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鞭海舫本是由白色玉石雕刻而成,朝前方海面长长伸出去,也像是整个浮雨水殿这艘大船的船头。此刻这里正对着千万里外一轮硕大的明月,那月光泻银一般洒落整片海面,通明如白昼。海水哗声四起,声音越来越大,海潮激起万千水点,击碎了海面上荡漾数千里的月影。
鞭海舫猛地一晃,船首突然对准了那月轮的方向,整个水殿向前飞驰而去!
阿征发出一声快乐的尖叫,飞身攀上船首,衣襟在海潮与海风里翻飞。他朝前方伸出手,指着远处雪白的浪花:“我瞧见了啊——”
少游也不由得心神激荡,跑到舫边探身去看,只见前方缓缓起伏的海面上慢慢升起了一个巨大的波浪之峰。那黑沉沉的波峰带着银色的月影,横亘海面,一直向天空升上去,升上去,像是不停生长的一堵永恒之墙,墙脚踏着幽深无底的海水之谷。
纤细的闪电在墙的边缘划出暗蓝色的线条,海雾帷幕般下落,遮住了月光。
风声撕裂了耳边的一切声音。
少游看见阿征低头朝自己兴奋地大喊,却只看见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他朝阿征手指的方向看去,在飞云与闪电的漩涡之中,一个身影忽隐忽现。他站在波峰之上,手中似乎持着一根细长的黑色鞭子。
鞭海,少游牙齿轻叩,哆嗦着抓紧石舫的边缘,默默在心中念着这两个字。
鞭海。这居然是真的。
(六)老将行
少游年幼时曾经随父王去过神都修阳,见过许多擅长书法的大神官。他们会在祭礼之前写好祭文,在祭礼时念诵完毕,投入火中化为青烟。据说只有焚香、宰杀牺牲的血腥气以及焚烧字纸的青烟可以上达天听,引起神灵的注意,这样他们才会觉察到渺小的下界众生提出的各种要求。
那些神官已经将笔演化为身体的一部分,笔画或凌厉、或舒缓、或顿挫、或张扬,将凡人对神灵的情感倾诉得淋漓尽致。少游以为这已经是人世间书法可以达到的极致。
但是此时他看见了鞭海。
海潮那咸得发苦的泡沫飞溅入少游的嘴巴。他全身已然尽湿,却浑然不觉,因为眼前的一切超出了他的想象。
须发皆白的老者站在波浪之上,将手中如椽巨笔在身旁一点,挥起乌黑的一道电光。电光落在那堵波峰的墙面上,如同疾电闪烁,现出金钩铁划的“少年”两个字来!
少游惊呆了。
从来写字不过是用毛笔在纸上来写,这般用大笔在海水上写字,是他想也不曾想过的。此刻一轮硕大的朗月把四下海面照得通明,那黑沉沉的大字在海水上浮动,墨色竟丝毫没有化开。
阿征大声叫道:“好啊好啊!”
夫子抬起笔来,笔走龙蛇,字字如同活了一般从他笔端蜿蜒飞泻而出,流动放纵无拘无束,纵横取势笔断意连。那字重若崩云,轻若蝉翼,如天马行空,如惊蛇出洞,如风雨挟雷,如飞鸟入林。字迹在阔大的海水墙壁上迤逦而下,挥毫落笔如云烟,少游已是看得如痴如醉。
耳边呼啸的风声潮声里,陡然有苍凉的歌声响起:“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正是诗灵依照自己吟诵的诗意,化身为上古诗歌中老将的模样,一身破旧战甲,手持雪亮宝剑,站在石舫顶端迎着烈烈海风慷慨悲歌。
少游原本只惊骇于夫子的书法,此时听到诗灵歌中的激越之意,才明白了这首古诗中描述的老将那不甘被弃的壮志心胸。
细看风浪之中字迹闪烁,“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等开头几句写得笔墨恣纵,豪气干云。待到后面形容老将退隐的句子,“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便已难抑制激愤之情,神思恍惚行笔如电,字体也时滞时疾,大小不一,又有笔枯墨渴的几个干涩字划,令人想象到老将心中悲愤填膺、笔随心哭的无尽之意。字迹一路辗转向下,写到最后复出请命,“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一句之时,陡然带出森森笔意,虽然笔画还是跌宕纵横,却在奔放淋漓之中带着一丝冰冷的平静。如同风云翻卷之中隐隐听得雷声,不熄的激情与超然的冷静掺杂于一处,少游几乎瞧见了那老将眼里冰屑般的杀机。
夫子写完收笔,风浪撕扯着他的须发和衣襟,四周海浪起伏不止,他却笔直站立,仰头看着面前壁立千仞的海墙。那面墙上墨迹淋漓,开头写下的字已经开始渐渐消解散去,洇化为模糊的墨迹。
少游看了如同割肉般心疼不已,大声向阿征喊道:“字没有了啊!”
阿征低头朝少游喊道:“夫子从来不留字的!”
少游眼巴巴看着那一个个字变淡,只盼能多留一刻让自己揣摩字意也是好的。却不防脚下猛地一沉,是石舫向下落了下去。少游转头去看舫外海水,不由发出了一声惊叫。
“下面!”他用变了调的声音对阿征喊,“下面是什么?”
阿征眉花眼笑地道:“那是浮雨啊!”
少游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这个古怪的小孩。
“啊?”
阿征从石舫船首跳下来,扑到舫边向下面海水喊道:“浮雨!加油!跳!跳啊!”
少游只见石舫外海面上海水哗哗退去,现出巨大无比的一面漆黑光滑镜子般的东西,鞭海舫一阵抖动,整个浮雨水殿也晃了几晃。少游待要定睛去看,那光滑的东西却又缓缓没入海水之下。他正纳闷,只觉得自己喉咙里猛地一窒,风声灌耳,天幕中悬挂的那轮明月突然满满扑进眼帘。
浮雨水殿向天空飞了起来!
少游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尖叫声居然这么难听。当他迟钝地意识到这一点,闭上嘴巴时,已经看清楚了一切。
浮雨水殿坐落在一条庞大的鲸鲵脊背上。自鞭海舫起,一座座建筑依次从鲸鲵身前安放至身后,像是牢牢背在它背上的精巧背篓。它在海水里载浮载沉,此时一跃而上云霄,鼻孔里喷出烟云般的白色水汽,激越的鸣叫响彻清朗夜空。
阿征疯狂地尖叫起来,笑得喘不过气。
浮雨自空中落入海水,激起巨大的浪花,竟然是跳过了方才那堵高高的海浪之墙。它发出一阵低低的轰鸣般的呼噜声,似乎对自己这一跃心满意足。
夫子从海那头缓缓而来。少游这才看清,他的脚下踏着一条较小的鲸鲵。送夫子上了石舫,那条小鲸也发出一声歌唱,沉入海中去了。
少游惊魂未定地抬头看着浮雨水殿主人。一眼看上去,便觉得似曾相识。他须发全白,身上青色长衣已经被海水打湿,手中一只枪戟般的大笔,犹自滴着黑色墨汁。
阿征扑上前去,喜道:“夫子你静修结束啦!”
夫子点头微笑,抚摸着阿征头顶,道:“嗯。”他转头看着少游,问道:“你是……澹台萧派来的人么?”
少游擦了把脸上湿淋淋的海水,点点头。想起父亲交与自己的信物正放在怀里,忙拿出来,交给夫子。却是一个狭长锦缎小包,已被方才的海水浸湿。
他交出那小小包裹,克制自己惊魂未定的颤抖,道:“我叫澹台少游,澹台萧正是家父。”
夫子面色一滞,怔怔看着他,手也似乎微微抖了一抖。他轻轻揭开精美的锦缎,露出的却是一支破旧不堪的毛笔。
夫子凝视那笔片刻,抬头看着少游,脸色似悲似喜,半晌,淡淡一笑。
(七)真迹
“那些字其实都是你写的,对不对,你这小鬼!”少游抓住阿征,把他在按在回廊角落里,恶狠狠瞪着他。
“嘘——嘘——”阿征挤眉弄眼地对少游打着噤声的手势,同时偷眼去瞧前面夫子离开的背影,看他听见没有。见夫子浑然不觉,径自走进海月阁里,阿征才放下心来。他推开少游,抓抓脸颊道:“你说什么,我可听不懂。”
“你还装糊涂!”少游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脑门,“要不我们去当着夫子的面说说这个。”
阿征见抵赖不过,只好揉着脑门笑道:“嘿嘿,那就不必了。你是怎么发现的?”
少游得意起来,道:“有什么能瞒得过我智勇双全的澹台大公子?刚才分明是你说‘夫子从来不留字’的!可是那些来浮雨水殿求字的人都拿了字回去,可见那些都不是夫子写的——那就只有你这臭小子!”
阿征抓抓头,笑道:“算你聪明!那些确实是我写的。浮雨水殿每次靠近海岸时,要是夫子在静修,又恰好有人来求我的话……嘿嘿,你知道我在这挺无聊的嘛,要是他们拿的东西好玩,我就胡乱写几个字给他们拿去。”
少游看着面前嬉皮笑脸的小子,一股钦佩之情忽然充盈心头。浮雨水殿主人的真迹在阆风千金难求,如同圣物一般,就连国君圣书房里自己临摹的那一幅,还是年初时一个海外岛国的贡物。这些让整个阆风求之若渴、被众多书法大家揣摩临写的墨宝,居然都是面前这个只有自己一半高的小孩子写的!
阿征拉着少游的衣带,央求道:“好哥哥,你别跟夫子说。”
少游抱起肩膀,翻着白眼道:“这个么……我倒要考虑考虑。”
阿征转到少游另一边,仰头眼巴巴看着他,嘴里哼哼唧唧,像只小狗一般。少游实在憋不住,笑道:“那作为交换,你给我讲讲这里吧。夫子有那么大的神通,到底是什么人?还有,你们怎么会在这样一个奇怪的地方?”
阿征抓抓头,皱眉说道:“这个啊,这些都是我记事之前的事,我不知道的!”
“那么你自己的事情你总知道的吧?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少游不屈不挠问道。
阿征撅起嘴巴,闷闷地看着脚尖,似乎有些伤感:“我不记得了啊。夫子说我是没娘的小孩子,一直在这里长大。”
诗灵的歌声在远处悠扬飘起,唱的还是少游来时那首曲子。这歌声把一个奇怪的念头塞进少游的脑袋,他瞪大眼睛呆呆看着阿征,脱口问道:“你是人吧?”说完扑哧一声笑出来。他觉得自己搞怪的问题滑稽至极,笑得几乎弯下了腰。
少游笑了几声,突然觉得气氛不对。他低头看着阿征,那个平时一脸满不在乎的小孩此刻却面色凄然,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少游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一副傻笑挂在脸上。阿征抬起泪光盈盈的眼睛看着他,突然皱起眉,大叫一声:“我不知道!”转身跑出回廊,冲向海月阁。
四周突然静寂下来。少游呆呆看着阿征的背影,半晌才回过神,朝他追去。天色将明,海面波平如镜。玫瑰色的晨曦在暗蓝的天边燃烧,也把火焰的影子映入茫茫海面。少游沿着回廊朝前走着,耳边只有不息的海潮与诗灵空明的歌声。它正端坐在鞭海舫之顶,面对前方空阔的大海,一袭白色纱衣,柔顺的长发在海风里丝绸般飘飞。
这片精致楼台分明是漂浮在仙境里的兰舟。乘长风,御沧海,餐风饮露,漂泊于尘嚣之外。那无尽的海路,那旷古的寂寞,那无悲喜的超然,那不胜寒的高处……也许他们都并非人类。这梦幻般的所在,怎么会是人之居所?少游暗自揣测着,微凉的海风吹去他额头发热的温度,他看见海月阁的飞檐之下,夫子一身青衣的身影正站着,用手将阿征环在身前,安慰着那个孩子。
少游快步走到海月阁前。
夫子轻轻拍了拍阿征的肩膀,让他转身对着少游。“你既然来了……”夫子缓缓开口,似乎还未想好如何措词,“我便把这一切讲与你听吧。”
夫子神色清癯,一身青色长衣与白色须发在海风里飞舞,俨然世外高人。少游心中早已崇敬之情满溢,忙说道:“不不……阿征哭了都是我不好!我不是要逼问阿征,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你们可以不告诉我的!”
夫子淡然一笑,摇摇头道:“怎么,你父王让你来时,竟没有说明要你来的原因?”
少游一怔,道:“父王他说要我来送一件信物,顺便……顺便瞻仰上古书法碑帖……”
夫子转身推开海月阁的门。“进来说话罢。”
三人在书案之前坐定。少游坐下便等着夫子讲述,却不想夫子先开口问道:“我长久在海上与世隔绝,当今国君现在可好?”
少游摸不着头脑,只好答道:“很好啊,整天忙着国家大事。我前几天还去觐见过。”
夫子沉默了一刻。
阿征目光凄然,看着夫子,急切切问道:“夫子,你先别跟他说这些。先告诉我,我……我是人不是?”说话间双手攥拳贴在胸口,一副紧张至极的模样。
夫子摇头轻笑,伸手抚摸阿征的头顶,道:“你当然是人。”阿征立刻破涕为笑,转头看看少游,目光中满是骄傲。少游也朝他笑笑,笑容却转瞬即逝,心中只觉得异样。没有人会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人类,阿征为何会质疑自己?他抬眼看着夫子,正对上夫子复杂的目光。
窗外曙色将晓,海上日出月落,海月阁轩窗之下光影变幻。海风吹起阁中长短无数字帖条幅哗哗作响,夫子抬起皱纹遍布的面容:
“我从来未曾讲过这样长的故事,就算对阿征也不曾提起。既然我在海上也无法躲开这追逐而至的一切,就让我再次面对这漫长的过往吧。”
(八)夫子
你们可曾听过那首上古歌谣?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呵呵,你们都在摇头。也许对于你们这些孩子来说,上古诗歌都是些神秘晦涩的东西。这是我最喜爱的一首上古诗歌,它从那遥不可及的过去流传至今,无人知晓它曾在谁的嘴里或心中吟诵。我只知道,当我某天第一次听见这首诗,我立时将它铭记于心。
因为它便是我心中燃烧的那团火。
厉兵秣马,披坚执锐,克敌制胜,威武不屈!自从我在校场上第一次拉开弓弦,我便明白自己是天生的战士,今生只属于疆场。我的一腔热血绝不甘于在寂寂年华里黯然冷却,我宁可将它悉数抛洒于刀光剑影之中。
于是我用了大半个人生去四处征伐。我的战袍沾着无法洗掉的血渍,我的长刀带着磨不去的缺口,我的旌旗被战火烧成了残片,我的身体伤痕累累,每块伤疤都是我的功勋。
那一年属国戚庚背盟约,我军与其缠斗日久,终于在阆风东南赤铁关与之决一死战。戚庚国境内多山,土地贫瘠,国人都有一副骁悍脾性,这次决战殊为不易。赤铁关又号称东南第一锁钥,紧紧卡住桑落、莱墟两座高山,敌军挟天时地利死守关口。那一战从傍晚开始,一直到第二天夜半时分仍是金鼓交鸣厮杀震天,难分胜负。
正是胶着之时,有斥候来报,探到莱墟山上有一条荒僻小路,可以直通赤铁关之后!
我正在大帐中为战局头疼,这消息无异于雪中送炭。我立刻点兵,乘着夜风正紧,所有人悄悄潜行,飞快进入了莱墟山的密林之中。
三十多年已然逝去。今日我坐在这茫茫海上,却似乎仍然听得见那一夜铿锵的刀剑相击和潮水般的呐喊。那一夜的冷风还在刮痛我的脸,那一夜的露水还在打湿我的膝盖,那一夜攀爬山路的热汗还在沿着我的脖颈滴下。
还有那种气息。在青涩的树木草叶味道之中,一缕勾魂夺魄的气息缭绕而来。那味道根本不是人间该有的,像是从天而降的甘泉,洗心伐意,将我所有凡俗之念卸下。我站在山路之上,任凭这气息包围了自己,茫然若失,完全忘记了我来这里做什么。
我甚至不记得我如何坠下山涧。
是的。你们不必惊讶,我掉下了莱墟山不可见底的深渊。
接下来的故事像是你们幼时听过的传奇。我被人救起,救我的是一个独居于山中的女子。既然可以独自居住在山里……不错,她并非凡人。
我阆风国得天独厚,地杰人灵,神异之事生生不息,又有奇珍异兽滥觞于遥远上古之时,这世界的万千精怪使人恍若生于梦幻之地。
救我的女子,走过了一千年的岁月。
如果没有我的出现,也许她还会继续居于幽谷之中,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年华如烟云过眼,岁月不过是流过指尖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