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九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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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杨丞相陈疏乞养 真上人返本还原(2)

魏王便道:“今我有一个定论,欲与我子孙讲讲,咸来听我。”于是众丫鬟及堂下的,分头去告翰林诸昆季绣蕙、虞氏众妯娌,一齐来侍。魏王起身还坐,便说道:“古人说的最好。他道:他行好事,莫问前程。又道:善恶昭彰,如影随形。无论事之大小,只凭这个『理』字做去,对得天地君亲,就可俯仰无愧了。今日大家在此相聚,总是子女孙曾。为我子孙的,不嫌絮烦,我还有几句话:即如为人在世,那做人的一切,举止言谈,存心处事,其中讲究,真无穷尽。若要撮其大略,只有四句,可以做得一生一世良规。这四句就是圣人所说的:非礼忽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人能依了这个处世,也可算得第一等贤人。这是为人存心应该如此,不应妾为的话。至若每日应分当行的事,即如父母尊长跟前,自应和容悦色,侍奉承欢,诸务仰体,曲尽孝道:“古来相传孝子、孝女甚多,如老莱子斑衣舞彩之欢,子路百里负米之诚,孰不钦仰?又如缇索赎父除刑,木兰代身戍边,以孝女着焉。崔澹妻之升堂乳姑,郑义妇之冒刃救姑,以孝妇名焉。见他们行为如此,其平时家庭尽孝之处,可想而知。所以,至今名垂不朽。至于手足至亲跟前,总以和睦为第一。所谓和气致祥,乖气致戾。苟起一争端,即是败机。如田家一颗紫荆,方才分家,树就死了。难道那树晓得人事?因他分家,就要死么。这不过是那田家一段乖戾之气,适值发作,恰恰触在树上,因此把个好好紫荆花就戾杀,他家其余房产各物,类如紫荆这样遭扇戾气的,想来也就不少。虽说紫荆会死,房产不会死,要知房产分析,或转属他姓,也就如死的一样了。”兰阳接口道:“妾闻得田家那颗紫荆,是他自己要死,以为警戒田家之意。怎么说是戾死的?”魏王道:“这话错了。自古至今,分家的也不烽,为何可闻别家有甚树儿警戒了?难道那树死后曾托梦田家,说他自己要死么?即使草木有灵,亦决不肯自残其生,从他人救人。我说那树当时倒想求活,无如他的地主已将颓败。古人云,人杰地灵。人不杰,地安得灵?地不灵,树又安得而生?总是戾气先由此树发作,可为定论。”兰阳复道:“怎么别人家没见戾死过树木?难道别家就无戾气么?”魏王发叹道:“戾死树木,也是适逢其会。别家虽无其事,但那戾气无形无影,先从那件发作颓败,惟有他家自己晓得,人又何得而知?后来田家因不分家,那颗紫荆又活转过来,岂不是和气致祥的明验么?刚才说的侍奉承欢,至亲和睦,这都是人之根本,第一要紧的。其余如待奴仆,宜从宽厚。饮食衣饰,俱要节俭。见了人家穷困的,尽力周济他。见了人家患难的,设法拯救他。如果人能件件依着这样行去,所谓人事已尽。至如任性妄为,致遭天谴,那是自作薛,不可活,就怨不得人了。”英阳道:“刚才说的善恶昭彰,如影随形,讲的正理,金石之教。”魏王复道:“还有一说。若谓阴骘文、善恶报应是迂腐之论,那《左传》说的『吉凶由人』,又道『人弃常则娇兴』,这几句不是善恶昭彰明证么?即如《易经》说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书经》说的『作善,降之百殃。』这些话难道不是圣人说的么?近世所传圣经,那坟典诸书,久经澌灭无存,惟这《易经》、《书经》最古。要说这个也是迂话,那就难了。我记得《论语》同那《大戴礼》都说,倮虫三百六十圣人为之长。圣人既是众人之长,他的话定有识见,自然不错,众人自应从他为是。况师旷言:凤翥鸾举,百鸟从之。凤之禽之长,所以众鸟都去从他。你想,畜类尚且知有尊长,何况于人?又何以人而不知鸟么?”这魏王一番话,说得公主、娘子齐声道是,翰林兄弟都敛膝服膺,绣蕙、虞氏等诸娘妇俱起拜敬服,俯伏道:“爷爷明训,敢不佩铭。”魏王复嘘唏西望良久,便道:“我又有一话,为公主、诸娘子听听。大凡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正是古人慷慨之语。自古英雄豪杰,虽然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不过一时之朝露,见即干。是故秦皇、汉武要求不死之药,欺欲凋三光而阅千秋,然毕竟免不得了一个土馒头。正所谓:『隔室空堂,当年绅笏满。衰草柘杨,曾为歌舞场。蛛丝也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今我少游,不过咸宁一布衣,其始也乱离奔窜于华阴途中,得遇二仙山真人救济教育,教以诸般经法。幸际鸿休,位已极于人臣,贵为封于王爵。且与诸娘八人同享富豪。今年已老,而发又白,子孙绕膝,荣华满前,天天行得个安乐。如非前生夙缘,何以享此?但一朝缘尽而散,今坐之刘楼广厦,还为衰草枯杨;歌筵箅席,便作蓬蒿寒烟。徒为享蕉童牧叟指点,谓之昔日杨丞相与八娘子同居行乐之地,今安在哉!可不是一场兴喟之资乎?几天下惟儒、道、释,是谓三教。儒是幼而读孔、孟之书,长而事尧、舜之君,出入金华,端委廊庙谋猷,不负所学,施措得行其志。功勋被他丞黎,名声垂彼竹缺点。厥或轻爵傲贵,含华隐曜的,犹必林开缁帷,门设绛帐,传道授业,发蒙解惑,也使家习促舒之书,人识康成之里,生而身名俱荣,没而统绪不坠者流也。然儒家之教,总是名利场中富贵极顶,不知不觉,冥官又来相邀。细细想去,仍是一场春梦。道以清虚为宗旨,玄妙为法门。养志无为,邀情物外。有若齐相筑室而延师,晋士挥尘而谈理,是所谓道家者流也。这虽欲深根基础蒂,长生久视为务,又是泡沫风灯,淹速能几?不及百年,其人与骨,皆已朽矣。至若释教,则宏宣胜业,弘修善根,开遵遇迷,津梁品庶。得其道者,是名为佛。说法而顽石点头,诵经则天花乱坠。肉身形解,禅心蝉蜕,十方遍照,万劫恒存,此其为最神而最久也。吾于近日,每夜睡着,则必梦中参禅于宝榻之下,讲道于薄团之上。这必是有佛家舍不得的宿缘而然也。今我欲超脱尘世,谢却苦海,优游物外,访道于裴航,问津于如来。但诸娘子缘若未尽,有难舍去;又或前缘相孚,亦安知不倒也同会一处么?”八娘子系是南岳卫元君侍女谪下的,一听魏王之言,自然气味相感,同时敛衽对道:“富贵繁华,今时一时之荣。请道求教,即前生已定之缘。丞相如欲脱超尘缘,妾等愿为相随于物外。惟丞相但从心愿罢。”魏王大喜,赞叹不已,道:“世上名利场中,原是一座迷魂阵。世人正在阵中,吐气扬眉,洋洋得意,那个还能把他拗行过?一经把眼闭了,这才晓得:从前各事,都是枉用心机,不过做个梦了。”如此说话之间,但见一个和尚,疯疯颠颠,手持一朵灵芝,来立于前。魏王诧异,问道:“仙师从那里到来?”和尚道:“贫道过自苦海边,从回头岸轮回洞来呢。”魏王点点头,复问道:“大仙此时又往那里去了?”和尚道:“彼处有座仙岛,名唤返本岛。岛内有个仙洞,名唤还原洞。我往那里去了。”魏王不等说完,又问道:“大仙所访何人?”和尚道:“我之所访,非仙非道,便是大慈大悲一个先觉化身的。”魏王听了,心中若悟若迷,如醉如醒,不知怎样才好,呆了半晌,不觉下拜道:“弟子愚昧,今世苦海莫能超脱。大仙所教,一个不懂。求大仙大发慈悲,倘能超度,脱离红尘,情愿作为弟子。此去返本岛还原洞,还有若干路?”和尚道:“远在天边,近如眼前。丞相自去问心,休来问我。”魏王道:“大仙手中之物,是何仙草?欲与何人?”和尚道:“我欲赠与若悟若迷、如醉如醒的。”魏王道:“弟子心中实若大仙之言。愿大仙赐我,指示迷路罢。”和尚把手中芝草递与魏王,道:“且请丞相把这仙芝用过,涤荡涤荡凡心。倘悟些前因出来,我们更好谈了。”魏王接过,一面道谢,一面把芝草吃了。登时只觉神清气爽,再把和尚一看,只见那和尚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那里是刚才的疯疯颠颠样子?魏王心中略有顿悟,不敢有言。

和尚只把手一张,只听呱剌剌雷声振耳。霹雳之中,现出一条彩云。彩云之上,端端正正托着一庞眉秀骨的大仙,呼了:“性真,已脱凡尘,可能返本么?”性真仰看时,明明是天台山莲花峰上六观大师。性真于是叩头流涕,道:“性真已大觉。伏愿师父唤醒前缘,收育于莲花峰上罢。”大师道:“总是一梦。昔人所云,乘兴而去,兴尽而来。不关我事。”此时,公主等八娘子,已涤洗了脂粉,脱下了绮罗,下阶罗拜道:“弟子等八人,本是南岳卫夫人侍女,已听师父之明教,旧愆已觉。伏愿师父收育,同归于极乐世界,以颂万世无量之恩。”大师道:“善哉,善哉。总是一家之空。”遂引上法座,并讲说一场经文,真是天花乱坠。于是性真、八仙女等俱已顿悟。

大师遂大集徒众,道:“我本为传道,远入中国。今已有其人,吾可行矣。”就将袈裟、衣钵、经文传给性真,便向西天去了。

此后,性真在莲花道场,教化大行。八尼姑师事性真,俱成菩萨,并归西天。

此是万历年间新闻异事,编成《九云记》三十五回。后人有诗,赞叹性真。诗云:

曾因一念结尘缘,暂假邯郸午枕边。

自是道心难久住,空潭印月在清天。

又有诗赞八仙女,诗云:

由来窃药悔嫦娥,仙袂相随渡鹊河。

花雨一番蝴蝶散,碧云无限月明多。

又有一律,单单称六观大师悟道成佛,诗云:

袈裟现相是金仙,说法莲花最上颠。

道载河山无量界,心通天地有形先。

三生石榻鉴尘性,一喝禅坛运化权。

从此空门传钵在,月明飞锡向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