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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谁听到那唱歌的风

谁听到那唱歌的风

这一片茂密的森林叫黄树林,离布鲁明顿市大约10公里左右。当年,即1907年到1926年,斯蒂尔(T.C.Steele)曾经在这里生活了整整20年的时间。他是美国早期负有盛名的印象派画家,1900年巴黎、1904年圣路易斯、1918年巴拿马三届世博会上,都有画作展出,他的很多作品,画的就是这一片森林风光。

斯蒂尔的林中故地很好找。醒目的标志牌,指示下公路往西拐两英里即是。在一片坡地上,散落着几座红色的房子,被绿树簇拥,红得醒目,绿得明心,油画般,又童话般,呈现在面前。正是雨后的下午,林中的空气清新而湿润,微风中的树叶飒飒细语,远近的树木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像是远遁尘世的隐者,陪伴着这位已经逝去了88年的画家。

走近红房子,先看到的是办公室、美术教室和博物馆。博物馆像一座谷仓,我猜想是后建的,里面陈列着斯蒂尔的生平照片和不多的画作,他的大部分作品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的美术馆、印第安纳博物馆和印第安纳大学里。我第一次见到斯蒂尔的画,便是在印第安纳大学,很多是他早期的画,画面大多是田野和森林风光,色调有些晦暗。

还有一幢尖顶房子,沿坡地斜立着,面对草坪,四周百合、萱草和太阳菊,是专门为今天的画家而设立,现在这里定期会请一位画家住在这里绘画,体验当年斯蒂尔的生活。这是向斯蒂尔致敬的一种方式。

再往前走,才是斯蒂尔的故居,是一排平房,褐色的坡顶,红色的墙身,很长,一侧有一个开阔的露台,很熟悉,那是斯蒂尔当年画过的,他画得很漂亮,一看就怎么也忘不了。只是,画中的露台前有一株参天的大树,如今没有了,露台前簇拥着一丛灌木,绿意葱茏,如浴后披散秀发的女人。屋前是宽敞的小院,花木扶疏,斯蒂尔也曾经画过,画面上曾经出现过他的外孙女,还是个孩子。如今,岁月如风长逝,当年的小姑娘即使还在人世,也多年的媳妇成婆婆了。可惜的是,房子里住着人,大概是斯蒂尔的后代,无法进去仔细看。

斯蒂尔出生在印第安纳州欧文镇,那里离这里不远,我曾经去过一次,是一个袖珍小镇,四周是田野和森林,大约离这里20多公里。他的父亲是个农民,兼做马鞍,家族里没有美术因子的遗传。所以,我相信,绘画是一种天才的本领,后天的学习,只会让他如虎添翼。斯蒂尔7岁学画,却没有什么专业的训练,长大后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和芝加哥画广告和人像为生,其经历和如今北京聚集在宋庄的一批流浪画家类似。如果不是一个叫赫尔曼的好朋友鼎力相助,也许他就一辈子泥陷宋庄。

当时,赫尔曼看他那么痴迷画画,便找了12人,每人出资100美元,加上他本人,一共凑出1300美元,送他到慕尼黑皇家美术学院学习,要求是学成回来送他们每人几幅他画的画。这一年,斯蒂尔33岁。5年后,他毕业回到印第安纳波利斯,留学镀金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变化,他还是靠画广告和人像为生。不过,他的心里已经展开了新的画卷。他不想总是画广告和人像,最想画的是风景,他的画风因此大变,不再像以前那样色调阴沉晦暗,而是色彩明朗而丰富,光线在画面上跳跃,有了印象派的风格。他甚至攒钱买了一辆马车,为的就是到乡间和林间旅行,捕捉森林中瞬间的万千变幻,画他最想画的风景。他在那时候来到了这里,相中了这一片美丽幽静的黄树林。

1894年,是他命运转折的重要一年,这一年,他47岁。印第安纳波利斯艺术学会在芝加哥举办美术展览,选中他多幅风景油画。这一次的展览,让斯蒂尔声名大噪。他的画开始卖出了大价钱。1900年,印第安纳艺术学会买下了印第安纳波利斯的廷克大厦,创办了海伦艺术学校,斯蒂尔也搬进廷克大厦居住。1907年,斯蒂尔有了足够的钱,终于买下了黄树林这片他钟情的林中绿地,买下了眼前我看到的这幢红房子,经过翻修改造,变成了他人生后20年的栖息地。

他称廷克大厦是他的冬宫,称这里是他的夏宫。他还非常富有诗意地把这幢红房子叫作“唱歌的风”。

房子露台一侧,沿石砌的台阶蜿蜒走下,是一片轩豁的草地,再往前走,便是密密的森林。林子前,有一座古老的小木屋,看屋前牌子的介绍,叫“路边博物馆”,是1870年苏格兰人造的房子,原在离这里5英里的地方。1907年,斯蒂尔来这里时便看中了这座小木屋,后来把它买下,移到这里。移到这里的原因,是因为这里有一条斯蒂尔修的小路,沿着这条斗曲蛇弯的小路,可以通向密林深处,那里有一条清澈的小溪。

因为是雨后,沉积去年落叶的小路有些泥泞湿滑,左右横刺过来的枝条牵惹衣裳,阳光被枝叶筛下变成暗绿色,时光在那一瞬间回流到以前,想象着斯蒂尔每天走在小路的情景,仿佛和晚年达尔文与卢梭常常散步的林间小路一样,帮助他们的思考和写作,使得达尔文有他的进化论的著作,卢梭有了《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思》,斯蒂尔也神助般有了他那样一批美轮美奂的画作。

斯蒂尔将这条小路命名为“沉默之路”。

为什么沉默?想起如今的喧嚣和舌灿如莲的热闹,或许沉默才显得可贵而难再。对于一切富于创造性工作而言,沉默永远是最需要的。沉默源于并依赖于内心。森林就是沉默的。

晚年的斯蒂尔把他住的红房子,和这片静谧的森林,以及这条“沉默之路”,称作是“精神避难所”。他说:“对于有些人来说,这样的精神避难所是必要的。对于保持身心健康、继续成长,是有必要的。在这里,我选择了‘避难所’这个词,是经过深思熟虑,因为这个地方不是为了娱乐休闲,更是为了受到启迪。”

或许,这就像我们先辈所说的天人合一,让大自然洗礼我们尘埋网封的心灵和精神。或者,像是巴黎郊区的巴比松,大自然是艺术最好的老师和守护神,养育了一批画家一样,也养育了斯蒂尔等一批画家。事实上,自斯蒂尔来到这里后,一批画家也先后来到这附近,印第安纳一批画家在这片森林中成长并蔚为成名。

1926年,将要80岁的斯蒂尔因心脏病逝世于这幢红房子里。

站在这幢红房子面前,想起斯蒂尔当年称它是“唱歌的风”。风还在习习地吹,只是不知谁还能如斯蒂尔一样听得见四面林中吹来的歌声。

我听到了吗?

2014年6月9日于布鲁明顿

到印第安纳波利斯听贝尔

印第安纳是贝尔的家乡,他出生在这里的布鲁明顿,在印第安纳大学的音乐学院读过书。印第安纳州曾经授予他政府艺术大奖。因此,这一次贝尔到印第安纳,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市中心的希尔伯特环形音乐厅演出,颇受到家乡人的欢迎。他已经好久没有回家乡了。我听他的母校人说,印第安纳大学音乐学院早就聘请他为教授,请他有时间回母校教授年轻的学生,可是很难见到他的影子,也是,他太忙了。名声和忙碌总是连在一起的。

我很庆幸这次来印第安纳正好赶上了这次难得的机会,虽然是楼上后排的座位,总算买上了票。此次来印第安纳,贝尔演出三场,三场的节目一样,都是西贝柳斯的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其实,只是上半场的演出,下半场是印第安纳波利斯交响乐团自己的保留节目:德沃夏克的交响曲“自新大陆”。但我知道,所有这三天来希尔伯特环形音乐厅的人,都是奔着贝尔来的。

没有想到,来到音乐厅,几乎爆棚。尽管我知道贝尔在美国颇受欢迎,他演奏技术没的说,还曾获得过奥斯卡和格莱美等大奖,而且,他人长相俊美,特别受美国女人的万千宠爱。但印第安纳波利斯毕竟偏了些,而且人口不多。不过,想想,这里毕竟是他的故乡,来这么多人捧场,也是应该的。

还没有想到,来到音乐厅,看到观众几乎都是老人,有的还是坐着轮椅来的老人。这样的情景,让我感慨,古典音乐的受众面越来越狭窄,越来越老龄化,已经是全世界的趋势,纵然是再顶尖的音乐家现身,再杰出的古典音乐演绎,也难以挽狂澜于既倒。

贝尔对于中国的乐迷并不陌生,他来过中国演出,他为电影《红色小提琴》的配乐,也为大家所熟悉。而且,人们更熟知2007年他戴着棒球帽,穿着T恤衫,在华盛顿地铁站里演奏的实验,45分钟的演奏,上千人路过,只有7人驻足听,只有27人给了钱,一共是32元17美分。尽管古典音乐和现实生活,在地铁站里形成了反讽,但是,致力于音乐古典和现代的融合方面,贝尔勇敢面对,做出了可贵的尝试,并一直在努力。

20多年前,即上个世纪90年代初,CD的品种有限,有的还不大好买。那时,我想买一盘海菲兹演奏的西贝柳斯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CD,几乎跑遍北京城的大小音像店,也没有买到,最后只好退而求其次买了一盘贝尔的。那时,贝尔还没有后来那样爆得大名,我对他并不熟悉,记得很清楚,是在当时灯市口的一家音像店,左选右选,只是无奈地选择了他。想想,也算是缘分吧,那时的贝尔才20多岁,他是1967年出生的。CD封套上他的照片,可谓年轻英俊,风流倜傥。

看到真实的贝尔,在全场雷动的掌声中,一身黑色的演出服,抱着他那把价格昂贵的1713年斯特拉底名琴出场,尽管20多年过去,他已经是快50岁的人了,但依然显得非常年轻,身材修长,像运动员健美的体形,是很多音乐家难得拥有的。而且,他确实长得很帅,特别有女人喜欢的那种容颜和身材。以前,提起当代小提琴演奏家,人们公认为美女的是穆特。和贝尔对比看,远不如贝尔,那种俊秀中的俊朗,真的和他优美的琴声相配。

不过,说心里话,听贝尔现场,不如听他的CD。不知怎么搞的,总觉得他演奏得过于激情,而且有些炫技。当然,西贝柳斯的这支D小调里本身蕴含着炫技和火热情感的成分,但西贝柳斯是将两者深藏在内敛的冷峻里面的。隐隐觉得,不如20多年前曾经买过的他的那盘CD。或许,回忆中的贝尔,存在着我自己的感情在内,那时,对于古典音乐,特别是小提琴,尤其是诸如贝多芬、德沃夏克和西贝柳斯的几首世界著名的小提琴协奏曲,格外痴迷。但也可能那时闯荡江山不久的年轻的贝尔,操琴时还小心翼翼。如今的他,已经久经沧海,曲子在他的那把名琴上上下腾挪跳跃,滚瓜烂熟。

而且,他拉琴的动作幅度较大,也多少影响了效果,和我想象中的贝尔多少也有些距离。想象中的贝尔,即使不是海菲兹那样冷峻如冰,拉琴时身子纹丝不动,但也不应该是现在这样将苗条的身子起伏如摇曳的柳枝。尽管,年轻的捷克指挥和乐队与他配合得不错,第一乐章的大提琴,第二乐章的木管,第三乐章的铜管乐,和他的小提琴风来雨从,将那种哀婉、柔美和狂放的起伏变化演绎得棱角分明,总是觉得和真正的西贝柳斯有一段距离。

演出结束后,全场起立为他鼓掌,渴望他能够加演一支乐曲。他一次次地返场谢幕,但始终没有加演。他并没有给家乡一个额外的赠品。

2014年6月26日于布鲁明顿

如果大地可以言语——寻找冯内古特

在印第安纳波利斯找一个叫作“冯内古特纪念图书馆”,找了老半天,有些费劲。

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Vonnegut)是印第安纳波利斯人,他出生在这里,在这里长大,一直到他去康奈尔大学学化学。在新建不几年的印第安纳博物馆的文化名人廊里,有他的照片,是将他和斯蒂尔(美国早期印象派画家)、贝尔(当代小提琴演奏家),并列为印第安纳三杰。应该说,这里是他的故乡。但是,这里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好的印象。因为他是德国人的后裔,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人对德国人没有好感,他从小便受到另眼的歧视。

车行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北城偏东的地方,这里是波利斯的德国区,当年德国移民集中居住的地方。波利斯如今是印第安纳州的州府,南北战争,驱赶走印第安人后,逐渐建立起一座现代化的城市,也就一百多年的历史。也就是说,是冯内古特的祖父这一批德国人19世纪来到这里,和其他移民一起,亲手建立起来的这座城市。可是,这座城市却对他施以冷眼。更何况,母亲患神经病自杀、妹妹患癌症、妹夫车祸身亡……摩肩接踵的打击,伴他度过整个青春期,残酷而窒息得让他差点儿自杀。这座城市留给他的是浓重的阴影,他怎么会喜欢这座城市?

车子在德国区东拐西拐,如今这里,当年德国人居住的老房子剩下不多,剩下的,也显得破旧,屋顶烟囱里冒出稀疏的炊烟,越发显得有些寥落。醒目的是当年那些石头砌起的高大建筑物,显示了德国人的气派和工艺水准。那一天阳光格外灿烂,照射在这样的庞然大物上,溢彩流光,丝毫没有觉得是一百多年前的建筑物。我们在一座楼顶镶嵌有“德国之家”字样的深红色大楼前停下,以为“冯内古特纪念图书馆”应该在气派堂皇的这里。走进一看,这里是集剧场餐厅会议厅为一体的大楼,一打听,不在这里,离这里还有好几条道街。

驱车继续寻找的路上,望着车窗外的街景,我在想,这里就是冯内古特青少年时生活过的地方,没准儿他和我们一样,当年也曾经从德国之家出来,奔走在阳光刺眼的街道上。只是,按照冯内古特自己的说法,当年没有这些纵横宽敞的街道,这里只是一座建立不久的小镇。不过,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对于冯内古特,我以为他之所以能够写作成功,一源于他在二次世界大战当兵的经历,特别是他在德累斯顿大轰炸中在屠场下死里逃生的经历(他是仅存的7名美国俘虏之一);另一便是源于他青少年时在波利斯的经历。记得海明威曾经说过童年不幸的经历是能够成为作家重要的因素。

在波利斯的北城几乎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城中心,终于找到了“冯内古特纪念图书馆”。其实就在士兵水手纪念碑前面一点,走路的话,用不了十分钟。它只是偏安于一座铁锈红的大楼最底层的一角(这座大楼是家律师事务所),小小的,只有并排的两个房间,大小和布拉格的卡夫卡故居差不多。只有在玻璃窗上写有“冯内古特纪念图书馆”一行英文,和一幅冯内古特的漫画头像(这是冯内古特的自画像,曾经印在他的最后一本书《没过国家的人》的封面上)。虽然窗框和门框都刷成醒目的绿漆,但在高楼压迫下毕竟不大,如果不仔细看,或者没有读过这本书对冯内古特不大熟悉的人,很容易匆匆和它擦肩而过。

走进一看,右边一间屋里,靠窗陈列冯内古特曾经用过的一台天蓝色打字机;对面的一角有一台电视机,可以播放冯内古特的一些介绍内容的视频,前面摆有两条长凳。三面墙上挂的都是画,其中有几幅冯内古特自己画的画,都类似他的自画像的人物头像,漫画风格,夸张变形,线条简洁,逸笔草草,灵动飞扬,有几分像毕加索。

其他的画,都是别的画家画的冯内古特的肖像油画,其中最大的一幅是冯内古特驾驶汽车的油画,车是敞篷车的一角,橙黄色,背景是高楼大厦、绿树和蓝天。很明确是在描绘冯内古特年轻时候曾经驾驶着一辆瑞典小汽车,就在这附近肆无忌惮地瞎折腾,汽车屁股冒出的黑烟,把整个小镇笼罩在黑暗中。其寓意更是明确无误地用的是冯内古特曾经说过的一段话作为画外音:“燃料如毒品,人用上它就上瘾。我们用汽车狂欢了一个世纪。”如今,这种狂欢,正在窗外的车水马龙之中。

反战和反现代科技对环境的破坏,是我读过冯内古特作品两大批判的锋芒所在。作为一个反叛美国文化的偶像级作家,冯内古特以他幽默讽刺的独特风格,长期屹立在美国文坛和文化之上,甚至是对立面。在我国,除了曾经出现过鲁迅,似乎再没有出现过这样以讽刺的风格和批判的指向的偶像级的作家。我们的作家,如今似乎失去了刚粉碎“四人帮”八十年代初期的锐气,开始陷入中产阶级的柔软沙发和午后茶外加甜品的现实与梦幻之中。在讽刺方面,只有赵本山和郭德纲勉为其难地取而代之,只是他们的小品相声的讽刺,远没有冯内古特的力度和深度,只剩下远离现实的隔靴搔痒浅尝辄止的搞笑。

另一间屋两面墙上各有一幅冯内古特的巨幅照片,一幅是头像,一幅是正在演讲,体现他对现实的介入态度,他不是一名室内乐的演奏者,更不是一位弄臣。靠窗的一角,辟为出售冯内古特著作(其中一本我国未曾出版的他的画集)和纪念品(最醒目的是印有冯内古特自画像的T恤)。最里面的一隅是一个沙发和一个书桌,旁边是一面直顶墙顶的书架,摆满冯内古特各种版本的全部著作,人们可以坐在那里读他的书。或许,这便是“冯内古特纪念图书馆”名字的由来吧。

这个名字,开始让我误以为它是依托冯内古特的故居(起码也是和他居住地方有些关系)而建立的一座图书馆。我买了一件T恤付款时,顺便问这里唯一的工作人员这个问题,他摇摇头告我这里和冯内古特没有任何关系。冯内古特是2007年去世的,印第安纳波利斯的人们纪念他,已经找不到他当年居住在这里的一点痕迹了,便创造出了这样的一角,让人们到这里来,既可以读他的书,也可以缅怀他的人。毕竟他曾经就生活在这里不远。他便也就可以随时推门进来和我们喝一杯咖啡聊聊天。骂骂总使世界很多地方战火不断的可恶的战争,和世界更多地方已经越来越被污染的空气,然后和我们一起叹口气。或许他会对我们说他最后一本书最后那一段话,是一首题为《安魂曲》的短诗,其中有这样一句:“如果大地可以言语……人们不喜欢这里。”

2014年7月10日记于印第安纳波利斯

用剪刀剪出来的音乐

来布鲁明顿,正好赶上它的艺术季,据说在这个长达整个夏季和秋季的艺术季里,将有一千多场包括音乐、美术的活动,遍布在印第安纳大学校园和布鲁明顿这座不大的城市的大小角落。我赶上的第一个节目,是印第安纳大学美术馆的特展“马蒂斯剪纸:‘爵士’”。在展览的最后一周的周日,将有一场真正爵士乐的演出,是为这次特展专门作曲的音乐会。今年,恰是马蒂斯逝世60周年的纪念。

美术与音乐联姻,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当初,德彪西的印象派音乐,最初的灵感便来自法国画家莫奈的《日出印象》,莫索尔斯基的钢琴组曲《展览会上的图画》,更是用音乐为绘画作品进行旋律素描。艺术如水,总是相通的,且看这里是如何将马蒂斯的剪纸化为音乐的。

特展“马蒂斯剪纸:‘爵士’”,是马蒂斯的一组剪纸画,同时展出的还有他的一些速写和为文学作品如乔伊斯的小说《尤利西斯》所作的插图,再有便是马蒂斯的生平照片。显然,光是展览剪纸画,布不满偌大的展厅,其余的那些是为剪纸画助兴的配角。因为这一组剪纸画,一共只有20幅,每幅大约80厘米×60厘米大小,只是占了展厅的一面墙而已。这是1942年时马蒂斯的作品,那时马蒂斯已经是74岁的高龄,那时,他正在患病中,刚刚经过了十二指肠癌的手术,躺在病床上,体力不支,痛苦不堪的时候。他居然信手拿起了剪刀和纸,剪起纸来。这些作品,都被印成了画册,甚至明信片,在这些色彩明快、线条流畅的剪纸中,可以看到他的心情,他的性格,他的毅力和意志。

马蒂斯自己说剪纸帮助他养病,度过了那一段痛苦并且寂寞难熬的时光。对于马蒂斯,剪纸成了一服良药;对于我,则看到了他绘画艺术的另一面。剪刀在他的手中,鬼魂附体一般,灵动如仙;鲜艳的色块和诡异的线条,充满难得的童趣。在这组剪纸里,有他的回忆,关于童年看到的马戏团,以及后来旅行和对民俗的印象。1945年,马蒂斯从这些剪纸画中选出20幅,用水粉重新勾勒一遍,限量印制了270本画册,起名为《爵士》。其中第150本,被印第安纳大学收藏,现在展览的便是有马蒂斯亲笔签名的这本《爵士》。

《爵士》这个书名,为今天的展览提供了艺术的想象与音乐的拓展的空间,也成了这次特展别致的重头戏。音乐会那天,便专门去听。音乐会在美术馆里进行,不过是将展览马蒂斯剪纸画的展厅用隔扇隔出一片空间,真正的爵士乐和剪纸的爵士,今天音乐家的爵士和马蒂斯的爵士,便近在咫尺,甚至可以握手言欢,融合一起了。

音乐会的规模不大,观众有一百来人,前面摆着一架钢琴和一把大提琴贝斯,旁边是白色的幕布,幻灯打上马蒂斯的剪纸画。演奏钢琴的叫克里斯多夫,专门从波士顿赶来,所有的作曲出自他手,他说从2009年开始创作,到2012年完成了对马蒂斯这20幅剪纸画的音乐创作。贝司手叫阿伦,是印第安纳大学专门教授爵士乐的教授。每一段音乐开始的时候,幕布上会打出马蒂斯的剪纸画;每一段音乐结束的时候,会有一个人出来朗诵一段关于马蒂斯和他的这几幅剪纸的介绍。

这是一场沙龙式的音乐会,安静,优雅,摇曳的烛光,代替了爵士里应该有的那种如蛇一般灵动喷射的火焰;尤其是修复甚至是改造了爵士乐和马蒂斯画中那种来自底层的民间色彩。克里斯多夫说他的音乐融有爵士乐和现代音乐,在我听来,爵士乐那种明显的节奏和即兴的成分,并不明显;而现代音乐的成分似乎也不多;更多的是古典的回顾,山高水低,云淡风轻,无形中倒也多少吻合了当年马蒂斯剪纸以疗伤的平和心情。明朗的乐色,和适可而止、欲言又止的爵士节奏,洋溢在钢琴与大提琴的呼应中,淡淡的撩拨着马蒂斯的那些萤火虫般明灭跳跃的回忆,抒发着马蒂斯在这些剪纸中渗透的对人生积极乐观的感情,和面对病魔不屈服的意志。

其实,马蒂斯的这些剪纸画,大部分我都曾经看过,只是,是分散在画册中,甚至明信片中,有好几幅,在孩子小的时候,我和孩子都拿来剪刀和杂志花花绿绿的封面,照葫芦画瓢,一地彩色纸屑地剪过。所以,看着马蒂斯的剪纸画,都很熟悉,很亲切;而听到为其配的音乐,有些似是而非,显得有些遥远。或许,这是克里斯多夫对马蒂斯的理解和想象,还有他自己的一份回忆。面对同样一幅画,每个人的理解和感受都不会一样,这关系到他观画时的心情和瞬间的回忆。这就是相比具象的绘画的音乐独有的延展性和丰富性,它能够为你提供和你自己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参照和想象,一种你自己完全没有想到的新天地。马蒂斯在为印制270本剪纸画《爵士》时说,这是用剪刀剪出来的画。那是属于画家的实验。如今,可以说这是属于克里斯多夫和阿伦的实验,是他们用借用马蒂斯的剪刀剪出来的音乐。

音乐会结束的时候,克里斯多夫站了起来,向观众表示感谢,同时,他转过头,举起手臂,向身后幕布上出现的马蒂斯像挥了挥,表示敬意。幕布上的马蒂斯不动声色,但我感觉得到两代艺术家那一刻的交融。无论什么样的艺术实验,都是艺术与人生的实践,艺术和人生就是在这样的实践中相得益彰地走远。

2014年5月28日于布鲁明顿

莲花音乐节和爵士音乐节

未来布鲁明顿之前,便知道这里有个莲花音乐节,每年九月初秋举办一次。“莲花”这个名字,很有点儿中国味儿。到了这里一看,满布鲁明顿没有见到一朵莲花,想艺术大概都是这样,越是没有什么,便越是想要什么,艺术总是能够帮人们完成很多未竟的和不切实际的梦想与幻想。

期待中的莲花音乐节开幕了,为期5天,中间跨一个周末。没有听说有什么开幕式,或领导的讲话,也没有听说有什么大牌的歌星和乐队出席助兴。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开始了,看到了节目单,知道很多节目,除了在音乐厅,不少是在各种大小酒吧、街心公园和校园,就像风来了,雨来了,四处的莲花和其他许多花朵,都相约好了,纷纷开了起来,一夜怒放花千树,并不需要什么扯旗放炮。

今年,是第二十届莲花音乐节。每一届的音乐节,都会请来世界一些国家和地区的乐队和歌手参加,据说,前几年,还请来我们中国的一个乐队,布鲁明顿努力想把它办成了一个国际的音乐节。这让我想起法国的阿维尼翁,也是一座小城,但是一座古罗马遗留下来的古城,每年举办一次国际戏剧节,请来世界一些戏剧家带着他们的剧目到那里演出,前年,还请了我国的孟京辉带着他的先锋话剧,参加那里的戏剧节。因为小城不大,演出的地点也是在剧场、酒吧、学校和露天广场和公园,蒲公英一般飘撒在古城的各个角落,便立刻落地开花。和布鲁明顿不一样的,是它有一座古老的剧场,剧场前有古罗马时代开阔的广场,成为了戏剧节的主会场。和阿维尼翁相比,布鲁明顿的历史还不够长,没有这样的古迹可以利用,它的规模也还不算大,但对艺术的爱好和追求,和阿维尼翁是一样的。阿维尼翁戏剧节从二战后1946年就开始举办,已经连续举办了近70年,等到布鲁明顿也将自己的音乐节能够韧性的再走半个世纪,一直坚持到那个年头,肯定会和阿维尼翁有一拼。

周日,我去看莲花音乐节,只是音乐节众多演出场所的一个,是在靠近城中心不远的一座街心公园,这里有一座带弧形顶棚的舞台,猜想会不会是专门为音乐节而盖的。舞台不小,公园不小,在闹市里有这样一片轩豁的绿地,不大容易。舞台前是一片开阔的草坪,没有一把椅子,观众席地而坐,便可以欣赏节目。负责舞台的音响师,也站在草坪上摆弄着自己机器上的按钮和键盘。舞台的旁边,是儿童乐园,带着孩子的大人,可以把孩子放在那里玩,不耽误自己看节目,孩子们的嬉闹欢笑声,和音乐声,此起彼伏,互不妨碍,各得其所。

草坪的前方扎起了几座帐篷,颜色各异,鲜艳得真如莲花开放一般。其中一座帐篷名为“音乐工厂”,里面的音乐家演出的节目,是和观众互动的。公园便一下子有了两个不同内容和样式的演出区。其余几个帐篷,全部是为孩子而设立的,一座帐篷里,摆着几块大型的画板,放着各种颜色的画笔,孩子们可以在上面尽情挥洒涂抹,当音乐节结束的时候,画板上呈现出连梵高都要叹为观止的最现代派的画。另几座帐篷里,有志愿者帮助孩子们制作各种手工小玩具和许愿卡。花花绿绿的许愿卡和纸风车,被孩子们挂在树枝上,随风飘逸,更像是各色花朵,大概就是孩子们心目中的莲花吧?

心里在想,与其说布鲁明顿是一座崇尚艺术的小城,不如说是一座更懂得或者说是更会自娱自乐的小城。莲花音乐节,让他们欣赏音乐,更让他们能够有一个找乐儿的机会和场所。在这里,音乐,不过为他们的这种生活伴奏而已。除了莲花音乐节,布鲁明顿一年四季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名目繁多属于艺术的节日,让他们单调的生活多些色彩,让僻静的地方多些热闹,让他们携妻将雏,扶老挽幼,走出户外,尽情撒欢。他们将艺术世俗化,或者说,艺术融入了他们世俗生活之中,而不只是高高地端坐在莲花盘陀上。

音乐会开始了,这边帐篷里是来自加纳的打击乐,观众和乐手们交错坐在表演区域里,击打着非洲鼓,站在前面的演员带动全体观众,随着鼓点的节奏翩翩起舞。那边舞台上,连续三个乐队次第登场的演出,最开始出场的是美国南部的民间音乐。接着的是来自加拿大魁北克的民间音乐,最后出场的是来自波兰的乡村音乐。压轴的他们最为精彩,一个共五个人,却都一专多能,变魔术一样,手中不停变换着不同的乐器。特别是其中一位,边弹奏着乐器,边歌唱起来,就像在谷场在田头在这里用旧谷仓改造的乡村舞会上,对着月亮和太阳,也对着扬起的尘土,载歌载舞。他的嗓音很甜美,又带有一点点忧伤,是我听惯的那种东欧的情调。那种来自民间的旋律,真的非常朴素又动听,是我们如今已经晚会化和比赛化的歌声中越来越缺少的乡土之声和天籁之音。

暮色降临的时候,音乐还在继续。莲花音乐节,彰显的就是这样民间音乐的主调。他们不玩高雅,他们专搞下里巴人。他们像老朋友聚在一起自弹自唱,自娱自乐,让日子过得有了音乐的味道,而不只是柴米油盐和瞌睡打鼾或者电视里插科打诨的味道。他们像蚯蚓钻入泥土,不愿意如百灵鸟只唱在高高的枝头或精致的笼中。

莲花音乐节,让我想起去年夏天在这里碰到的首届爵士音乐节。在布鲁明顿,由于依托于印第安纳大学的音乐学院,各种名目繁多的音乐节特别的多。首届爵士音乐节,地点的选择,很有些特别,出乎我的意料。不在我们这里司空见惯的音乐厅体育馆酒吧或公园,而是在市中心第五街旁的一条不足百米长二三十米宽的一条小街上。

街两头用黄色带子一围,车辆禁止通行,一头搭起了白色的帐篷,安放了音响器材,算作舞台,一头成为了入口,免费,人们随便出入。中间摆放着折叠椅,路旁开来一辆装满啤酒和饮料的厢式货车,人们可以边喝着啤酒或饮料边欣赏爵士乐了。这种临时将街巷当成舞台的情景,便于附近社区人们欣赏文艺演出,在国内未曾见过。

音乐会在上午十一点开幕,到晚上十一点结束,中间不停歇,各个组合轮番上阵,演奏不同风格的爵士乐。我不大懂爵士乐,只听到时而欢快时而忧郁,架子鼓、吉他和贝斯敲打得格外激越,即兴的演奏特别的多。

最引起我兴趣的,此次爵士音乐节,是由此地印第安纳大学音乐学院教授爵士乐的教授组织并领衔出演。这颇有些与民同乐的意思。其实,爵士乐本来就属于底层人民,属于酒吧或广场,属于现场和即兴。如今音乐的日新月异,已经渐渐把爵士乐转化为所谓高雅,其表演的色彩多于原始的宣泄,而且,日渐明星的造作多于即兴。在音乐中,无论演奏,还是演唱,即兴的部分,并不只是随意而为,更能彰显一个乐手和歌手的修养,和日常的积累,以及对于音乐的感性的感悟与认知,方可以水到渠成,有了即时性飞珠跳玉的发挥。应该说,印第安纳大学音乐学院教授的出场,也算是将越来越经院化和唱片化的爵士乐还原于人民。教授们并非是屈尊下驾,但他们如此自觉而乐此不疲,还是令人感动。

或许,布鲁明顿是依托印第安纳大学而兴建的一座城市,大学有责任和义务为社区人们服务。这里音乐学院的教授们,还有一桩要做的事情,便是走进教堂。教堂,是不少美国人常去的活动空间,是社区人们聚会的重要场所。可以说,教堂和街巷是人们活动对应的两极,由此连接着家,构成稳定的金三角。教授们能够做的,是组织他们的学生成乐队,定期到教堂演奏音乐。今年,他们的主题是莫扎特的康塔塔。音乐不再居庙堂之高,也可以处江湖之远;音乐的专业人士不再只是一种职业的身份,而是和社区融合在一起,成为他们之中普通的一员,受惠于社区,又反哺于社区,这才是艺术的本分与价值。

将音乐再定义,不只属于所谓高雅与票房,属于少数有钱有闲人,而属于社区普通的人民。如此,在布鲁明顿,音乐节才会如此名目繁多,令人目不暇接。

2014年9月9日写毕于布鲁明顿

音乐荡漾在城市的天空

来芝加哥,为了赶上它的音乐季。其实,只要是夏天来,一般的周三和周末,都能够听到它的音乐。今年称之为“芝加哥夏季之声”的音乐季,从6月12日到8月17日,为期两个多月。我听的这一场,演奏的是德沃夏克的《新大陆》,巧了,七年前来芝加哥,听的也是这支交响曲。

芝加哥的夏季音乐会,很有传统,自1935年开始,有着近80年的历史,一直都是在室外举办,人们免费欣赏。这在世界很多号称国际大都会的城市里,都是很少见的奇迹。捷克有“布拉格之春”,我国有“哈尔滨之夏”。遗憾的是我们北京,虽然新建得的国家大剧院有堂皇的音乐厅,也可以有钱请来世界顶级的交响乐团演奏美妙的音乐,但是,却没有这样免费供大众欣赏的室外音乐会的传统。在我的记忆里,只有“文化大革命”中,在天安门广场上,有过总政歌舞团大合唱《长征组歌》和殷承宗的钢琴《黄河》的演出,在政治的喧嚣中,让音乐膨胀而跑调走形。

今年芝加哥的音乐会,在格兰特公园旁边的千禧广场举行。七年前,来芝加哥时千禧广场便有了,名曰千禧,可以知道是2000年新世纪到来时建成。但是,这个室外的音乐厅是这两年新建而成的。以往的夏季音乐会都是在格兰特公园举行。格兰特公园很轩豁,很漂亮,它一边紧邻密歇根湖,一边紧靠市中心的交通要道密歇根大街,没有大门,没有围墙,和城市横竖相连,任人们免费出入。想想,真的要感谢百年前那场吞噬了整个芝加哥的大火之后重建这座城市的规划者,他们在紧靠城市中心的位置,建成了占地面积如此浩大的格兰特公园,而且,在公园最靠近DAWNTOWN的位置预留下那么大的空间,建成了千禧广场,又在建千禧广场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样一个开阔的室外音乐厅的蓝图。这在我们这里,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位置,我们更愿意锱铢必较地计算如果开发成为新的商业楼盘的建筑面积和使用面积的价值,而怎么会咬下后槽牙来,舍得拿它变为一个只有夏季才可以使用而且是免费的室外音乐厅呢?

芝加哥的这个室外音乐厅,占地面积很大,大约能够容得下几千人,想想得有我们北京中山公园的露天音乐厅的四个大。没有座位,下面是草坪,人们可以席地而坐。上面有像恐龙一般的钢铁骨架,让音响和灯光有安身之地。有些遗憾的是,舞台的位置很低,稍微坐在后面一点的,便看不见舞台。好在是听音乐,不是来看歌剧的,况且,大多数人醉翁之意不在酒,边听边玩边野餐喝啤酒,每年的夏季音乐会,便成为了大众当然的休闲活动。古典音乐,便不再像以往那样峨冠博带,正襟危坐。

演出晚上七点开始,我五点不到就来了,草坪上已经基本坐满了人,不少是全家倾巢而出,带着布单,带着折叠椅,带着婴儿车,带着吃的喝的,甚至连简易的车载冰箱都带来了。有了很好的免费音乐会,还要方便大众来参加,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如果这个室外音乐厅不是建在市中心,而是建在郊外很远的地方,一般大众来听一场音乐会,就显得有些勉为其难。我想,这也是芝加哥夏季音乐会之所以能够坚持这么长时间,而且拥有这么多观众的一个重要因素。同时我想,一座城市的文化品质和一种氛围,不仅是领导者和艺术家的创造,更是大众共同参与创造和时间积淀的结果。

见缝插针,我刚在拥挤的观众中间坐下,旁边的一位美国白人递给我一盒寿司,对我说他买的多了,吃不了,送给我吃。我谢过他,同时向他借来他手中的节目单,看到今年的夏季音乐会是由格兰特公园管弦乐团和合唱团演出,指挥是卡洛斯·卡马拉、C·贝尔等人,当然,无法和今年芝加哥交响乐团演出季的指挥穆蒂的名气相比。但一共32场的音乐会,包括了莫扎特、舒伯特、柴可夫斯基、西贝柳斯、肖斯塔科维奇、拉赫玛尼诺夫、布里顿等人在内的古典音乐,还有一些流行的波普音乐和儿童音乐,应该说,其丰富精彩,不比穆蒂领衔的芝加哥交响乐团差。

事实上,确实不差。演出在薄暮时分开始,在夜幕降临时结束。原来担心是在室外,人又这么喧闹,没有想到音响的效果那样的好,演奏的水平那样的好。第一乐章一开始,熟悉的旋律,伴随着伏尔塔瓦河波光粼粼流淌而来,真的是美妙至极。一边是水柔不胜桨的密歇根湖,一边是灯红酒绿的密歇根大街,德沃夏克的音乐荡漾在城市的上空,让这一切:古典和现代、自然与心灵、大众及艺术,艺术陶冶和生活娱乐,那么并行不悖地融合在一起。

忍不住想象着,如果我们北京中山公园的音乐厅,也能够在每年的夏天举办为期两个多月的免费音乐会,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如同这里的露天音乐厅和芝加哥交响乐团的音乐大厅只有一街之隔,一步之遥,就在它的斜对面;我们中山公园的露天音乐厅和国家大剧院的音乐厅,也只隔着一道长安街。彼此的音乐可以相互映衬,让一座城市的艺术氛围更为浓厚,实在是一桩令人向往的美好事情。

2013年7月15日芝加哥归来

来自布鲁明顿的夏季之声

布鲁明顿每年一度的夏季音乐节,在全美很有些名气。布鲁明顿是位于美国中部的一个大学城。印第安纳大学就建在这里的市中心。音乐节便是大学所属的音乐学院所举办。印第安纳音乐学院在美国很有名,可以和茱莉亚音乐学院相媲美,有不少世界著名的音乐家在这里任教,暑假里,他们便组织起了音乐节,既可以娱乐大众,也可以让自己在舞台上一展身手,以解技痒。

今年的音乐节自6月14日起到7月底结束,共有47场演出,包括交响乐、歌剧、合唱、管风琴、钢琴、排箫、爵士乐和室内乐等众多口味的演出。国际竖琴比赛,也成为今年音乐节的内容之一。内容够丰富多彩。音乐会一部分不要票,要票每张也只需要12美元,学生减半。音乐节便成为了印第安纳大学和整个布鲁明顿真正的节日。

音乐学院有自己的音乐厅、歌剧院和几个室内乐厅,在漂亮的校园里,这几个建筑分外打眼。我赶上音乐节的开幕式,演出在能容纳上千人的音乐厅。音乐厅前是开阔的停车场,便于停车,后面是绿茵茵的草坪和有美人鱼塑像的喷水池。乐队是临时组成的假日乐队,由学院的师生和附近的辛辛那提、加利弗兰等交响乐团的乐手加盟组成。上半场开场是韦伯的《自由射手》序曲,然后是莫扎特G大调钢琴协奏曲;下半场由勃拉姆斯的海顿变奏曲和理查·施特劳斯的《恶作剧的梯尔》组成;从古典主义伊始到浪漫主义晚期,一步横跨几百年音乐史,看得出开幕式的曲目是经过精心安排的。

更为精心的安排,是莫扎特钢琴协奏曲的演奏者M·普瑞斯勒,一上台便赢得如雷的掌声。我对他不熟悉,但看上去有80岁以上的高龄,如此隆重的礼遇,让我赶紧看节目单上介绍,方知他曾经和世界很多著名的交响乐团合作过,获得过首届德彪西钢琴比赛大奖和《留声机》杂志奖,还获得过德国、法国、加拿大等国家颁发的终身成就奖。他1955年曾经在印第安纳音乐学院任教,请他重返校园在今年的音乐节开幕式上亮相,有着浓重的象征意义:既是对他一辈子音乐之路的致敬,又是对自己学院悠久传统的张扬。个子不高的老先生演奏得确实炉火纯青,没有年轻一代钢琴家的手舞足蹈的亢奋,却是调中和之气,孕蕴藉之韵,更能体现乐曲中的古典精神,所谓大味必淡。一曲终了,全场观众鼓掌起立,向他表达敬意,以致他不得不拖着有些蹒跚的步履一再返场,而加演小曲。

平日的印第安纳大学交响乐团,没有开幕式组建的乐队那样豪华,是由自己的音乐学院的老师和学生组成。我看过他们两次的室外演出,一次是在布鲁明顿市政府大楼前的草坪上,一次是在印第安纳校园里,前者是在上午,后者是在黄昏,都是那样的悠扬,让我格外感受到与在音乐厅里听到的音乐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当然,论音响效果,室内要好得多。但是,音乐真的不是仅仅属于音响,环境与乐手以及听众,一起完成音乐的再创作。

如果认同这一点,那么,室外的人们的窃窃私语,孩子们的嬉笑跑动,乃至喧嚣,嘈杂,便都是音乐的一部分。所以,拉赫玛尼诺夫才在古典音乐的鼎盛时期预言:噪音会成为音乐的组成部分。那么,室外的清风、鸟鸣,阳光、月光、花香,草香,特别是校园里的氛围,便更应该成为音乐的一部分。音乐,既然有室内乐,就应该有室外乐,两者才相辅相成。相映成趣。

真的,在北京听过无数次音乐会,却没有听过一次室外音乐会。只是在哈尔滨听过一次室外音乐会,那是在哈尔滨之夏音乐会上,感觉就是不一样。在那里,站在习习清风中,站在星光月下,站在嘈杂的人群中,却让我感到音乐的美好,音乐属于普通人,包括我自己。

所以,挪威伟大的音乐家才会如此钟情每年一度奥斯陆室外白夜音乐会,并亲自出席音乐会,指挥自己的音乐作品。六月的奥斯陆,美丽的白夜时节,布许斯湾的海港的“落日炮”响过,人们都聚集到海滨公园的露天剧场,一年一度的白夜音乐会,就是在这里开始。明如白昼的夜晚,天空呈现出明亮而神秘的光,露天剧场周围的菩提树间点缀着的彩灯,宛若降落在人间的星星。那样的室外音乐会,真的让人向往,向往的与其说是音乐,其实更是美好的一种憧憬。这种憧憬,是音乐独有能够给予我们的。

我这样推崇室外音乐会,并不是在它与室内音乐会之间厚此薄彼。而只是感觉这样的传统,在我们这里日渐消失。

前几天,我听了另外一场演出,便是名为“鲁本斯四重奏组”演奏的一场室内乐,是一场很不错的音乐会。

演出在小音乐厅,据说刚刚新修建不久,能容纳400多名观众。这是一支来自荷兰的四重奏组,四个人来自荷兰、以色列和美国三个国家。英雄莫问出处,别看只是世界上一个僻远小镇的小小音乐节,个个身手不凡。此四重奏组为首的小提琴手,是位1981年出生的美国姑娘,茱莉亚音乐学院研究生毕业,欧洲留学,如今在荷兰任教,也是曾经屡获国际大奖。她的本科是在印第安纳音乐学院毕业,此次长途跋涉重返母校友情出演,感情色彩融入音乐之中,忍不住还是屡屡站起来说话,情不自禁于琴声之外。

相比较开幕式曲目和室外音乐会的古典,这场四重奏偏于现代。斯特拉文斯基的三支小曲暖场,巴托克的弦乐四重奏托底,中间是今年刚刚过世的97岁高龄的法国作曲家亨利·杜蒂耶的作品,都是我很少能在音乐厅里听到的。也由于四位演奏者的年轻,两位美女,两位英俊的小伙,这场音乐会显得更充满朝气。相比较交响乐,四重奏更需要配合的精准,气息节奏的匀称,不允许有丝毫的跑冒滴漏。除了刚开场时显得略为紧张,四位乐手不停地用眼角余光瞟对方,越是往后越配合默契,以致琴弓饱满,弦音如诉,丝丝入扣,激情遄飞。那是属于音乐的另一种美好。

走出音乐厅,漫步在鲜花盛开的校园,感觉真好。这好,不仅来自室内,也来自室外;不仅来自音乐,也来自校园。音乐和校园相互融合,室内与室外的交错,和在别处听到的音乐的感觉和滋味,不尽相同。

2013年7月16日于布鲁明顿

一日三节

夏日的一个周末,布鲁明顿花开三枝一样,一下子竟然有三个节日的活动。想想一个区区只有六万人口的小镇,一天竟然有三个节日的活动,实在够热闹的了。

好在小镇不大,要不一天之内想跑遍这三个节,还真有点儿不容易。如果换在北京,不要说出城外太远的郊区,都在城里,二环附近,一个在龙潭湖,一个在什刹海,一个在白云观,就够跑的,别说其他,光堵车就够受的。

昆虫节,在印第安纳大学的校园里举办,来的大多是家长带着孩子。从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树皮虫,到大的红背毒蜘蛛,各式各样的昆虫标本和活的昆虫,自然是孩子们最感兴趣的。老师们现场的讲解和演示,让法布尔的《昆虫记》的文字版,变成了五彩缤纷且嗡嗡作响的昆虫世界。活动的一角,请来一位年轻的歌手,手里一把小吉他,口中一支竖笛,童趣盎然,手舞足蹈,在唱着关于昆虫的歌,那支竖笛间或响起,模拟出各种虫子的叫声,惹得孩子们欢声雀跃,大叫不止。

上午参加完昆虫节,完全赶得上下午的美食节和艺术节。美食节在镇中心举办,艺术节在政府大厅前的广场上拉开帷幕。不凑巧的是,上午还是响晴薄日,下午忽然阴云密布,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有人说,一个这么小的地方,一天居然三个节日,这是惹得天公也在嫉妒呢。

一直到黄昏,雨小了,却依然没有停的意思。我凑热闹,赶往镇中心,政府大厅前露天音乐会刚刚结束,美妙的旋律还荡漾在细雨飘洒的空中。临时观众席的折叠椅淋在雨中,淅淅沥沥滴下清澈的雨珠,含泪带啼般,好像听完动人伤怀的音乐后依旧感怀不已。

美食节每人七美元一张入场券,依然门庭若市。美食节占据的镇中心的空地,上午就是每周六的集市,类似我们中国的农贸市场,下午改换门庭,布鲁明顿四周的饭馆都将灶火和大师傅云集在此,很像我们这里的庙会,彩色的帐篷如雨后的五彩蘑,菜香和饭香,打擂台似的,争先恐后从各种的帐篷下四溢。

夜色降临了,大街上,能够看见附近饭馆里的伙计,端着裹着锡纸的托盘,挡不住里面菜肴腾腾的热气萦绕,顶着细雨,一脸汗珠和雨珠交集,脚步匆匆地为美食节去添菜,说明里面供不应求。还能看见有一家人又一家人,携老牵小地往美食节赶,他们顾不上打伞,手里拿着帆布包好的折叠椅,美食节晚上有音乐演出,他们可以坐在那里,边听歌边品尝美味,啜饮美酒。美食节要到夜里十一点结束,风雨无阻。

我在想,小镇一天三节,虽是政府出面操办,却是小镇人民自娱自乐。我不知道,这是说明小镇生活的丰富,还是平日里实在单调,有点儿活动,便像踩在弹簧上雀跃不已。再想,小镇的人民,大多不要说没有去过纽约,就是连近在身旁的芝加哥都没有去过。和我们国家许多富裕起来的小镇人民大不一样,不要说逛北京了,得要出国绕世界玩呢,旅游在我们这里才那样的兴旺发达,乃至假日黄金周时人满为患,呼啦啦人山人海拥挤一片,才有了假日经济一说。

又想,他们确实没有我们的见多识广,他们确实容易自足自乐。但是,哪一种生活更幸福呢?我还真的说不好了。都说幸福是一种感觉,这是属于两种不同的感觉的。一种是渴望走出自己的小天地,在渴望中激发着各种永不满足的欲望;一种是满足于自己的小天地,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自娱自乐,没有那么多的奢望,便也没有那么多飞蛾扑火般的欲望。不满足是前行的动力,满足常被称作为保守,但在布鲁明顿,满足却像饱满的谷穗沉甸甸地垂下头来,在熏风暖雨中摇曳,做着自己花半开为美、酒微醺即醉的丰收美梦。

在这样两种不同的生活态度和理想面前,节日显现出不同的色彩和显影来,一种是泼洒金钱赢得的快感,一种是真正彻底的休闲,即便未能够出门悠然见南山,却是采菊自家的东篱下。

2013年7月23日于布鲁明顿

手制书

那天,在印第安纳大学美术馆里看到一则广告,有手制书展览于下周在大学的美术系举办。手制书,无疑指的是手工制作的书,会是一种什么样子的书?书的内容又会什么样子?与一般印刷体的书有什么不一样的特别之处吗?

如约而去参观,展览在美术系的阅览室,阅览室不大,四周是书架,陈列着来自世界的最新一期美术杂志,其中也有我们中国的美术杂志。中间的几张阅览桌上,陈列着手制书,没有一般展览常见的玻璃罩的阻隔,那些书可以随便翻阅。想也应该是这样才对,手制书嘛,既然是手制的,就也可以用手去翻看,去亲近才对。在这里,手和书是并列的主角。没有手,哪来的这样特制的书?

如今的世界上,书的品种越来越多。农业时代诞生并延续至今的纸质书籍,只是其中一种了。当然,还会是最重要的一种。不过,电子书,这个后起之秀,现在越来越流行。电子书,分为可以视和可听的两种,可听的,越发受到司机一族的欢迎,因为可以一边开车一边听,方便书的阅读——应该叫听读。去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加拿大女作家门罗的小说,在美国,这类的电子书比纸质书卖得或借的还要好。

除此之外,便是这种手制书,更是后起之秀的后起之秀,越来越流行起来。

手制书和电子书,呈两极态势发展。电子书,借助的是高科技,是向前发展的产物;手制书,则走的是倒退复古的路,向着农业时代最初纸制书的前身大踏步地倒退,从设计到绘画剪贴书写,从选材料到裁页装订,退回到完全手工制作的个体作业模式,甚至连书上面的图画和文字,也是手工完成的。一新一旧,完成着人们对于书的前世与今生的想象。

展览中的手制书,生动形象地说明了这一点。如果说书不仅仅作为知识的一种载体,而也可以是一种艺术的展现的话,世界上所有的艺术,都是既可以朝着激进的方向发展,也可以退回到保守主义方面发展的。那么,手制书更可以实现这样一种艺术个性张扬与多样性纷呈的追求和愿望。在正式出版的传统纸制书中,一种书,是千篇一律的内容和包装,个性被淹没在共性当中。即使有专业藏书家,他藏的孤本是很少见的,大多数的书,他有,你也可以拥有。在手制书中,却可以一本书是一种样子,就像大自然一样,每一片树的叶子,每一朵花的颜色,都不尽相同。如果你藏的是手制书,那么,完全可能你拥有的,是世界的唯一,独此一家,别无分店。

或许,独一性,就是手制书的魅力所在。在这本规模不大的展览中,所陈列的手制书不过几十种,却没有一种是重样的。内容不一样,开本不一样,封面不一样,插图不一样,用的材料不一样,连里面的文字,尽管都是英文,书写的方式却也不一样。真的像是走进一座天然的五花草地,尽管花不多,也不齐整有序,却不是那种我们司空见惯的人工修剪出来的花圃,所种的花不是品种统一,就是被剪裁得笔管条直的样子统一。这里展现的却是千姿百态,各尽风情。

在这里,有用缎子做的,有用布面做的,即使是用纸做的,纸张的选择也大相径庭,品质和颜色不尽相同。从材质看来,很像是服装秀。不同面料,彰显不同个性,不同的向往和憧憬,雍容华贵的缎子,质朴淳厚的布料,粗犷似沙的硬卡纸,洁白如玉的道林纸,朦胧绰约的硫酸纸……当然,还要和你所要表达的内容相匹配才是。

书的内容,更是五花八门,有一本全部是各种蝴蝶的标本,有一本全部是各种树的照片,有一本书则都是猪的各种形象,全部都是黑白木刻,形态可掬,非常可爱,让你忍不住想起美国作家怀特的童话《夏洛的网》里那头叫作韦伯的好猪。在印第安纳,森林很多,蝴蝶、树木和鸟儿,成为大家的喜爱。而猪在这里是吉祥的象征。每本书画面旁的文字,不管是印刷体,还是手写体,或是艺术体,手工的痕迹很明显,没有一般正规出版的纸制书那么精致整齐,却一样文图并茂,相得益彰。而且,更充满天然的情趣。

有一本书的内容,非常别致,很小的开本,没有其他任何文字,全部都是从手机相互往来的短信里下载,打印在纸上,再贴在书中。来不及仔细读,猜想是恋人之间的通信,或是和家人的通信。看那每一页故意贴得歪歪扭扭不尽一样,而且是故意将原来的文字拆解分行贴上去的,一下子将最为平常的短信,化腐朽为神奇,形成了诗歌的形式,跳跃着心情,响起了回声,真的是奇妙无比。即使一句也看不懂,也会感到很温馨,充满想象力。除了独一性,这种亲近的私密性,恐怕也是它存在的另一种魅力所在。

如今,在美国,这种手制书很流行,成为了一种工艺品。这种手制书,老少咸宜,尽人可为,有艺术家的作品,也有普通人的作品;可以制作得很复杂,也可以制作得很简单;可以自己把玩珍藏,也可以作为礼物送给亲朋好友甚至自己的恋人。当然,也可以如这里的手制书一样展览交流,甚至出售。

这里的手制书,全部是印第安纳地区艺术家的作品,既展览,也出售,出售的价格不同,最贵的几百美元,最便宜的只要十几美元。不管你是买还是不买,几位参展的艺术家,站在一旁,更愿意和你交流。如果你是只看不说,他们则凑在一起,兴致盎然地自己和自己交流。手制书的乐趣,并不完全在书成之后,更在于制书的过程。那种完全靠自己手指的运动工作,是农业时代亲近大自然才有的感觉,或者,和钢琴家或小提琴家演奏手中的钢琴和小提琴时,手指触摸琴键和琴弦上的感觉相似。那时候,才会体会得到手制书真的是一种艺术。

2014年7月22日于布鲁明顿

布鲁明顿艺术节

去年和今年的夏天,布鲁明顿艺术节,都让我赶上了。布鲁明顿艺术节,是他们的传统。别看城市不大,却坚持每年搞一次艺术节。没有什么大腕出场,也没有什么豪华场地和领导出席剪彩的虚张声势的开幕式,只是在各个街头插一些彩色小旗子,上面写着艺术节开幕的时间和地点。再有,便是在进入布鲁明顿的路旁,竖立有比较大的艺术节的广告牌。在我看来,艺术节其实就是全城联欢,百姓的自娱自乐。

去年的艺术节,在布鲁明顿的第四街举办。这本是城中心的交通要道,和首届爵士音乐节一样,也是在街道两头横腰一拦,禁止车辆通行,一夜之间花千树一样,第四街两旁盛开起了彩色的凉棚,各种艺术品的展位和摊位,便有模有样,绽开笑脸,八面来风,迎接四方来客了。如此艺术节,场地不用花一文钱,凉棚都是现成的,每年可循环使用,也没有什么管理人员,只是出现几个卖冷饮的小贩,还有一辆装满可口可乐和啤酒的大罐车,再有就是附近的几条街道餐馆林立,晚上可以到那里喝酒唱歌,就着布鲁明顿灿烂的星光月色,享受艺术节之夜。就地取材,连锁效应,踩着尾巴头就动一样,艺术节带动全城活跃起来,就像点亮街树上串联在一起的节日花灯,一盏亮起,相跟着全都亮了起来,火树银花不夜天。

艺术节开幕的那天,是布鲁明顿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我是黄昏时候去的,心想会凉快点儿,谁想到了那儿,夕阳的热烈劲儿一点儿不减,刚走几步,浑身便已经被汗湿透。但是,人可是不少,兴致和太阳一样火爆。展览什么的都有,卖什么都有,什么东西都敢拿出来招呼。在这一点上,美国人显得比我们中国人要简单得多了,他们不会因为自己的东西简单而脸红,相反愿意拿出来和大家分享。他们也不在乎你只是光看不买,而是很愿意你流连在他们的展位前,更愿意和你交流。让我们忍不住想,快乐的途径和方式有多种,简单,是快乐最原始却也是最本真的地方,它既是出发地,也是归属地。艺术,也应是如此,简单,其实就是艺术的返璞归真。

所有的艺术家都是来自布鲁明顿和附近的几个郡,自己的作品奉献给自己的人民,也是一种艺术来自人民又回馈给人民的一种方式。政府出面举办了这个艺术节,让这些艺术家有了一个聚会的机会和场地,也让这里的人民有了一个检阅自己本土艺术家的作品的一个机会和场地。这种双向的流动,让艺术不再只是束之高阁,仅仅成为美术馆中或拍卖行里的东西,而可以成为一般民众可以亲近也可以参与的东西。这些作品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自己制作的艺术品。用毛线,用木头,用石头,用葫芦,用玻璃,甚至用废弃的各种工业材料,都可以制作出新颖别致的艺术品。这里有他们的想象力,更有他们对生活的创造力。很难想象,对于自己周围的生活没有什么兴趣几近麻木的人,会有这样丰富的情趣,这样琳琅满目的作品。

当然,卖画的更多,其中,也有华人画家在卖画。油画,版画,水粉、水彩,钢笔,品种繁多,风格各异,总体水平不是特别的高,但是,价钱都不算离谱,人们本来也不是当作名家名画来买的,企图收藏之后涨价之后待价而沽,而是为了挂在家中,增添一些艺术的气氛,生活的情趣而已。就像从市场上买回一盆好看的花,摆在家中,让花香满室一样。艺术,脱离了价格之后,才会真正富有了价值。而这价值更多体现在一般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就像鲜花必须生存在泥土之中一样。心想,这或许就是艺术节举办的宗旨之一吧。

今年的艺术节,是在布鲁明顿的市政府大楼前的广场举办。天气依然很热,但比去年要好了许多。一清早,我就去了那里。一看,不仅是小广场,围绕在市政府大楼四周,见缝插针,都是摊位和展位,依然挤得满满的,挤不下的,只好移师到市政府下面的街道上。应该说,比上次还要热闹。比上次还多了两项节目,一是在市政府大楼前的绿树荫下,多了一个摊位,长桌上摆满了各种画笔和颜色,可以让小孩子们在那里随便涂鸦,旁边还站有一位女艺术家,手持画笔和颜料,可以为孩子勾脸。小孩子们排着队,等待勾脸,她可以瞬间在孩子们的脸上勾出小老虎小狗小花猫等好玩的图案。这里便成了暂时的孩子聚集地,家长们可以放心地逛艺术节了。另一便是印第安纳大学音乐学院的交响乐队,正在小广场上的草坪上演奏音乐。悠扬的乐曲,荡漾在火辣辣的夏天,无法化解炎热,却无形中增添一些艺术节艺术的气氛。否则,也实在是像是一个艺术品的展销会了。

很多艺术家都是去年艺术节见过的老面孔,增添的新人和他们新作品,无疑最让我驻足。其中一位画家的作品格外新奇,凉棚下面,一分为二,一半是以精致细腻的笔触画的都是鸟,都是印第安纳州飞翔的鸟;一半是以照片和绘画的混搭,拼贴和剪辑的乱弹。我所说的新奇,主要指的这一部分。

比如,一幅作品,一组黑白照片,分别是一个男孩子的童年、青年的留影,然后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女人,再然后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孩子,再再然后,他变老了……每一张照片都被一条线连接着,牵引到作品的上端,线头连接着的是另一组照片,都是风景照片,清晰地看出一个人由小变老的生命轨迹,那些风景照片便是他不同时期所生活的地方。整幅作品的底版,是一幅风景画,成为了人生的背景,也是人生的一种象征。

还有一幅作品,也非常有趣,是把一幅《最后的晚餐》印刷品的旧画,掐头去尾留中间,只留下最后的晚餐的餐桌以上的部分,桌下的部分被偷梁换柱,原来的人腿换成了各式女人的大腿,然后,剪下的“男厕所”的牌子,最令人费解的是,贴在最后晚餐中这些各怀鬼胎人头的上面。为什么要把原来一批教徒的腿换成女人的大腿?为什么要把“男厕所”的牌子放在这些教徒的头顶?在晚餐和厕所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联?莫非这幅作品的名字应该叫作《男厕所》吗?

如此肆意的错位、更改、乃至后现代的解构,这位艺术家的作品,已经不完全是传统绘画的定义所能概括得了的,但真的很特别,剪贴、变形加荒诞,让画面及其含义延伸。我弯腰看了半天,这位艺术家见我对他的作品感兴趣,便走了过来,和我聊了起来。我说你的画很新鲜,有意思。一上午没有卖出一幅画,但听到我的表扬,他很开心。

他戴着一顶秀气的窄檐草帽,瘦瘦的身材,大约有五十来岁的样子,他告诉我,这些作品出自他的手,旁边的那些鸟,是他的夫人画的,他来自特雷霍特(TerreHaute)。我高兴地对他说,上个星期天,我刚刚去过你们那里!那里是印第安纳州最西边的一座城市,写过《嘉莉妹妹》《珍妮姑娘》的作家德莱赛的故乡,美国NBA明星大鸟博德读大学时打篮球的地方,现在,他的青铜雕像,正立在大学校园的前面。印第安纳最古老的剧院,也在那里。那里是一个艺术之乡。

因为我的英语水平有限,我们只能用简单的英语交流起来,即使一时语言不通,只是指着画面,比画着,也能大致明白彼此所要表达的意思。在这个世界上,我一直认为,有两种东西可以不用语言的翻译,彼此即可明白,一是体育,另外便是艺术。它们是世界通用的语言。布鲁明顿艺术节,再一次证明这种通用语言的作用和魅力。

分手之际,我请问他的名字。

他告诉我并且递给我一张他的名片,他的名字叫廷利(Tingley)。

我笑着说:你应该叫达利(S.Dail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

他听后,也笑了。

2014年6月26日于布鲁明顿

折翼之艺

“折翼之艺”,是印第安纳大学美术馆今年举办的一个展览的名字。这个名字,是我的翻译,不见得准确,只是为了便于自己好记。它的英文是“Art Interrupted”,直译应该是“被打断的艺术”。

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展览。这个展览的美术作品,最早在美国纽约大都会美术馆展览,是在67年前的1946年。只不过,那次展览短命,仅仅两天,就被撤展。一个67年前展览的作品,67年之后,还有什么样的意义?它们会像梵高或雷诺阿的作品,一样具有经典的价值吗?

印第安纳大学美术馆前红色的雕塑非常醒目,路标一样,因此很好找。老远就看见展览的广告牌,在“ArtInterrupted”下面有一行小字,原来这个展览和政治有关。二战之后,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之争,各张其帜,1946年,美国方面召集了美国现代派画家共117幅画作,完全以现代派的手法绘画美国当时的生活,准备到东欧和拉美的共产主义国家展览,旨在宣传资本主义的自由民主,让人们看看美国画家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为筹集出国展览的费用,筹办者宣传他们这一颇具意识形态的主旨。当时美国政府一个文化部门一个叫戴维森的人代表其机构,花了5万美金买下了其中79幅画。拿着这5万美金,兵分两路,其中49幅油画到古巴和海地,余下的30幅到了捷克的布拉格,本还想到匈牙利和波兰乃至中国进行巡回展出,无奈钱紧而未能成行。

展览返回美国,在纽约大都会展览,受到美国政府严厉地批评,认为这些画作的画家全是移民,画的都是美国战后经济大萧条时期灰暗的生活和迷茫的精神状态,这样的画作不正是共产主义国家需要的吗?这不等于替共产主义国家进行宣传了吗?当时美国总统杜鲁门说:“如果这也叫艺术,我就是白痴。”国会批评:“拿纳税人的钱花在这些烂画上面根本不值得。”于是,国会不再为展览投资。展览两天之后被迫停止,戴维森被解职。这就是事过67年之后重新展览这些作品,被称之为“折翼之艺”的原因。浓重的意识形态,厚重的历史变迁,让艺术解构并重构。

当时,美国政府为了挽救那5万美金的损失,在纽约惠特尼展览中心展卖这些作品,特别向全国美术馆和教育机构优惠。26个州和夏威夷、哥伦比亚自治区的相关人员参加了拍卖。其中俄亥俄马大学、佐治亚大学和奥本大学买下了80%的作品。今天,这三所大学联手,将自己珍藏了67年的作品拿出,并又征集了当年的一些作品,除了10幅作品未能找到,当年117幅作品中的107幅作品,都在展览之中了。

这实在是一个有意思的展览,也是难得一见的展览。所谓“折翼之艺”,颇有些“重放的鲜花”的意思。时过境迁之后,我们会发现当年那些国会里的大人物,包括总统大人的可笑。艺术之树,总是能够超越意识形态而长青。那些掌管着纳税人钱财和国家方向的大人物们,早已经灰飞烟灭,但这些画作却依然保持完好,鲜活如昨,呈现在我们的面前。“折翼之艺”,重展双翼,依旧龙飞凤舞,和历史像开了一个玩笑,让这些本属于空间的艺术,成为了时间的艺术;让这些本属于描绘的艺术,成为了叙事的艺术。

展览大厅的正面大墙上方,左右分别醒目地书写着当年批评者和支持者的言论。下面的一旁写着杜鲁门那句对展览批评的名言。像舞台后面悬置的背景,历史的风云依稀再现,却已经有些滑稽而显得不那么真实。107幅画作,大部分是油画,画的确实都是经济大萧条时期的美国。失业的沮丧、无家可归、物质匮乏、市面冷清、夜的空旷、楼的倾斜、精神的迷茫……无论抽象或变形或色彩的夸张,都彰显着当时的现实。那些画家敏感触摸到了现实的神经,他们遵循的是艺术的规律和艺术家的良知,而非当时展览主办者意识形态的指挥棒;他们的眼睛不是只盯着展览的名气或拍卖的价格,而是没有回避现实的残酷、冷漠和血色。在看展览的时候,我在想,如果当时这些画家不是遵循自己这样艺术的本色,而是为了我们常见的展览预制的主题,稍稍为权势或资本而屈膝唱一个大喏,还会有今天的这个展览吗?

这些当年初出茅庐的画家,有的后来成为美国现代派的大师。其中我知道的有霍珀,还有黑人画家雅克布·劳伦斯等。如今,他们一幅画的价格,早已经是当年5万美金的数十倍了。艺术的价值,金钱只是它的一个曲线流溢的影子而已。投资买下他们80%作品的那三所大学,真的是有眼光。他们看到了生活的历史,也看到了艺术的历史,他们便捕捉到了生活和艺术难得的瞬间,并让这一瞬间成为了永恒。设想,无论在美国还是在中国,历史上多少这样有价值的展览,如果重新钩沉展出,比如我们“文革”中的黑画展、“文革”后的星星画展,该会多么有创意并有意义。

特别是当我看到路易斯·古格利米的《地铁出口》和安东·列夫列季叶尔的《大会结束》,更明显感到这一点。前者,剪纸拼贴风格,那位带着孩子走出地铁口的年轻母亲,她和孩子的目光都是那样的惊慌不安,且目光的焦点散落在不同的两处。后者,夸张变形,灰暗的天空,鲜红的大桥,两个背着一面大会后撤下的美国国旗的年轻男人的背影,显得那样的步履艰难。两代人找不到出口的迷蒙,美国国旗驮在肩上的沉重,这是那个时代的隐喻。艺术就是这样和时代和生活和心灵握手,即便一时被人为折翼,却依旧可以重新飞翔,翅膀驮起明朗的天空。

2013年9月底于布鲁明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