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菀叶送云落到密林入口,挥手告别以后他一直都没有离开。硬是等到几光时以后进去,理由都想好了却在密林当中走迷失,几次皆是如此。
“我设了结界,没人打扰我们。”云落卸去臂环,搬运堆积的棉绒,时不时张望,“他应该早就在这里了吧。”
竹叶不说话,其实他也不知道。
“这人是不是又想打什么坏心思?明知道我有很多要问他,一晚都要耗没了。”
说完,两手指放在胸前,默念,抬手在头顶划了圆圈,琉璃光茫闪耀开,在光芒之中隐约浮现黑色气流的缝隙就是虚境。见人还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往里一把抓,揪着那人耳朵硬扯出来。
“欸啊啊啊,疼!”桑叶弓着背退出来,哭喊着,“松手!要掉了,要掉了。”
云落不敢相信眼前高她一个半头的人是印象里的小矮子,都跟竹叶差不多高了,拖出来还绊脚。一手叉腰,仍然死揪着不放,玩笑他。
“你不是有蜥类‘断尾逃生’的本事么?怎么不使一个给我看看。”云落又扭了一下,果真耳朵被揪了下来。
“诶哟!”
她万万没想到,吓得放开手,桑叶无奈松了一口气以后再弯腰捡起来。
“瞧吧,知道你经不起吓,还非要使这么大劲儿。“
“啧,不是被吓的,是被你恶心到了。“云落对他翻了个白眼,从竹叶手里接过竹耙开始推棉,然而桑叶小尾巴似的一直跟着,一停下后背就撞到了他,又把她吓一跳。
“你干嘛呀,还不帮忙一起的。“
“你都不多看看我。”桑叶装成孩子天真讨糖吃的模样,“你看我变了多少。”
云落又翻了他一个白眼,然后止不住就笑了。
“竹叶哥哥,你看看他像什么样子。”
竹叶不看他们,迫不及待似的直接搬着旧棉出去。
“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了。”桑叶摊开手,闭上眼一脸享受,是在期待一个满怀的拥抱。
云落直接提起竹耙用后柄的长棍打了他一下,再丢给他。
“瞧你闲的。我监督你干活,麻利点。”
“是,我的亥癸君上。”
“怎么突然这么叫我?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么?君上是这里直属部署对上级的称呼。就像是菀叶会叫子甲君:‘子甲君上’,或者直接称其‘君上’,就能知道是哪一派的人。”
“我从没听说过,岛主也没有要我这么称呼他。”
“侍君地位仅在子甲君和帝上之下。他是你的导师,直属帝上,蓬莱岛主资格不够,怎么能让你这么喊他。真要算起来你地位还比他高,但出于你排号最末,中天你还是在最末。”
“但是导师也没有要我那样喊啊。”
“他都是你导师了,有必要分这么清么?刚才在海岸上你肯定没注意,所有人不认识你,但是菀叶他提了一句。”
云落还真没有注意,回想一番,想到了。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蓬莱岛上的‘蓬兰君’了,我刚才外面多待了一会儿,听他们如何谈论你的。”桑叶直起腰想了想,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这样说来,那菀叶身份还比你高了点。哦,不对,侍官只是导师,你师父其实是帝上,那还是你高,和子甲平起平坐吧。”
云落不明觉厉,低着头独自想着心事,一脸闷闷不乐。突然桑叶的脸出现在她的面前,是被手捧着送来的,还在对她做鬼脸。
“别啊!你别搞这种。”云落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哄你开心罢了。”桑叶把头按上,继续推棉。
“这样你不要紧么?”
“当然不能随便使用,但这里很安全。比起看着你郁郁寡欢,我这点能有多要紧?”
“你为什么一直要讨好我?真的很奇怪。”云落撸了撸自己的手臂,撸平竖起的汗毛。
“奇怪么?你知道为什么我当时没有收下你的石人?”
“你说怕云瑶梦里找你算账,我记得。”
“其实不是。”他停下手里的活,“你还记得当时的誓言么?”
不等她回复,突然对着她行了个大礼,让她不知所措。
“‘天地之命,与君誓约;违背信言,天诛地灭’,我这辈子一直都没有答应归属于谁,但当时我就已经发了誓,为了你拼尽性命在所不惜,所以已经直属于你,就不能收下。”
“我知道了,你先起来。”
云落搀扶他,这时候竹叶从外面推门进来,一看这大场面,又默默退了出去。
“你不是一直在烨玄阁的么?怎么说一直都没答应?”
“烨玄阁的丑辛君是我密友,我们都是在丑甲君手下任事,他负责阁内事务,我负责秘密收集各种情报,只是工作而已。”
“……这么隐秘的事情你就这么直接告诉我了?”云落被他的直白给吓坏了,好像知道了不得了的内幕。
“你问的我都直言不讳。”
“也不用这么直接……”她也知道为什么竹叶急着要避开了,“那你到底知道多少?都能说么?”
“有些不能说的自然不会说,你不问的我也不说。但这个又没什么,基本朝上所有人都知道我手里有着他们的各种情报,烨玄阁做靠山,暂且谁都奈何不了。”
“奈何不了你这些年不也还是困在北海浮山么?”
“这可不一样,留在浮山也是为了调查,你想知道么?”
“不想。”
云落垂眼忙着眼下的事情,被他挡在面前;单手托起她的下巴,注视着她的眼睛。
“岛主确实把你保护得太好了,你在害怕了。”
“我开始理解菀叶哥哥,有些事,逃避比面对轻松。”
“所以说你是知道的咯?”
“我不知道北海的事情,但是在南海,逐渐强烈感受到你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个‘阴谋’的存在。我更怕过去会重现,再次迎来一场浩劫。一个火岩山岭就已经够了,难不成四海都要赔上么?”
“其实我知道的也没有那么多。哪有那么容易被人挖出来的秘密?不过说到南海‘人鱼’的事情,因为对他们而言已经是过去式,反倒有很多漏洞可循,你要知道什么我也可以告诉你。当然,‘人鱼’还有很多解不开的秘密,说不定你了解了一圈之后,就回到了我现在说的点。”
“你在说什么呀,我被你绕远了。”
“简单点说就是,重新回到水战那时开始,而后回想从那以后你去过的地方,就会发现巧合。”
“我想过啊,中天之下,鱼人蜂的村子,骨骸甬道,人鱼。”
“然后苦骨木林里。”
“人鱼和那个有关系么?”
桑叶想了想。
“先不说,那然后呢?”
“火樱岛,我们再见面的时候。”
“火樱岛也有关系,毕竟是南海岛屿,浩劫最终结束的地方。”
“之后便是一直在中天,一直到岩星河岸那时候。”
“对。你发现什么共同点没有?”
“共同点……”云落好似将什么重要的部分忘记了,就在眼前,好似之前就才刚看到。
“你想想给你的礼物。”
“我们到了下面,人鱼,翳蜥,然后……出来了。”
“……”
“我胸口又开始疼了。”
“好了好了,别逼自己想起来。”桑叶蹲下看着她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想要安抚,但忍不住先笑话她,“呵。你眼睛里是藏了什么喷水装置么?这就要哭?”
“要你管!”云落发泄似的对他吼了一声,背过身去擦眼泪。
竹叶在外没啥事,就一直守在门口看天,听到哭声就进来了。对方眼神示意他过来做点什么,竹叶直径走到小房间,从里面拿出筝筝以前穿过的小衣服,递到她面前。云落不识,拿过就拿来擦眼泪哼鼻涕。
“……这是筝筝的开裆裤。”
云落一听,傻了,低头看自己的手。
“干净的。”
竹叶冷冷一句解释,桑叶在后面大笑,羞得她脸红成莓果,将脚边的玩具拾起,重重扔到他身上。
“筝筝小时候才这么大。”竹叶看着这条裤子许久,看着脚下,踩到了棉绒下面筝筝的玩具,弯腰捡起来,触碰到从前的回忆;拍拍上面的木屑,习惯性将手指放在鼻尖轻嗅,仿佛还残留有口水的味道,转身再到房间里去,关起门收拾。
不说也明白,竹叶一直强忍着情感,喜怒不形于色。对他而言消减痛苦的方式就是忍着,忍忍就过去了,可对筝筝的疼痛一定是比她多得多。看着他的背影,云落眼泪喷涌出来,用手背去擦止都止不住,在替他发泄。桑叶一个头有两个大,越发看不得云落哭,抱她被抗拒,不抱又无措。
“要不你打我两下吧。”
“走开啊你!”
“你再哭天就要亮了,不是还有很多要问我的么?”
云落为了这点,自己找个位置坐下来,抱臂埋头,咬唇让自己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