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情是祖先馈赠的一部分,是大自然所赐予的天赋,用以庇佑万物生息。
经历了弟弟的死亡之后,我知道了共情的力量,哪怕是最深的伤口,它也能治愈。共情给了我所需的领悟,让我开始了自我宽恕的过程。在我父母艰难地应对无尽的悲伤时,共情也为我与他们之间的互动指引着方向。共情让我更深切地明白,不管多么痛苦、多么绝望,每个人身上都具有成长和改变的各种可能。
我坚信,如果当初由共情来引导帮他的话,大卫应该现在还活着。我经常会回想我对大卫的绝望所做出的反应。即使是在25年后的今天,我仍希望能回去改变我当初的言行。我希望当时就能知道现在所知道的东西。我真心希望能再有一次机会来挽救他。
我的病人经常会问我,我是如何学会原谅自己那些后悔不已的行为的。我几乎都会这样回答:“你可以通过当下不要再做出那样的行为来原谅自己。”我告诉他们:“通过与他人的关系,你可以向自己证明,你能扩展和提升对他人的宽容度。在每一次与人互动中,你都要让自己变得更包容、更宽恕、更有爱。”
这就是共情之路,这也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种能够把我们从绝望带到希望、从怨恨带到宽恕、从害怕自己的软弱带到相信自己的潜能的途径。人类是一直在进化的生物,共情就是那种让我们能基于自己的经历来做出适应和改变的内驱力。我总把共情想象为一条大河,它用水流一路承载着我们,温柔地把我们带进新的地界,把这个世界本来的奥秘展现在我们面前。如果没有共情的强大水流,我们就会一直在自己顽固认知的漩涡旁打转,被我们的恐惧所俘虏,被我们的过去所牵制。缺乏共情的生活会是一潭死水,循环打转,以可预测的模式不断自我重复,而鲜有能力打破这种单调的循环。
如果没有共情,我们根本无法建立任何有意义的连接,也不会有彼此关心的渴望或意愿。我们会过着孤单的生活,想法与情绪相隔离,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相互之间没有通过理解而彼此连接的桥梁。
单细胞生物竟然也会社交
共情是祖先馈赠的一部分,是大自然所赐予的天赋,用以确保世上万物的生息。如果不能相互连接,我们将无法存活——这就是共情的深层生物学法则,这也是为什么共情不仅蕴含于我们DNA分子的长链和螺旋之中,也存在于大象、大猩猩、毛毛虫、蚂蚁,甚至是那些最不可思议的单细胞生物的遗传物质当中。科学家们在讨论共情的进化历史时,他们并不会追溯到猴子、鸟类,甚至是像跳蚤或蜉蝣之类的小型昆虫,而是从单细胞黏菌的神奇生命周期开始谈起。
当我第一次听说黏菌(一茶匙花土里就会有几百万黏菌)的时候,并没有觉得特别诧异。我更愿意去探讨人际关系,以及共情、亲密关系和自我觉察之间的关联。但是,后来我很快就对它产生了兴趣,因为黏菌虽然起源很低等,但它有很多让人惊诧的地方,能体现出共情赋予生命的力量,以及诸如利他主义、自我牺牲这种高尚的“人类”品质。
黏菌最开始时是一种单细胞生物,以细菌为食,只要有食物就可以原地不动。当食物供给减少时,黏菌会意识到自己形势不妙。在这个时候,一种原始的共情形式就发生了。通过响应一种叫作外激素的化学信号——人体中也有一种类似的化学信号,叫环腺苷单磷酸——单个的细胞就聚集在一起,然后“手拉着手”一起出发去寻找晚餐。聚集在一起的黏菌细胞能够一起在土壤中移动,就像一个由活的、可移动的部件组装成的微型坦克。当细胞团找到了安全的栖息地和充足的食物时,处于细胞团前沿的个体就会死去,放弃了自己继续繁衍的机会,这样后排的个体就能食物丰足,繁荣兴盛。
研究黏菌的研究人员——很多人都在研究这个,因为这些单个细胞之间相互沟通和聚集的能力也模拟了人类胎儿在子宫中发育的方式——都相信细胞之间的融合是由一些“沟通”基因或“社交”基因来掌控的。这些基因会鼓励细胞彼此之间建立联系,形成一个能提高整个物种存活机会的社群。每个细胞都能明白其他细胞的需求,并做出相应反应。这种反应不只会让个体自身获益,更是会让整个社群获益。
如果单细胞生物都能以如此高效的方式沟通,那更高等的生物得有何等的相互理解和洞察力啊?沿着进化的阶梯再往上走,我们看到在蚂蚁和一些毛毛虫之间发展出了一种非同寻常的共情式关系。这些毛毛虫有一个专门用来吸引蚂蚁并与之沟通的“蚂蚁器官”。其中一个器官就长在毛毛虫身体的尾部,一旦被蚂蚁触碰到,它们就会分泌一种富含氨基酸的透明液体,蚂蚁们会去舔食这种液体。这样,蚂蚁就能花最少的力气吃到一顿健康又营养的加餐。
因为这种免费的美食随时都有,所以蚂蚁们就会待在附近,这恰恰就是毛毛虫想要的。因为在遇到麻烦的时候,你找不到比蚂蚁更加忠实坚毅的朋友。当毛毛虫受到它的昆虫天敌,如大黄蜂的威胁时,它就会通过启用第二个“蚂蚁器官”来招集蚂蚁的协助。毛毛虫头部后面的一对触角会释放出化学信号,通知蚂蚁们进入防御状态,准备攻击入侵者。如果大黄蜂要来叮毛毛虫,蚂蚁们就会跟敌人决一死战。
毛毛虫让我们看到了一种很有意思的“负面”共情的原始模式。毛毛虫让蚂蚁误以为它们的存活有赖于毛毛虫的命运,而事实上,相对于蚂蚁需要毛毛虫来说,毛毛虫更需要蚂蚁。其实,大黄蜂本来并不在意这些小蚂蚁们——它只想靠这个肥美多肉的毛毛虫来饱餐一顿。但是,对蚂蚁来说,因为有全天供应的免费美食,毛毛虫又能用它们能理解的语言进行沟通,蚂蚁们已经完全被毛毛虫征服了。有了这些诱惑,蚂蚁们心甘情愿地誓死来保护毛毛虫。
高等动物都擅长读心术
随着动物们进化发展出思考和推理的能力,它们的共情能力(既包括有益的,也包括有害的共情)也突飞猛进。与他人沟通的能力也因为能够“读懂”他人的情绪和想法有所提高。虽然大多数人都觉得“读心术”这一天赋绝对是人类特有的一种本事,但是更原始的(更准确地说,是进化上不一样的)物种似乎也能参读他者的感受和动机。
在《鸟喙》(The Beak of the Finch)一书中,科普作家乔纳生·威诺(Jonathan Weiner)采访了一位每天都给鸟儿喂食的女士,她讲述了一段自己与一只鸟之间发生的神奇故事。
那一天,我待在家里,坐在床上看书……一只雀鸟飞到我身边的枕头上。我能看到它的鸟喙有些问题,是长了禽痘。禽痘通常长在脚上,但有时也在鸟喙的里面疯长。
我从来没有见过哪只鸟能做到这样——直接飞起来,注视着我的脸。虽然你给它们喂食的时候,它们也会抬起头看着你,但这次很不一样。这次感觉就像——用一种拟人化的说法——一个求救的哭泣。当然你无法知道答案。也很有可能是它没法吃东西了,很饿,而我就是那个食物来源——提供米粒的人。谁知道呢?对我来说,那就像是在说:“救救我。”
我就帮它把禽痘擦掉,在长痘的地方涂了紫药水。我想尽力帮它处理好。
尽管我们无法知道那只鸟当时是怎么想的,但如果我们猜测那只鸟当时知道自己快要饿死了,作为最后的尝试,它向一个善良的人类求助,这好像也不会太过分。不管这是一次有计划的行动,还是一个侥幸的事件,那只鸟的非常规举动救了自己的命。
给动物赋以人类的感觉并不是什么伟大的科学。科学家都要求有证据,可又无法准确测定动物的感觉,因为它们并没有可以表达自己想法的语言能力。但很多聪明睿智的人们仍然相信其他物种也能体会到喜悦、悲伤,甚至是像内疚、羞耻、哀伤和嫉妒这类的高级情绪。用共情语言来说就是,动物们能领会到他者(包括人类)的这些情绪并能给予回应。
杰佛瑞·麦森(Jeffrey Masson)最初是学精神分析的。在他的《哭泣的大象》(When Elephants Weep)一书中,他讲述了一个在一对天生的敌人——大象和犀牛——之间产生共情的故事。
一个犀牛妈妈带着它的幼崽来到一片盐沼地,小犀牛陷进了泥潭里。犀牛妈妈用鼻子拱了拱小犀牛,确认它没有受伤,然后就到树林里觅食去了。随后,一群大象也来到这片盐沼地,犀牛妈妈就赶回来攻击那只领头象。象群被赶走了之后,犀牛妈妈又去树林中觅食了。麦森描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一只象牙很大的成年大象走到小犀牛身边,从小犀牛身上跨过去。然后这只大象跪了下来,把象牙伸到小犀牛的身体下面,开始往上抬。这时,犀牛妈妈从树林里冲了回来,那只大象就离开了,回到了另一片盐沼地中。在好几个小时的时间里,每当犀牛妈妈返回树林里的时候,大象都过来想把小犀牛从泥潭里抬出来,但每一次犀牛妈妈都冲回来保护小犀牛,大象也只好撤退。最终,象群继续上路了,小犀牛仍然陷在泥潭里。第二天早上,当人们准备把小犀牛救出的时候,它自己竟然从变得有些干硬的泥潭中脱离出来,去跟等着它的妈妈会合了。
为什么大象会冒着受到犀牛妈妈攻击的风险帮小犀牛呢?虽然大多数科学家都很谨慎,不会给动物的行为赋以人类的情绪,但我还是觉得,如果不这么考虑就很难给出一个符合逻辑的解释。很明显,那只大象意识到了小犀牛深处困境,一次又一次地想去帮忙——从任何角度来看,这都是一种善良的无私行为。如果认为共情是能准确地理解另一个个体的体验并能敏感地做出回应,那么说那只大象感受到并且表达出了共情会有什么不对吗?
不久前,一位动物园管理员刚好目睹一只受伤的小麻雀掉进了大猩猩的笼子里。一只大猩猩马上抓起了这只小鸟。但大猩猩并没有像动物园管理员以为的那样,会揪扯这只小鸟,或者把它当下午茶吃了。相反,大猩猩温柔地用手掌托起这只小鸟,盯着它看,好像着了迷一样。其他大猩猩也凑了过来,它们小心翼翼地依次把这只幼鸟传递下去。到了最后一只大猩猩手里时,它走到笼子的栅栏边上,把小鸟递给了在旁边惊呆了的动物园管理员。
是不是大猩猩意识到了小鸟的困境,才有了共情的反应,而这个反应又激发出想帮忙的愿望呢?没有什么能比看到他人有难更能拨动我们的心弦。一天下来,可能会有几百个人从我们身边经过,我们都不会去考虑他们的心情,但只要看到有人——不管是朋友还是陌生人——明显遇到了难处,我们就会强烈地想给出回应。
其实在其他物种中也同样会有这种基本的共情本能。如果那只小麻雀是健康活泼的,那大猩猩可能想都不想就把它给吃了,还可能会为自己能凭空抓到一只鸟而开心,然后用一嘴的鸟毛和鸟肉来炫耀自己的能力。但是,一只受伤的小鸟让大猩猩困惑了一下。然后共情就开始起效了,这使大猩猩的自发反应变成了用心的关照。大猩猩可能在想:这只鸟为什么会待在笼子里的地面上,而不是像其他鸟那样在天上飞?对这个奇怪的小东西,我应该怎么办呢?
琢磨这些问题会让事情慢下来一些,这给了大猩猩一点时间来观察这只幼鸟。或许大猩猩从小鸟的眼神中看出了它的恐惧,或许它感受到了小鸟的心跳过快,或注意到了它慌乱地想要逃跑。尽管我们永远都无法确定大猩猩当时是怎么想的、感受到了什么,但我们有一点非常明确——在那个由痛苦、恐惧和非寻常状况而营造出来的与正常生活不同的空间里,发生了一个共情的故事。
下面是另一个跨物种的共情故事,这次是发生在大猩猩和人之间。75年前,一个在非洲工作的年轻人因为感染疟疾病倒了。他的名字叫杰瑞·柯通(Cherry Kearton),他家里养了一只叫托托(Toto)的大猩猩。托托从早到晚都陪在这位生病的朋友身边,日复一日。柯通想吃药时,托托就把奎宁的药瓶递给他;他要看书时,托托会一本一本地指着不同的书,直到柯通点头。然后托托就把对应的书拿出来,递给它卧病在床的朋友。在漫长的恢复期间,柯通有时会穿戴整齐地睡着了。醒来时他发现,托托已经帮他把靴子脱掉了。
柯通相信,托托的行为是源于他们之间的感情,而且大猩猩具有能明白他的想法和感受的超强能力。柯通在1925年记录这些事情时也指出,有人听到这些故事时会表示怀疑。“很可能有人看这本书的时候会说,猿和人之间的友谊很荒诞,托托只是一个动物,并不能真正感受到我赋予它的那些感受,”柯通写道,“如果他们能像我当时那样,感受过它的体贴照顾,看到过它的关心,他们就不会这么说了。”
因为大猩猩和其他的非人动物不能用语言来表达自己,我们也就无法真正确定它们的想法或感受。但是,我们可以根据它们的行为、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来对它们的情绪和想法加以推测。当然,这也正是我们对他人所做的事。尽管只是无意识的行为,但我们一直都是这样来理解他人的情绪和想法的:关注他们面部表情中的细微变化,注意他们撅起嘴唇、扬起眉毛或是咬紧牙关的方式,观察他们表达紧张、恐惧或厌恶时肌肉变化的方式,记住他们手插在口袋里的轻松站姿,或是紧张时两脚交替轮换的样子。通过仔细观察他人的非语言行为,我们可以准确推测出他们的想法和感受。
这种解读他人没有表达出来的想法和感受的能力是共情中遗传属性的一部分,是我们从敢于自我牺牲的黏菌、喜欢蚂蚁的毛毛虫、救小犀牛的大象和深爱人类的大猩猩身上传承下来的。所有的生物都需要共情。如果没有共情,我们就无法相互理解,也无法相互寻求支持、鼓励、温存和爱。如果没有理解对方想法和感受的能力,我们就读不懂他们的意愿。这样,所有的陌生人都会被当作敌人或者被无视,即使对待朋友和家人也会漠不关心。看到他人的痛苦和困境时,我们也会转身走开,不愿提供帮助。而且,我们理解不了其实他们的感受也影响着我们的情绪和想法,也无法知道他们的命运其实跟我们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
共情的神经生理基础
共情对我们的生长、发育、生存都很重要。共情的能力是直接连在大脑的神经回路中的,尤其是连在大脑中两个不同但又相互关联的区域中——杏仁核和新皮层。杏仁核属于原始脑或边缘系统的一部分。杏仁核是情绪脑,是快速产生欲望、暴怒、疯狂、极乐的部位,也是生成眼泪和储存我们最有意义的个人记忆的地方。
对于我们面对的每一个人和我们所处的每一个情境,杏仁核所问的最有力的问题就是:我正面临被伤害的危险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杏仁核就会立刻发出警报,刺激激素分泌,调动肌肉开始工作,让血液流向心脏,进入“战斗或逃跑”的准备状态。这种针对不管是真正的或是预设的危险情况所产生的自动反应叫作“战斗或逃跑”反应,任何有过焦虑或惊恐发作体验的人都能证明杏仁核具有产生强烈情绪反应的能力。
在遥远的过去,杏仁核统治着大脑中的所有神经回路,它作为一个主操控台,对不同的物理威胁产生自动反应。然后,在大约一亿年前,哺乳动物开始进化出一层新的脑细胞,用来完成更需要理智的目标。新皮层或者叫思维脑,就像一层薄毯子一样包在原始的边缘系统外面,可以让哺乳动物的祖先们来反思自己的感受,并依据这些经过思考之后的反馈来调节自己的行为。比如,由杏仁核主导的蛇和青蛙会在饥饿的时候把他们刚出生的小宝宝吃掉(更重要的是,它们一点都不会为此感到内疚或悲伤),而由新皮层主控的哺乳动物则宁可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保护后代。
又经过几百万年的进化,思维脑与情绪脑之间发展出相互作用的关系,可以向火热的情绪发放冷静的理由,允许有经过思考后再给出反馈的时间,放慢了情绪自动反应的过程。恐惧、愤怒、伤心和喜悦这些基本情绪逐渐扩展为更微妙、更复杂的体验。比如愤怒分化成像烦恼、怨恨和愤慨这样复杂的情绪;满足感进化成高兴、愉悦、陶醉和极乐的感觉;奉献演变为关爱。像自怜、绝望、困窘和屈辱这类情绪也成为人类全部情绪库中的一部分。当我们发展出把他人需要置于我们自己需要之上的能力时,我们的词汇中就出现了利他主义和自我牺牲。
在一个用野生猴子所做的残酷却有意思的实验中,研究人员切断了猴子大脑中杏仁核和新皮层之间的联系,然后把猴子放归原来的栖息地。没有了能支持共情的神经回路之后,这些猴子再也不能对其他动物的友善或敌意做出合理的推论。一只正常的猴子可能会想着“这只大个的类人猿貌似残暴,不过我并不担心,因为它的眼神很温和,也没有向我龇牙”,或者“这只母猴并不想伤害我,它一直在我身边转悠,是因为它被我吸引了”,而经过了脑部手术的猴子却退出了之前与朋友和家庭成员的全部联系。他们基本上都独自生活,只被杏仁核产生的愤怒和恐惧情绪所主宰,再也不能受善良、忠诚、奉献和爱这些由新皮层产生的情绪的影响。共情被剥夺之后,动物也没有了任何能建立亲密关系的希望。
如果能回到生命最初的几个月里,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那些共情受损的猴子的想法和感受。对于人类婴儿来说,出生时就已经基本长好了的杏仁核是绝对的主导,而发育很慢的新皮层要经过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能夺回主导权。事实上,大脑的发育过程就像是一部进化史。就像我们远古时代的哺乳动物祖先一样,我们是以一个由杏仁核主导的生物开始我们的生命历程的。
从第一次呼吸开始,我们就能表达我们的情绪——痛了就哭出来,恐惧时会后退,惊奇时会睁大眼睛。新生儿在听到其他婴儿大哭时,自己也会跟着哭泣,他们能共享彼此的感受,尽管他们还绝对不会明白这些感受意味着什么。发展心理学家把这种情绪的传播叫作同情式的痛苦。2个月大的婴儿看到别人流泪自己也会哭。这也是一种自发的、由杏仁核主导的反应,是把别人的悲惨也当成了自己的不幸。10周大的婴儿能通过改变自己的面部表情来对妈妈的高兴、伤心或生气的神态做出反应。4个月大的婴儿就能朝着一张笑脸开心地微笑。
8个月至1岁大的幼儿开始知道,自己跟他人是分开的,跟他人也是不一样的。但是,因为还是情绪脑占主导,所以他们还不太知道如何应对他人的困境。看到他人遇到难处而想去安慰对方时,孩子最初的尝试是“模仿”他人的行为。所以,当一个孩子看到另一个孩子哭泣时,他自己也会去抹眼睛,即使他并没有眼泪需要擦。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随着大脑新皮层不断发育,其与杏仁核的连接越来越复杂,孩子会进一步认识到他们都是分离的个体,也意识到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和感觉。渐渐地,他们安抚他人的行为也越来越丰富。在1岁时,孩子就可以根据从大人面部表情中看到的信息调整自己的行为。如果看到一个微笑或者一个点头,1岁大的孩子就会拿起一个不太熟悉的玩具或者去跟一个陌生人开心地玩耍;而父母的一个皱眉或一个有麻烦的表情则让他们意识到自己要小心一些。
小孩子最容易识别的表情是开心,然后是伤心、生气和恐惧。到四五岁时,孩子就能够准确地说出这些基本情绪,尽管有很多研究人员认为孩子们在发展出足以描述这些情绪的语言技能之前很久就已经能理解这些情绪了。一些更复杂的情绪,比如羞耻、轻蔑和厌恶,就更难理解了,就像研究人员所说的,这些需要再多几年的大脑发育和对关系的体验。
到6岁时,孩子就能理解人们真实的情绪和他们表现出的情绪之间是可以不同的。7岁左右的孩子就能理解那些涉及嫉妒、担心、骄傲、谦虚和内疚情绪的情境。当孩子不仅能考虑像面部表情和身体动作这样的非语言线索,也能考虑像说话语调这类的语言线索时,他们就越来越会辨别行为的动机和意图。到9-11岁时,孩子就能够从非语言交流中识别出别人是不是想蒙骗、操控自己。
不管多大的孩子,如果他们哭的时候能得到安抚,笑的时候能听到他人的笑声,他们就会相信外界会用安抚的方式来回应自己的情绪。但是,如果他们的眼泪总是没人关心,他们的恐惧也总被忽略,那他们就以为这个世界是没有回应的,是不在乎自己的。如果总是这样被忽略,他们的情绪反应就会逐渐收窄,恐惧就会成为所有情绪中的主导。
换句话说,与有爱心和专注的人之间的早期互动经验,能温柔地呵护和加强产生共情的神经回路,这样能防止我们情绪的剧烈波动。相反,跟愤怒、暴力或忽视型养育者之间的重复互动会让一个人发出或接收共情的神经通路发生短路。如果我们通过某个特定的情绪通路一次又一次地发现,这个世界总是不能正确地对待我们或毫不关心我们的感受,那我们最后就会意识到继续尝试也没有意义,然后就开始关闭我们的情绪。
人类独有的镜映能力
我们就像镜子一样呈现出在生活中看到的东西,我们的共情能力也会因为生命早期的经验而相应地扩展或收缩。如果我们没有从别人那里得到共情——比如小时候,我们说的话被忽略了;我们大笑的时候没人跟我们一起笑;我们因为痛苦或害怕而哭泣时,他人告诉我们流泪是不对的,或是一种脆弱的表现——那我们就开始避免表露出这些情绪。如果我们的养育者总是不专心、抑郁或者满是愤怒和怨恨,他们给我们呈现出的那面镜子只能照出被扭曲的现实。通过这面镜子,我们只能看到一幅扭曲的、不切实际的自我图像。还是孩子的我们绝对没有办法知道自己看到的画面其实是扭曲变形的,所以开始相信这些反射的画面是真的,我们的自我意象也开始跟从这面镜子中看到的裂痕相协调。
相反,如果我们的父母或监护人能在我们受伤时给予真心关注,细心地照料我们的伤口,用充满爱意的语气跟我们说话,通过他们的言语和行动让我们知道他们能理解我们感受到的东西(这样就呈现出了一面准确的镜子),我们就会感受到被接纳、被理解,并逐渐获得信心来表达越来越多样的情绪。如果我们所注视的镜子是清晰的、未被扭曲的,那我们就能看到真实的自己。
如果我们照的是一面有裂痕的镜子,我们会看到一副混乱的画面,很难弄清楚我们自己的感受。而如果镜子反射回来的画面是清晰真实的,我们就能看到我们真正的样子,认为我们的情绪都是合理有效的。
镜映是一个很难解释的概念,但是我发现生活中的这个真实例子总能帮助人们理解这个过程。
我女儿艾瑞卡小时候病得很严重,需要做好几次手术,还要住好多次院,她的医生觉得是她肠道有问题。艾瑞卡身体瘦弱,经常疼得厉害,所以没法跟她的朋友们一起奔跑玩耍,别人做游戏时也不能带她。她5岁的时候,几个专家发现艾瑞卡有第三个肾脏,做了8个小时手术拿掉了多余的那个。
艾瑞卡出院回到家的几个礼拜之后,有一次我在她房间门口停下来想看看她怎么样了。从门缝里,我看到她坐在床上,拍着自己的后背:“嘘,没事的,宝贝儿,”她用一种安慰和确认的声音对自己说,“所有的事情都会好起来的,妈妈会照顾你的。”
听到我5岁大的女儿用妈妈般的温柔语调和满心关爱来安抚自己,这让我知道了镜映的力量。艾瑞卡知道她是被爱着的,也相信她值得拥有这份爱,所以她能重复她妈妈在各种情况下跟她说过很多次的话,以此来照顾自己。她妈妈充满关爱的声音已经成了她自己内在的声音。
每当我们被共情地对待,即人们能准确地理解我们的想法和感受并能敏感地给出回应时,我们就知道我们值得被如此温柔相待。我们对自己的共情能力也会快速提升,因为我们自己能镜映出外部世界告诉我们的自我价值。随着我们不断成熟,思维脑逐渐掌控情绪脑,我们会逐渐想去给予我们曾被给予的东西,把我们自己感受到的信任、信心和爱再镜映给这个世界。
如果我们没有感受到被爱,我们的感受一直被无视,那我们就不知道如何来安抚自己。因为我们没有学会如何照顾自己。所以,当他人受到伤害或遇到困境时,我们会发现自己很难去给予安抚。因为这时,我们只会呈现出我们曾受到过的忽视和不被关心,我们的关注点还停留在我们自己的那些尚未被满足的需要和渴望上。
但是,人们的韧性很不可思议,从出生到死亡的每一天,我们从不会停止学习。如果被给予共情和正确的指导,那些童年阶段情绪很匮乏的人也能学会如何表达他们的情绪,扩展他们的共情能力。当然,这就是我们跟黏菌、毛毛虫、鸟类、大象和类人猿的不同之处。所有的生物都有产生共情的脑回路,但是,只有人类拥有通过语言来表达自己感受的能力、告诉他人自己想法的能力,以及感到伤心或迷失时向他人求助的能力。
通过共情,我们能够克服恐惧,学会相互之间如何重新建立连接。这就是心理治疗的过程。那些确信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也没有任何理由继续努力的人们来到我的办公室。他们告诉我,自己不知道如何表达想法和感受,有时他们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感受的能力。他们觉得这个世界是冷漠的。虽然他们对我也不敢抱有任何希望,但还是敞开了心扉,呈现出了自己的绝望。
我跟随着他们独有的经历,同时也坚信一段充满共情的关系能够疗愈最绝望的受伤灵魂。所以,我会去强化他们思维脑和情绪脑之间的连接。我会在脑神经回路的迷宫中小心翼翼地寻找断掉的地方。我陪他们一起把磨损的神经回路重新包裹好、连接上,让共情得以自由流淌,而且往往是第一次的流淌。
许多年前,我曾为一个16岁的男孩汤米做过咨询,他迷失了方向,正努力在这个世界里找到他的位置。汤米是我当时工作的那家医院里一名清洁女工的儿子。虽然我并不认识她,但在走廊上相遇的时候总是会打招呼,互致问候。她丈夫突发心脏病去世了,所以她只能自己照顾5个孩子,汤米就是她最大的孩子。身为高中生的汤米开始大量喝酒,好几门功课不及格,而且看起来是深度抑郁。好几次他都威胁要自杀。有一天我和汤米的妈妈又在走廊上遇到了,她问我愿不愿意跟她儿子谈谈。
汤米在第一次的会谈中很退缩,不愿交流。几个礼拜之后,他开始打开心扉,谈起自己的父亲。我倾听着,并随着他的表述将注意力集中到他想让我知道的事情上。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我再也不想继续住在这种地方了……”停顿片刻,他继续说,“我希望父亲可以以我为荣。”
这天是汤米生命的转折点。他不再酗酒,并加入了棒球队,开始全身心投入父亲曾经最爱的运动。汤米很有运动天分,很快就成为球队不可替代的一员。可是每一次的球赛对他而言都是折磨,因为他最伟大的球迷——他的父亲,再也没办法为他现场鼓掌加油了。虽然汤米在每一场球赛中都表现甚好,力求完美,但每到散场时,他都会为自己的表现感到失望。
因为汤米在心中创建了一种信念,即只要自己成为伟大的棒球员,父亲就可以以自己为荣。这样,他就可以消除自己无法成为父亲想要的好儿子的罪恶感。有一次,他告诉我:“我真的很自我,我竟然从来没有因为父亲看我打球、陪我写作业或在我难过时全身心陪伴我而对他心怀感恩。”
我告诉他:“每个年轻人都会经历这么一段自私自我的阶段。你处于青少年时期,这时的你正在发展自我感,这种自我感会主宰你、影响你,直到你对自己是谁有了更明确的认识为止。”此时,我满脑子都是关于青春期个体发展的正常表现的相关知识。
“但我不认为自己是父亲的好儿子。”汤米说。
“汤米,你真的是很让人喜爱的人。处在这个年龄阶段的你,已经非常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了。”
“您通过什么看出来的?”他满心期待着问我。
“从你谈你爸爸的方式;从你自豪地、满怀热情地告诉我他那么伟大的方式;从你说思念他、渴望他陪伴的方式。”我告诉他。
在这段治疗时间里,共情的力量主导着我们的谈话,最终汤米了解到:无论他有没有达成目标,父亲依然爱自己。当汤米认识自己、认识他人的能力得到提升后,他就能理性客观地评估自己的优缺点,也能接受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通过真诚地与他人互动,努力实现自我改变和成长的过程,汤米发现当自己能深层次接纳自己的优缺点时,自己反而变成了原本该有的样子。共情的力量让他认识到:他的生命值得被重视、拯救。的确,他也获得了重生。
从我治疗数百位病人的经验中,我发现共情是可以被培养的。我们可以从与人的相处中发展、培养共情力。在心理治疗中、在婚姻中、在友情中,我们会逐渐认识到:共情可以加深个体对自己的感知,加强自己与他人的连接。学习如何表达共情,学习如何诚实、坦白、宽恕地对待自己和他人,是我们最重要的学习功课。只有对共情的感知是远远不够的。如果希望改变、成长,做最真实的自己,我们就必须学会在人际关系中实践共情。事实上,能够表达共情是感受共情的关键。因为,如同爱、宽恕、诚实,在我们想要收获前,应该先懂得怎样给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