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颜永农说了过头话:“今生就是拿八抬大轿来接我,我也不会踏脚到城里去!”现在他蚀言了,不仅到了城里,而且还要住下来,至少三年。
他用“逼上梁山”来打发对前来送行不带恶意质问他的乡亲们说。
他怀着对城市的陌生、胆怯、恐惧进来了。这里没有属于他的一寸土让他扎脚;没有属于他的一块砖一片瓦让他避风雨;不要说熟人连一个说加上方言口音的人都找不到。
“能活下去吗?能供儿子读完三年高中吗?能还清背在身上的三千多的债务吗?”这可是跟随儿子出来的目的啊!颜永农的脑子老想着这些问题。
颜永农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对他来说这里是一个未知的全新的天地,摸不到门,走不到路。
不想在家里熟门熟路,活儿是现成的。柴房里的柴没了摸起刀去砍;缸里的水没了挑起水桶去挑;栏里的牛羊在叫就赶它们到山上。
春天来了他知道翻地播种;秋天到了他知道收获贮藏劳动果实。
他更有一门精湛的木工手艺在干完农活之余做些木活换来零用钱。一家四口的吃喝全靠他这一身力气换,有吃有余有存,宽裕过着一年年。
如果没有那次家庭变故也许他的日子照旧过着,在进城的前三天他发现原来的活法行不通了,儿子进城读书不再带粮食带油盐而是带钱。他还发现他的这门手艺有淘汰的危机感,刨床、锯板机的广泛运用既加快了工作速度又降底了成本,严重地冲击手工制作。
如果还像原来一样墨守成规的话那欠下的债务怕是要背到驼子不伸腰的时候。于是他带着唯一的本钱----力气到城里找市场。
到底把力气卖到哪里呢?他如同瞎子出天方-——四门无路。“城里的天不会欺生不会绝农村人的路。”他坚信。
当然也不能等天上掉馅饼!
要出去问事做,寻事做,找事做。
他来到火车站看见一群赤膊男人,一色的一根白粗布长巾系在腰间,赤脚穿解放鞋。手里提着跟扁担,一头吊着一小捆绳索。他熟悉这扮相,这是一伙挑夫。
一声汽笛鸣响,火车进站了。车门打开陆陆续续下人了,这时从车门边,从窗口里伸出手来:“喂,扁担。”这些扁担师傅们快步上前帮着客人下货然后挑起大包小包走了。
“这活儿合我做。”颜用农想。在家里担水、担粪、担柴,担进担出肩膀哪空过?
想到做到,他立刻买来了扁担和绳索。大概扁担是做这种工作的标志,他走在去火车站的路上就有人喊:“喂,扁担,这里。”
有三个包放在那客人的脚边,颜永农把大包做一头把两小包做一头捆好,穿上扁担,用手挽起扁担试了试,不重,吃得消。他挑起来照客人说的走。
对讲了一辈子家乡话,很少跨过县界的颜永农来说,语言是最大的障碍。这时他把家里话搬到城里来有很多困扰。
虽说早几年他到城里呆过一段时间,也跟讲普通话的儿子学过,就是没学到普通话。听是可听懂一点儿,会说少得可怜的几个常用词句子,可是年淡月久了儿子都是一口地道的方言,他更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训练普通话,因而能说的那几个音节不知丢到哪三下五去二了。
而且他由于早年对陌生人和陌生话的排斥引起对普通话的厌恶,巴不得一生不说也不听这种语言。
种种原因导致他在这个普通话的语言环境中应付困难,幸好他和雇主不要太多的交流,他像一匹负重的马担着担子走在前面,顾主紧跟其后不时指路,他依稀听懂了“前后、左右、上下、到了”几个音节。
到了目的地雇主递给他一张两块的票子,他没有马上接,他说:“我身上半个毫子都没有一个,拿么事找你零钱?”(方言)
顾主也不懂他说的什么,以为他嫌钱少了就说:“你还涨了价,上次我叫别人担的就是这个价,这才隔了几天?”
颜永农说:“你这是在逼我撒,晓得我没有钱偏要我找,也没受多少累你随便给俩烂眼钱算了。”(方言)雇主不想跟他磨嘴皮耽搁时间又从兜里掏出五角钱来。
颜永农才明白雇主没有听懂自己的话意,以为没接他的钱是要他加钱。于是他一接过两块的票子把五角票子给推了回去一面说:“多嘻,多嘻!”{多谢}
雇主蛮奇怪:说起日语来,是个日本人?
当他从雇主手里接过两块钱的票子时,简直不敢相信这钱咋这么好赚呀!在家乡从深山老林中替人担两百斤木炭出山,才二块脚力钱。一早到摸黑,飞起来跑只能跑两趟。要费几多力跑几多路流几多汗呀!
看,这两块钱来得多容易,几脚路汗珠也没掉一滴。
真是费力不赚钱,赚钱不费力。难怪农村人削尖脑壳往城里钻呀!
正当他把皱了角的钱捋通时,有人又在叫:“扁担”。
从这时起他的肩膀不空,扁担不空。扁担刚从货物里抽出来钱还没有来得及放进兜里,叫他挑脚的喊开了。
咳,这里是个好地方哟,是个屙金出银的地方。这地方还真少不得我这号人。
颜永农没有固定的吃饭时间,他不像人们非要一天三餐饭定时定量吃饭。只是在他感到饿了,肚里没有东西撑着就像汽车没了油跑不动了才去吃点东西。
他吃的食物不求质量,只求数量。一碟酸菜、三碗大米饭。
饭馆老板见了他不是蛮热情,他这顿饭能赚得了什么钱,赚钱主要靠菜靠酒。
同伙们拿他开玩笑:“狗吃牛屎只顾多,只求数量不求质量。你这样不要命地赚钱,赚了钱又舍不得花,自己的吃喝都刻薄,把钱穿到排骨上,到时别把排骨压断了。”
至于住宿问题,他认为若是在这上头花钱纯粹同钱有过结,钱多了放在口袋里做碍事。
大热天里,广场的水泥地、候车室的长椅、机关门前的草坪用块油纸垫着都是安宿的好地方。几多城里人耐不住房里的闷热不也是搬张竹床在外面过夜吗?
看,人们到了晚上吃过晚饭慢慢都出来了,哪大路边竹床、躺椅上都是躺着摇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