能是:“为了肯定萨福克传统的重要价值,乔虚构出一个被现代发展侵蚀了的小镇的黄金时代。他相信,昔日的精神能够复活,而使这种精神再生的努力,能够给人们的现实生活带来意义。”[3]理念支撑着乔,他不愿意承认萨福克其实已经人心不古,何况距离萨福克不远的波士顿是美国数得出的大城市。亚拉巴马州和马萨诸塞州在地理、经济、文化等多方面有很大差异。综合考量,我认为,21世纪第二个十年里的特洛伊很可能比20世纪最后十年的萨福克更具有美国传统文化的特点。

托克维尔行走在美国大地的时间并不长,资料显示为一年左右,但他完成了至今了解美国仍然必须阅读的《论美国的民主》。而一些在美国居住多年的人难有关于美国堪称深刻的只言片语。对一个陌生地域、国家思考的深度并不和居住时间成正比。B老师曾经两次去美国,第一次在他读博士期间,新婚妻子同去,这个时期内他们生下了第一个孩子,新生儿的到来让他们亲身感受了美国的医疗系统,但没有时间认真思考;第二次在大学任教以后,这一次他们有计划地生下第二个孩子,B老师是带着课题去的,他的思考和关注基本限于课题领域。同样在高校的B老师之妻,两次均超过半年的美国旅居,留给她的印象基本限于“牛奶很便宜”“小镇公共服务很好,孩子的玩处多”之类。对一个在异国承担生产、养育之重任的女人要求更多是一件极不人道的事。本书并非苛责这位母亲,而是想说,有目的的生活、有目的的介入,未必能得到有深度的认识,即使就亲身观察与体验到的领域来说。

大自然

在美国南方停留数日后,我和同伴借助飞机到达了洛杉矶。先从亚拉巴马坐车到亚特兰大哈兹菲尔德-杰克逊国际机场,飞行五个小时到达洛杉矶国际机场,飞行路线在美国地图上呈现为横跨东西的一条直线。然后参加了华人旅行团游历了圣地亚哥、旧金山、斯坦福大学、十七英里、优胜美地、拉斯维加斯、胡佛水坝、西峡谷、好莱坞影视城等地,体验了十天明信片一般的景观与我们所参加的华人旅行社并非高水平的组织与导游。一个多月后,我们又乘坐学校针对国际学生的包车长途旅行,从亚拉巴马启程,经过佐治亚、南卡罗来纳、北卡罗来纳、弗吉尼亚四个州,到达首都华盛顿,稍作游历,又启程前往纽约,五天后又经一天一夜返回亚拉巴马。其间,我们一起拼车前往佛罗里达的海滩,体会墨西哥湾的潮起潮落;到亚拉巴马的山脉,看日出日落。

不知该说是大自然的馈赠还是该说是最先到达这片土地的美国人祖先的睿智,一百八十多年前托克维尔就感叹:“陆地和水系,山岳和河谷,都布置得井井有条。在这种简单而壮观的安排中,既有景物的杂陈,又有景色的多变。”[4]“那些十分适于经商和开工厂的海岸,那些深水河流,那个用之不竭的密西西比河大河谷,总之,整个这片大陆,当时好像是为一个伟大民族准备的空摇篮”[5]。美国人的“天定命运”观、按照自己的想象改造世界的意愿,以及即使在一个普通美国人身上也能感受到的骄傲,与这丰饶的自然资源关系密切。一直以来,土地都被美国人作为重要的战略资源。我想起另外一个有丰富自然资源的国家——俄罗斯。“无限的深邃和非凡的崇高与某种低贱、粗鄙、缺乏尊严、奴性混杂在一起;对人无限的爱,真诚的基督之爱,与仇恨人类的残忍结合在一起;对基督(宗教大法官)的绝对自由的渴望与奴性的驯服和平共处。”[6]别尔嘉耶夫的论断以及其他一些俄罗斯思想家指出的广袤的土地、丰富的资源滋养了俄罗斯人,然而也纵容了他们的懒惰、闲散。作为俄罗斯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别尔嘉耶夫对于自己的国家有些爱恨交加,不乏自省的态度;法国人托克维尔怀着在新生的美国观光体验并反思法国问题的目的来观察与思考。立场不同,对类似事物的看法也会有较大差异。

美国地跨大西洋、太平洋,领土的广阔除了来自拓荒者的努力进取(虽然经常不择手段),和19世纪末美国海军上将艾尔弗雷德·塞耶·马汉的海权论思想分不开:做陆上强国同时也要做海上强国。美军长期驻在圣地亚哥军港的太平洋第三舰队于我是惊鸿一瞥。我从来没有想到美国其实也是一个岛。我认识的岛被描述最多、含义最丰富的就是台湾,其在历史长河中的曲折经历被浓缩在罗大佑所唱的《亚细亚的孤儿》里,即使现在台湾媒体关于本土的新闻也经常用“岛内”“岛外”来形容。无论军事、政治还是日常生活意义中的岛总是与弱小、孤立相联。“岛上的居民,也就是罗马人和美国人,在他们的思想感情中长期把自己当岛民,美国人甚至还有一个特有的词:Isolationism(孤立主义)。”[7]当年到达北美大陆的“五月花”号上的全体乘客,在茫茫大海上漂泊数天后碰到的可以上岸的地方,可不就是岛?接下来是与征服任何一个海岛一样的过程:为了生存和熟悉环境,开始和土著搞好关系,等到熟悉后,驱赶、杀戮土著。

很多年里,美国人并不太关心其他地区的事务,或者说只是隔岸观火。“他们的孤立主义思想源自他们的海岛位置,同时还有几个截然不同的渊源:和平主义和现实主义、理想主义和种族主义。”“在美国人的价值和利益没有遭受危险的时候,绝不让美国人流血牺牲!不为其他种族和宗教打开门户。”[8]然而,随着美国的发展,“岛”已从世界边缘变为中心,全球化的规则,源源不断从岛上制定并很快扩散到世界任何地方。

儿时,我家住在下川东地区远离长江的县份的一个远离县城的山上小村。乡邻多为一个宗族延续下来的或者因姻亲关系居住在一起的叔、伯、婶、姨、舅以及各种老表,但我对其中的一些人不熟悉,要梳理并表述清楚小村的概貌、特点等是一件十分为难的事。如今我面对的是美国,当今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包括五十个州、一个特区以及众多的海外领土,想要描述它时,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弥漫全身。另外,我以为自己所见到的美国和之前在媒体的新闻报道以及虚构的小说、影视剧中感受到的有较大差别。我觉得自己看到了别人没有见到的美国,或者说看到了别人没有注意到的美国的某些方面,或许那只是关于美国的又一个“拟态世界”,但仍然使人有想清楚、写明白并讲述给别人的冲动。

关于宗教信仰

无论是一直在中国国内生活还是到美国溜达一圈的中国人,甚至包括在美国北部大城市打拼的部分华人,大概很难感同身受到美国人宗教信仰之普遍与坚定。这除了由于异族人的隔阂,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作为华人母国的中国,历史上大部分时间里宗教信仰都不是一个显在问题,无论官方还是民间。第一批到达北美大地的欧洲人,愿意历经千辛万苦探寻新大陆就是因为要逃离母国的宗教迫害。既然是为宗教原因远离家园,到了他们眼中的海外乐土之后,努力一如既往地重视宗教,同时尽量避免限制别人的信仰自由,不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重演,这大概就是美国宗教信仰现状的元起点了。

美国宗教信仰普遍性的一个显著标志是教堂林立,在南方小镇尤其突出,几乎每个镇上最漂亮的建筑都是教堂。无论早期的欧洲移民还是后来白人的“西进运动”,延至海外美国人的征战,牧师先于军人到达、教堂先于军事营地建设是常态。早期到达中国的传教士明恩溥、林乐知、裨治文、伯驾、卫三畏、丁韪良等,初衷未必全是为后来的军事、经济侵略开辟道路,一些中国学者对此有研究。我曾阅读的一篇文章《“文化侵略”与“文化帝国主义”:美国传教士在华活动两种评价范式辨析》[9]认为,以“文化侵略”谈美国传教士在华活动太单一,不符合实际情况,另一种观点“文化帝国主义”更贴近大多数传教士的实际情况,但也不完全符合美国传教士的真实状况。西方传教士在晚清中国活动的实际效果及多数学者的解读(特别是教科书里),让大家认为宗教为随后的侵略行为的先行者,为后者开道。这种误解其实是由于宗教在中国社会并非必要元素,理解不了美国人对宗教的感情。很多年来,大多数中国人对于宗教是陌生的,或者笼而统之将其和封建迷信混为一谈。而我在中国国内接触的美国人,无论是学生还是学者,到达一所大学之前或者之后,很爱打听的一件事是:“附近是否有教堂?”这个问题虽然接待方会给予回答,但不会十分重视,因为没有类似的经历,估计也很难理解美国人对于宗教如同吃喝拉撒一样的日常性需要。

美国宗教信仰的普遍性给第一次到达这片土地的我极大的震惊体验。从全世界地价最贵的曼哈顿第五大道到任何一个小镇小村,都有教堂的身影。我所在的小镇教堂林立,尽管可能是因为有一所虽然级别不高、知名度不大,但很注重国际化办学的大学在此。小镇的学生、老师及附近的居民,均有自己的教堂,在邀约别人参与某项活动时,经常得到被拒绝的理由是:“对不起,那天我有教堂活动。”小镇最美、历史最悠久的教堂是第一教堂。在南方广袤的土地上随车前行,可能很久看不见居民聚居区,但教堂星罗棋布,比民居更容易闯入来客的视线。北美大陆的很多地方最先闯入者为西班牙人,他们以武力征服一个地方后,第一件事多半是兴修教堂。看来所有欧洲征服者前行的脚步均伴随宗教的传播。美国人的不同在于,当宗教在欧洲社会已趋世俗化的当下,这个当今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从总统府主人到普通田舍人家,大都保持着宗教信仰。[10]这彻底打破了我之前对于宗教主要来自道听途说的模糊印象:“愚昧落后的人才信教。”

2016年总统大选投票之前,关于候选人希拉里、特朗普的各种统计数据是各大媒体发布的重要内容,从宗教角度对选民投票意向进行预测与统计是其中必需的一项。大选投票日前一天我在一个教堂观察人们的宗教活动是否会明显或隐晦地涉及第二天的投票,结果发现他们的举动宛如第二天根本就不会有投票一样,从牧师到每一个普通参与者,均无人谈及总统大选。我得出这样的印象:宏观看,选民的宗教信仰选择对于大选结果有重要作用,有宗教信仰的选民投票给特朗普者远多于给希拉里的;微观看,总统大选只是普通美国人生活的一小部分,即便距离投票很近的时间,人们也不会把宗教活动的时间分一些给关于大选的讨论,真正体现了“政教分离”。包括特朗普在内的历届总统在任职典礼上手按《圣经》的仪式,对于这个宗教氛围浓厚的国家而言,有尊重传统的意义,也不乏现实的考虑。

教会的日常性功能对于这个国家的普通公民、外国来的暂居者或第一代移民均有非常重要的作用。美籍华人学者阎云翔在《私人生活的变革:一个中国村庄里的爱情、家庭与亲密关系1949—1999》[11]中提到政治在中国村庄共同体中的作用。伦理道德是维系中国村庄的一个更传统、有效的因素,费孝通所称的“乡土社会”“熟人社会”亦针对此。而在美国,维系人们之间关系的是宗教。

美国基层社会没有类似中国的居委会、村委会这样兼具行政、社会事务等多种功能于一体的组织,而诸如镇政府、县政府这样的机关处理事情有其程序性、时效性,即使对于久居此地的人也不是很灵活方便,更别说初来乍到者。每周例行活动的教会很好地弥补了公共机构的不足,在很大程度上彰显了这个国家的人情味。据我观察,一套常规的教堂活动包括三项内容:一是宗教内容的学习,主要是阅读、背诵、讲解经文;二是教友分享和宗教有关的人生故事,“心灵鸡汤”的作用大于对宗教教义的佐证;三是教友的各种信息的传播,包括婚丧嫁娶等,居民们多半通过教会传播各类信息,新搬进社区的居民如果是教徒,通过教会可很快结识朋友。教会兼具民间和官方组织的部分功能。

我在美国南部遇到的华人无论是否信教,大都会参加教会活动,除了感到新奇之外,也是现实的选择。这个地广人稀、允许私人持有枪支的国家,很多地方公共活动的区域如饭馆、酒吧之类少得可怜且又极其注重私人领域和领地的保护,外来人员通过其他渠道了解和融入当地生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教堂和教堂活动提供了这样的交际时空。多种宗教的信仰自由也包括进入和退出的自由,即使参加者怀着功利心理加入,走走停停、进进出出,美国人也不会觉得有问题,因为大多数人认为上帝很宽容,不会太在意。如果教堂又带有一定的母国母语色彩,如华人教会、黑人教会……新移民在这里更容易找到文化、语言、信仰认同,教堂兼备了这个移民国家民间的族群凝聚功能。

宗教在美国影响广泛,美国人对宗教的态度可谓很宽容。我所在的南部乡间相对传统、保守,重视传统宗教的传承和传播。但美国泛宗教的倾向不可忽视,宗教的私人化是其中一个倾向。“甚至有人干脆用自己的名字命名她的宗教(她管它叫‘信仰’)。这说明,从逻辑可能性上看,美国可以有2亿2千万个宗教:一人一个。”[12]《心灵的习性:美国人生活中的个人主义和公共责任》例举到一个叫希拉·拉森的护士把自己的信仰就叫作“希拉主义”。此书英文原版发行于1985年。根据后来的媒体报道,经过“9·11”事件后,更多的美国人回归传统的宗教信仰,但类似护士希拉的个人主义宗教应该还有相当数量的存在。

宗教影响着美国总统大选、海外出兵等国家大事,影响了社区治安、环境,也影响着个人的生活,如很多基督徒对于婚前性行为的不认同,大多数宗教人士以及信徒反对堕胎。

假设一下,将所有的教堂从这个国家抽离,我无法想象会产生多么糟糕的结果,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混乱程度一定超过了华盛顿关门大吉。

政治与媒体

我很早就听说美国人对政治不感兴趣。真正到了两党制的美国(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多党制,虽然历任总统都产生自民主党或共和党,但还有很多在野党派),又逢大选之年,我得到了一个很好的近距离观察体会美国政治生态的机会。遗憾的是,我在美期间的主要居住地远离美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幸运的是,媒体至少让在美国境内的受众可以平等、迅捷地收到各种资讯,同时也让我体会到美式政治与媒体的关系。直到投票当晚, 9点之前都不被看好的特朗普最后大胜希拉里,很多人总结这是自媒体对传统媒体的胜利。特朗普团队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自媒体资源,包括 Twitter、Facebook、Google、YouTube 等,最终使“超级网红”特朗普胜出,他可谓“自媒体总统”。支持民主党的传统媒体CNN、MSNBC、CBS等之前对希拉里的笃定式新闻报道成为一场自编自导的笑话。到我行文至此,美国第45任总统特朗普是历届总统最不在乎传统媒体,自然对传统媒体来说也是最不友好的,这也是整个竞选期间传统媒体不遗余力地“黑”特朗普的原因。

电视媒体和总统竞选之间的关系至少可以上推到20世纪60年代。尼克松竞选总统期间,受命为尼克松媒体顾问的年轻电视人罗杰·艾尔斯试图改变尼克松在选民心中沉闷乏味的形象。《费城询问者报》(The Philadelphia Inquirer)的专栏作家乔·麦金尼斯在竞选结束的日子里跟踪记录了艾尔斯及尼克松媒体团队的其他成员,“出版了一本书《销售总统》,在书中艾尔斯扮演了重要角色——一个世俗的,有强烈紧迫感的媒体巫师,有着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并且坚定不移地相信电视可以销售一切。麦金尼斯透露了艾尔斯和其他的顾问们如何通过小心谨慎地筛选提问人,如何选择一个比本人看上去更漂亮拍摄角度、灯光和化妆,以及——或许是最重要的——如何牵制新闻舆论。多年以后这些技巧已经成为政治候选人的标准程序,但在当时《销售总统》是一个启示录”[13]。

总统候选人实际怎样远没有他们在媒体上表现怎样重要。候选人之争在很大程度上是媒体运用的策略之争。2016年总统大选特朗普从跳梁小丑角色到总统的华丽转变与他的顾问、资深民调和媒体专家康威(Kellyanne Conway)的数次力挽狂澜分不开。希拉里虽然最终败北,但她在媒体前的从容睿智,包括她看似随意其实精心设计的短发、净色套装都将成为全世界有权力者特别是女性权威者效仿的榜样。2016年的大选结果表明:媒体上表现的完美并不一定选举结果就是完美的。特朗普在三次总统电视辩论会上表现很糟,就像康威所说:“我的老板是个可笑的老男孩。”[14]特朗普的胜利至少基于四个原因:一是选民对看上去睿智、富有天才的奥巴马八年执政的失望,影响到他们对同样党派、成熟政客类型的希拉里的看法;二是美国政体特点决定了总统的权力在各方的平衡之下运行,是团队的发声代表,总统没有看上去的那么重要;三是特朗普团队有力地形成了和克林顿团队的差异化策略;四是特朗普团队对新媒体的恰当运用,省钱又有力。

从一开始,传统媒体对于特朗普、希拉里的态度有天壤之别。让特朗普现身荧屏似乎就是为了让他出糗,反之希拉里的到来是为了让其表现领袖风范。总统大选的结果让美国国内和国外的很多人都得出一个结论:美国分裂了。美国分裂了吗?从2016年11月8日到2017年10月底,美国经历了民众自发上街游行、名人发表各种言说和文章,甚至某些州投票决定是否脱离联邦,但美国还是一个整体的美国,美国的内政外交均以美国的利益为准绳。“老坏小子”特朗普正在努力使竞选口号“让美国再次伟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变成现实。

表面看,美国社会一直都非整体一块,民主党、共和党两大党的存在使政坛始终潜藏着分裂的可能;媒体领域支持民主党和支持共和党的势力本来强弱明显,就像福克斯新闻频道创办之初被默多克挑选上任的主席艾尔斯所说:“当我们启动这个电视网时,将共同面对的一个问题是,大多数记者都是自由主义者。”[15]普通人的黑、白种族差别观念虽然不像20世纪60年代及以前是“白人的美国”还是“黑人的美国”那样鲜明,但潜在的种族问题存在于任何地方。如果有大选后详细的民调,估计每次总统选举,那些不满意结果的选民都有不再在这个国家的冲动,都会有暂时的分裂意识,而后又趋于弥合。除了基于自然原因的种族问题,对于其他的分歧来说,或许正是由于它们的存在使这个社会保持一定的活力。所有分裂的可能在美利坚整体利益面前都不是问题,弥合只是时间问题。

大选期间,人们比平日更警惕媒体的偏向,一方面人们需要从媒体观看候选人的表现,获得各种信息;另一方面,又要从中甄别,以防被误导。就2016年总统大选而言,支持共和党的选民和以支持民主党为主的传统媒体之间的关系便是如此,如此观看媒体自然身心疲惫,这应该是不少人转而看自媒体的原因。

至少从20世纪60年代末算起,数次总统选举,早已经让选民明白电视上的候选人是经过团队精心包装出炉的。选民有时会厌倦了此种游戏,或者投票呈现出“反智化”色彩,特朗普之前的明显例子是小布什。美国著名左派人士迈克·穆尔2001年曾出版著作《愚蠢的白人》[16],讽刺了小布什总统及其幕僚等一众大人物。对于两党制的存在,穆尔在这本大获好评的畅销书中写道:“民主党人几乎已经成了共和党人理想的他们。因此我主张:民主党人一定要并入共和党。这样他们就能把自己一直以来做的事情做得更好——代表富人——并且,这样他们还能够巩固人员和总部形成一个为占人口10%的富翁工作的组织严密、性能良好的战斗机器,同时还能省下一大笔钱。”[17]和我一样,在中国国内长大并接受教育的人们早就从教科书中知晓美国总统大选的“驴象之争”是民主的假象,实质都是为资产阶级服务,或者是资本主义社会内部自我调整的体现之一。这样看来,美国国内与我们“心有戚戚焉”者大有人在。

景观社会

根据《景观社会》作者德波的描述,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已经从生产阶段发展到一个独特阶段——景观社会。“在现代生产条件无所不在的社会,生活本身展现为景观(spectacles)的庞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转化为一个表象。”[18]德波从资本主义社会内部提出“景观”概念,我在此借用更多是字面意思的“景”与“观”。未到美国,对于美国社会的认识与感受就已经开启了景观之路。很多人对于美国的第一印象来自好莱坞大片——最具美国特点的影片。美国人很善于将景观做得漂亮吸引人,让到美国旅游或短暂居住的外国人以为他(她)所见到的拉斯维加斯、百老汇、迪士尼、环球影城、航空航天中心、华尔街、可口可乐……就是美国,或者美国各地都是这样的。美国向海外输出的景观几乎都是建构美国正面形象的,美式国体政体、美式价值观、美式人文关怀让很多人心向往之,甚至抨击美国者可能也夹杂着爱恨交织的情感,但这并不能囊括事实上的美国社会。

如果以前文的“分裂”来形容,外国人所看到的美国的景观和美国的实际状况差异甚大,美国人眼中的美国也是异彩纷呈。在《疯狂的美国:贪婪、暴力、新的美国梦》一书中,作者写道:“存在着两种类型的美国:一种是已经受到严重感染的美国;另一种是尚未受感染、仍然是文明社会的美国。”[19]该书将美国的疯狂分为三种:经济疯狂、政治疯狂、社会疯狂。并列举了大量实例,如中央公园的聚众狂欢活动中数人肆无忌惮地侮辱猥亵人群中的女性;真人秀节目《诱惑岛》“整个情节是通过引诱同伴与其富有性感的异性伙伴去偷情,数以百万人去窥视而获得性刺激,以此去考验和破坏人们真实的生活关系”[20];现实人际关系隐藏或偶尔外露的“艾克化”[21](该书提及的乌干达的一个民族艾克人的生活方式,表现为为了个人的生存不顾及其他任何人,包括父母、家人)在纪实电视中得以放大,“想办法去欺骗并且最终干掉你周围的任何人”[22]。该书对于“美国梦”显然是质疑的,也提及德莱塞的著名小说《美国悲剧》。

我见到纽约鳞次栉比、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也见到亚特兰大灰狗站(Greyhound,长途巴士,又名灰狗巴士,是美国跨城市的长途商营巴士,和中国国内节假日返乡农民工差距不大的灰狗乘客,他们拖着大包小包,手拿着面包、简单的三明治一边吃一边排队上车,候车室飘散着食物、汗水、小孩排泄物等的混合味道。当佛罗里达遭遇飓风Matthew的时候,我在紧邻佛州的街头遇到以难民的名义伸手乞讨的人。“美国穷人过着第三世界的生活,而影视媒体却充斥着第一世界的梦想。”[23]这些都是美国景观的重要组成。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最有影响力的外交使者之一就是查理·卓别林。”“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时候,米老鼠和唐老鸭引导着迪斯尼外交将美国的价值观传播到全世界。”[24]美国景观在外国人眼中整体上是迷人的,也使得许多国家效仿。制造景观的能力是软实力的重要组成。美国人约瑟夫·奈将软实力定义为“在国际事务中运用媚惑替代胁迫实现所渴望结果的能力”[25]。美国国际形象的打造、价值观的输出,得益于景观的输出。“1901年,英国记者威廉·斯特德写了一本书,书名十分有预见性:《全世界的美国化》。”[26]全球化时代,尽管美国也会受到其他国家文化的影响,但美国以硬实力为基础的软实力对世界的影响更为强势。世界已进入以信息化为主的时代,冷兵器时代的罗马帝国曾雄霸西方,美国本土及其他国家的研究者都有人乐于将美国在现代社会的影响和曾经的罗马相提并论。兹比格纽·布热津斯基在他的著作《大棋局》中把美国描绘为一个新生的中世纪神圣罗马帝国,[27]德国人本德尔将著作命名为《美国:新的罗马》[28]。

大多数美国人特别是白人看上去温文尔雅,容易让外国人认为他们很友好。我写作此段的时间正值中国女学者章莹颖在美失踪。FBI破案期间,令人大跌眼镜也更不安的是嫌犯克里斯滕森为与章同一所大学的在读博士、助教、白人,[29]通常被认为是不会犯罪的一类人。加上美国允许私人持枪,此事件对中国家长来说,可能会使他们在考虑将孩子送到美国时更加谨慎。

控枪还是允许持枪,美国社会内部一直争论不休,一般有重大枪击案发生时或总统竞选期间,此话题将又一次热起来。总统竞选可以预计,但枪击案则很难预测,同时又高频发生。《2016年美国的人权纪录》表明,这一年美国共发生枪击事件58125起,共造成15039人死亡。“史上最严重的枪击事件”相关数据也在不断被刷新,2016年6月12日,一名持枪者在奥兰多一家夜总会内开枪,造成50人死亡,53人受伤,这是美国历史上发生的最严重的枪击事件。[30]本书还没有完结,2017年美国时间10月1日拉斯维加斯枪击案重写了“史上最严重”——59人死亡, 500余人受伤。[31]

这些血淋淋的数据并不能阻止美国人的购枪、藏枪热情。面对治安恶化,很多人更坚定地认为最有效的自保方式是自己持有武器并能有效地使用,越是居住在治安糟糕的地方的人越坚持这个观点,比如“罪恶之城”芝加哥的居民。美国人的自治精神让他们不太信任公权力,在很多人看来,等着警察来解救,基本死路一条;同时也认可用人性的“以恶抗恶”才能保护良善。

单凭上面的数据,恐怕就让胆小者在美利坚面前却步了。但我在美国南部乡间生活几个月,虽然期间还发生了一起夜半校园枪响事件(没有伤人)、一起学生在镇上出租屋附近被枪杀致死的事件,也参观过几个家庭的藏枪以及认识了几个车内放枪的美国人,总体感觉还是安全的。

新闻媒体上美国的枪支管理有越来越失控的趋势。另一个在中国除了澳门特别行政区其他地方严令禁止的活动,那就是赌博。赌博的合法化造就了“沙漠之城”拉斯维加斯,可能也使部分人以为美国只有拉斯维加斯赌博合法。到美国时间长一点,我始知美国半数以上的州都将赌博合法化,很多地方的特色旅游都包括赌场一游,后来更知道一些州的赌场设立仅限于印第安人聚居区,只允许印第安人开设赌场,这是以白人为主的主流社会对于曾经被杀戮、驱逐的印第安人的后代的集体补偿,其他族群无异议。有少数人士站在印第安人的立场,纠结这是否真的利于印第安人、印第安社会的发展,这种非高水平、垄断性专属经营会不会导致印第安人安于现状,或者造成印第安社会内部的矛盾。

美国目前的种族问题主要还是表现为白人、黑人两大族群的冲突,近年拉丁裔增长迅速,亚裔所占比例不高但增长也较快,特别是中国移民。这片土地上生活时间最长、最古老的印第安人在美国社会中基本悄无声息,是沉默的少数。多种族群聚居的美国免不了各种程度的种族矛盾与冲突,这也是美国社会的一种特殊景观,放在欧洲被难民问题搅得不复安宁的国际背景下,美国对于多族群聚居问题的处理已经有两百余年的历史,经验教训值得借鉴。

身份:中国人在美国

要深入了解一个国家、一个地方,除了在该国、该地实地考察、生活之外,还要远距离的审视,对于我来说,此次美国之行便是这样一次难得的审视机会。作为一个人文学者,突然离开祖国、家庭以及供职的单位组织,在异国而且是一般意义上最强势的异国,首先面临的问题是对自己身份的思考。

在中国,我是一名大学教师、职业女性、母亲,处于各种各样的亲属、朋友关系网中。我以为无论在社会层面还是个人感受层面,都足够稳固。一夜飞行降落在美国,我也就从各种各样的关系中剥离开来,如同一片落叶,感觉有些惶恐也有些荒谬。曾经阅读过的现代作家的小说,特别是当年留日学生郁达夫小说中的“零余人”形象引发的若干情结竟然浮现于脑海中;待看到校园里数量惊人的中国学生,又缓过神来:我是21世纪的中国人,是GDP世界第二的中国的公民!

全球化时代,人们没有到美国可能已经品尝到美式快餐麦当劳、肯德基,已经观看过好莱坞电影,从小学甚至幼儿园开始学习美国人的主要语言英语,穿阿迪达斯和耐克……日常生活层面的全球化基本表现为强势的西方化、美国化。2016年是“中美旅行年”,中国人到美国旅行人数再创新高。[32]美国名气稍大的旅游景点几乎都能看到中国游客的身影,在那些驰名海外的景点的感受如同在中国国内的景点旅游:目及之处尽是同胞,耳闻全是乡音。无论跟团还是自由行,来美国旅游都是自己的选择,按照美元对人民币的汇率、入美签证的苛刻条件,能来者收入自然不低,如果按照阶层理论,都至少可以划分到中国中产阶级或准中产阶级阵营。大多数游客回国都会携带大包小包的行李,装着满满的美国货,这种行为看似是以个人方式、个人之力完成了一次全球化的实践。

中国游客在美国及其他国家多地扫货已成为崛起的中国的公民制造的一道奇异的全球性风景,吊诡的是,收入囊中的货物,相当部分还是“Made in China”(中国制造)。我遇到过当地售货员、美国本土学生、其他外国游客,被以不怀好意的语气问道:“为什么你们中国制造的东西都很便宜啊?”iPhone 7全球发布会对外宣布将要召开之时,留学生就有嗅到商机者询问要做第一批使用iPhone 7的人,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他们可以收费代排队。“美国制造”和“中国制造”在国际上待遇的差异甚大。后来又看到日本车、韩国车在美国市场的占有量,我想到了张旭东的论断:“参与‘全球化’有主动和被动之分。从被动者角度,人们看到的往往是一个‘客观’的、‘普遍’的趋势,一种新的国际性文化;但从主动者的角度看,它却总是服从于特定集团的利益和价值观,总带有现实的、具体的、政治性的考虑。从根本上说,全球化是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在新的历史条件和技术条件下所作的新一轮合理化调配。”[33]

回到小我,一直深爱“舞文弄墨”的我貌似被这次远行唤醒了被论文、科研折腾得几乎忘却的“文字游戏”,写作欲望的强烈让我近乎再次发现汉语之美。我经历了在异国文化环境中的文化初始期、蜜月期、震撼期,可惜还没有正式到达恢复期就回国了。我认识了华人圈子中的各色人等,留学者、已毕业待业者、新移民、移民多年者……他们多数以各种方式表达了对于美国的喜爱,其中不乏毫不忌讳地赞同美国任何事物的“哈美”一族。有人表示无论以何种方式,一定要留在美国,哪怕是“黑”在美国。我以为这样的情结不一定因为他多么喜欢美国或者不喜欢中国,他们的情况和在国内选择“逃离北上广”还是“死也要死在北上广”很相似,很可能是中国人莫名的“面子”观作祟,觉得回国意味着一种失败,自己包括家人丢不起这个人。留学生圈子的学业、爱情、生活所包含的挣扎与愤怒,有身在异国的独特原因,普遍原因则是阅历太浅。无论哪种情况,郁达夫等人“弱国子民”情结越来越远,全球化时代个体化的飘零感、无政府主义思想正成为身在异国者身陷精神困境的根源作用。

中国国内媒体上,美国对待中国的主体态度是各种明摆的不友好或暗藏心机。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特朗普、希拉里都把假如胜出将如何对待中国作为竞选中的一项必须向选民阐释的内容,而无论民主党还是共和党胜出,对待中国都不会手软。我依照流程参观了亚特兰大CNN总部的部分开放空间,在行程的最后,导游安排游客在播映厅看了一段表现CNN作为全球性媒体帝国的视频。视频的最后一组画面是关于1989年春夏之交的政治风波的,让我这样一个对政治其实不是很关心的专业人士心生愤怒:作为一个以时效性、事实性新闻闻名的全球性传播机构,27年来中国大地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是CNN选择性视而不见。任何一个国家都有非常时刻,CNN有意挑选负面性的画面,试图将来自世界各地的参观者的印象定格在1989年。我将这个事件连同自己的情绪讲述给一位六十岁左右的美国教授,他表示很吃惊,他认为很多美国人对中国、中国人其实很友好,不会那样别有用心。对他的话,我半信半疑。

我后来凑热闹旁听了一次华人教会的宣讲活动。一对曾经在北京的白人老夫妇,老头儿是传教士,老太太到台上讲起20世纪80年代末她在北京目睹的情况。举例说她遇到的一个女学生皈依了上帝,作为传教士讲类似的事件是分内之事,但她不停在其中加入对中国政府的意见,让我十分生气,说实话她的言论也让人有些不解:传教士的目的是让受众信教,而听众中的中国留学生大多都是25岁以下的出生于1991年后的年轻人,对出生前几年的事情完全没有切身感受。老太太讲得自己流泪,听众席上毫无共鸣者或者只有像我这样的十分反感者。更让我心生愤怒的是翻译者,这是一个在中国国内上完本科,在美国读完硕、博士并留下工作的大学女教师,她同声翻译老太太并不复杂的英文讲述,无论老太太讲述的是对中国人或是中国政府不切实际的负面信息,还是别的内容,她都面带微笑,好像所有事件与己无关,微笑中甚至还掺杂幸灾乐祸,我愤而离场。是她这种面对世界唯一超级大国无法彻底抛舍骨子里的“弱国子民”般的弱者心态使我生气,还是仅仅对此老师的行为反感?可以肯定一点,我无法忍受拿几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说事。此事也从一个角度反映了在美国的华人身份及其价值取向的复杂性。

虽然在白人、黑人、拉丁等族裔看来,华人、日裔、韩裔长得一样,亚裔都差不多,实际情况每个族裔情况都很复杂。在美国的华人未必像在国内的中国人想象的那样在异国他乡紧抱一团地生活。刚来美国就被告知华人内部的鄙视链大抵可以这样:公民看不上只有绿卡的,有绿卡的看不上没有绿卡的,来得久的看不上刚来的,刚来的看不起在国内的……专栏作家荣筱菁著文《美国华人生存之道:抱团还是互骗》提及美国知名学者和社会活动家吴华扬对华裔(亚裔)社区的认识:“这个社区已经长大了很多,现在亚裔社区包括那些从亚洲国家被领养来美国的孩子、那些混血儿、那些新移民、那些第六代移民,那些在中美之间飞来飞去的人,那些从来没有到过亚洲的人。希望这样一个多元的群体能够意见一致是不现实的。”“这次的焦点不是亚裔分支族群之间的龃龉,而是在美国出生或长大的华人跟来自中国大陆的新一代华人之间的隔阂。”[34]随着中国大陆经济的腾飞,移民到美国可以炫富的新一代华人和依靠体力辛勤完成原始积累的老移民在生活方式、价值观念、对待美国主流社会的态度和实际行为上都有很大差异。

我主要居住在南部,不是西海岸或者东海岸,所遇到的华人中似乎也没有富二代一类。我无意也不太有实力就美国国内的华人群体展开深入探讨,但明了一点:一个国家的状况不但影响国民去异国旅游、经商等,也会影响到该国已经移民到其他国家的人的生存状况。

关于本书的写作

本书的写作源于一个朋友的戏言:“去一趟美国,不写个日记啥的留作纪念?”于是,笔者开始记叙接下来生活中发生的,并努力回忆已经经历过的事情。这个过程比较简单,顶多如同初中学生写作记叙文,一边游一边写,在旅途中遇到越来越多的中国游客之后,逐渐觉得这种写作方式仅仅表达了我个人的感受。在中国每年出境游人数逾亿的庞大数据下,这些文字有井底之蛙乍跳出来大开视野的感觉,毕竟这是距离“开眼看世界”第一代人太久远的二十一世纪。期间也读过只是记叙旅程见闻的著作,作者兴高采烈地呈现自己以为新鲜的事实,不管读者的也许不以为然:“我都看到N次了。”出于一定的虚荣和一个普通学人些许的执拗,我努力在碎片式的只与事实相关的文字陈述之外,探究美国之行的深意。专业背景使我很容易想到媒体上的美国和美国的媒体。到美国之前,大多数人知晓的美国都是通过媒体,此处的媒体包括了新闻传播媒体、影视剧、艺术创作等一切呈现美国一斑或多方面的,具有使受众了解美国的媒介。无论怎样的镜花水月,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自己的美国,待到亲历现场,镜花水月遇到真情实景,当有多么强烈的感受?我想通过自己瞠目结舌的讶异或者蓦然回首般了然的体验,加上一定的思考,将个人化的感受转化为有一定公共价值的文字,而不仅限于“我至,我见,我走了”。后文中,我将列举去美之前通过看到的某个新闻、某部影视剧或其他方式留下的印象,与在美国事实上所见所感所思进行比较。此种比较没有学术意义上的严格,经常只是一瞬间触发想起过往相关的点滴,或者是苦苦的追索:“以前在什么地方了解过一点相关资料?”这不但使得本书的写作断断续续,也使其总体上有些“四不像”,论文、游记、散文的风格都有。我以为,阅读的意义在于获得新知的愉快和引起共鸣的畅然,无关乎书的归属是否纯粹,这样介于学术、游记、散文之间的书写样态,或许能更好地引起互联网时代不拘形式、讲究个性的读者的兴趣。

日子如白驹过隙。美国之行引发的寝食难安或兴高采烈已经远去,成为生命历程中的一次小点缀。我偏安于有“春城”美誉的中国西南的高原之城——昆明,这个对很多中国人来说意味着旅游胜地的地方,有飞虎队的遗址、史迪威公路,甚至昆明方言里还有二战时期美国大兵留下的英文痕迹。对一个地方来说,一段历史不会真的销声匿迹;对一个人来说,同样如此。亲临美国推翻了我之前很多对美国自以为是的看法,这种感觉时而伴随挫败感,时而又有发现之趣。不敢说我比以前更懂美国,但可以说了解得更多一些;不敢说更明白中国在这颗星球上的位置,但可以说在比较之下对一个国家在这个世界上如何良好运行多了些理性思考。美国之于我仍然还是有镜中花、水中月般的迷离,这迷离中的轮廓主要来自对现实的直接体会、媒体的间接经验,以及包括阅读、听闻等信息获取方式引发的思考与想象。我以为这轮廓既有个人的经验价值,也有一定供人参考与思索的公共意义。

注释

[1]〔美〕沃尔特·李普曼:《舆论学》,林珊译,华夏出版社,1989。

[2]〔美〕明恩溥:《中国人的气质》,刘文飞、刘晓畅译,上海三联书店,2007,第5页。

[3]〔美〕罗伯特·N.贝拉等著《心灵的习性:美国人生活中的个人主义和公共责任》,翟宏彪等译,三联书店,1991,第15~16页。

[4]〔法〕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董果良译,商务印书馆,1997,第20页。

[5]〔法〕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董果良译,商务印书馆,1997,第29页。

[6]〔俄〕别尔嘉耶夫:《俄罗斯灵魂》,转引自汪建钊编选《别尔嘉耶夫集——一个贵族的回忆和思索》,上海远东出版社,2004,第6页。

[7]〔德〕本德尔著《美国:新的罗马》,夏静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第17页。

[8]〔德〕本德尔著《美国:新的罗马》,夏静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第38页。

[9]王立新:《“文化侵略”与“文化帝国主义”:美国传教士在华活动两种评价范式辨析》,《历史研究》2002年第3期。

[10]〔美〕彼得·伯格、〔英〕格瑞斯·戴维、〔英〕埃菲·霍卡斯:《宗教美国,世俗欧洲?——主题与变奏》,曹义昆译,商务印书馆,2015。

[11]〔美〕阎云翔:《私人生活的变革:一个中国村庄里的爱情、家庭与亲密关系1949—1999》,龚小夏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

[12]〔美〕罗伯特·N.贝拉等著《心灵的习性:美国人生活中的个人主义和公共责任》,翟宏彪等译,三联书店,1991,第332页。

[13]〔美〕斯科特·柯林斯:《狐狸也疯狂:福克斯电视网和 CNN的竞争内幕》,张卓、王瀚东译,华夏出版社,2007,第31页。

[14]"Kellyanne Conway Confirms: My Boss Donald Trump Is A Ridiculous Man - Baby", com/entry/donald-trump-conway_us_5814c332e4b0390e69d092de.

[15]〔美〕斯科特·柯林斯(Scott Collins):《狐狸也疯狂:福克斯电视网和CNN的竞争内幕》,张卓、王瀚东译,华夏出版社,2007,第76页。

[16]〔美〕迈克尔·穆尔(Michael Moore):《愚蠢的白人》,周遵友等译,中信出版社,2003。

[17]〔美〕迈克尔·穆尔(Michael Moore):《愚蠢的白人》,周遵友等译,中信出版社,2003,第199页。

[18]〔法〕德波:《景观社会》,王昭风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第3页。

[19]〔美〕查尔斯·德伯:《疯狂的美国:贪婪、暴力、新的美国梦》,何江胜、何烨、相华利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第26页。

[20]〔美〕查尔斯·德伯:《疯狂的美国:贪婪、暴力、新的美国梦》,何江胜、何烨、相华利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第93页。

[21]〔美〕查尔斯·德伯:《疯狂的美国:贪婪、暴力、新的美国梦》,何江胜、何烨、相华利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第9~14页。

[22]〔美〕查尔斯·德伯:《疯狂的美国:贪婪、暴力、新的美国梦》,何江胜、何烨、相华利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第94页。

[23]〔美〕查尔斯·德伯:《疯狂的美国:贪婪、暴力、新的美国梦》,何江胜、何烨、相华利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第101页。

[24]〔加拿大〕马修·弗雷泽:《软实力:美国电影、流行乐、电视和快餐的全球统治》,刘满贵等译,新华出版社,2005,第1页。

[25]〔加拿大〕马修·弗雷泽:《软实力:美国电影、流行乐、电视和快餐的全球统治》,刘满贵等译,新华出版社,2005,第3页。

[26]〔加拿大〕马修·弗雷泽:《软实力:美国电影、流行乐、电视和快餐的全球统治》,刘满贵等译,新华出版社,2005,第14页。

[27]〔美〕兹比格纽·布热津斯基:《大棋局——美国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缘战略》,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

[28]〔德〕本德尔:《美国:新的罗马》,夏静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

[29]《章莹颖案之后,美国校园还安全吗?》,

[30]《〈2016美国人权纪录〉发布 全年枪击事件近6万起》,

[31]《拉斯维加斯枪击案致59人死亡 系美国史上最严重》,

[32]《2016“中美旅游年”落幕 美国来华166万人次》,

[33]张洁宇:《代序 我们今天怎样做中国人——“全球化”时代的文化反思》,转引自张旭东《全球化时代的文化认同:西方普遍主义话语的历史批判》,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34]《美国华人生存之道:抱团还是互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