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海豚之森夏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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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蝉雨

多少个星星被埋葬了,多少个日夜逝去了,再也不回。

——(美)沃尔特·惠特曼《黑夜里在海滩上》

[一]

九年前。

季眠夏的整个童年都在南方一个偏远的小镇度过,天空微微阴重,长年多雨。淅沥小雨坠下,连绵不断的落入脚底处那些深灰色的,不规整的石转缝隙里。很少见到雪,即便有,也是星点即化,积不成形。更多的是走在断桥上的归人的伞影,三三两两或是形影单只,仿佛是渐入落幕的皮影戏。偶尔还会看到了无云痕的空中飞过结伴而行的鸟群,说不出名字。临近夜晚时分,透过窗外会听到木桨声的荡漾,划过粼粼水波,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有如低泣。

就是在这样仿若与世隔绝的地方,季眠夏无知无觉的生活了十二年。

对于小镇的看法,升上小学四年级的她也没有那么多的喜欢或是讨厌,不像父亲总是说着应该去外面做些生意才对,大地方大发展。她只知道她属于这里,别的地方再好,也称不上是故乡。

母亲卓汐在镇上的银行工作,是唯一的会计。父亲季彻做着小本生意,买卖一些中草药材,经营着一家规模算不上大的药店——“季氏药草”。镇上但凡有上火或者需要补身子的人,都会到药店来请季先生把脉抓药。

从外地进来的药草全部都放置在家中唯一的一间客房里,几十平方米的屋子里一年四季都弥漫着中药的气味,嗅进鼻腔里满是辛辣清苦。每当季眠夏放学回到家中,偏偏要闻到这种味道,才会使她安心。

时常听母亲提起她在远方的一个妹妹,卓凝。在母亲未嫁之前,从小失去双亲的她与妹妹两人相依为命。母亲自小循规蹈矩,性格安静,可以坐着一天都不声不响。只是比起她来,小姨卓凝就要不安分了。她要比姐姐长得漂亮,喜欢和男孩子们玩在一起,不爱读书,却又满腔的报复理想,总是想要出去闯一闯。到了后来,小姨不甘一辈子留在这里,下定决定后,便离开了小镇,几年后便嫁给了一个外地的暴发户。

季眠夏有次好奇的问道:“那之后呢?小姨过得好吗?”

母亲只是有些怅然的浅笑一下,一边洗着手中的芹菜一边回答:“之后啊,大概过得很舒心吧。你小姨和妈妈不同,她心气高,想法多。别人有什么,她总要比别人多有一样才会甘心。”

之所以会用“大概”这样笼统含糊的介词,季眠夏渐渐的懂了其中的原因。因为母亲早就已经和小姨断了联系,至于她究竟过得如何,只能凭借猜测罢了。

母亲和父亲是疼眠夏的。每次给弟弟季晴以买的东西,也不会忘记她的那一份。这话并不是要说季家重男轻女,而是季眠夏并非季家亲生。她是由一个弃婴的身份来到季家的。十三年前,卓汐偶遇了被放置在路口前的她,想到是一条生命,恰巧她当时身体健康不佳,没有生育,便将季眠夏抱回了家。

眠夏,不眠之夏。

那段期间,夫妻两人把全部的爱都寄托在了眠夏的身上,悉心照料无微不至。结果两年后,晴以出生了。这着实让季家夫妇很是高兴。有着乖巧听话的养女,又添了亲生儿子,喜上加喜。遗憾的是,在季晴以刚刚上幼儿园的时候便被诊断出了轻微弱智。

但是天下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亲子,哪怕他是个智障儿,季家夫妇给他的爱也不会因此减少。

这些眠夏都是清楚的,季家夫妻对她的身世没有丝毫的隐瞒。而在她的眼里,季家夫妻确实如同亲生父母一样,毫无血缘并不代表一定要有着隔阂与芥蒂,对于自己的身世,她也没有打算细细追究,反而安于现状。想来季眠夏觉得这些都并不重要,她敬爱父母,疼惜弟弟,放学后她都会领着季晴以一起回家。她也曾因为学校的人嘲笑并欺负季晴以是弱智儿的事情与人发生冲突,凡是涉及到她亲人的事情,她绝对不会妥协退缩。

她以为这样平和却温暖的生活会永远的持续下去。没有什么起伏变化,一直平平淡淡,不会有人闯进她的小世界,她也不打算去招惹别人。

直到,程瑾年的到来。

[二]

十四岁那年的晚夏,天色格外好。黄昏的夕阳打照在院子里,像一片缩小了比例的金色海洋。

季眠夏牵着季晴以,两人如往常相同,一路蹦蹦跳跳的走回了家。刚打开院子,虎丸就大声地吠起来,猛烈的摇摆着毛茸茸的尾巴来迎接姐弟两个。要是平时,虎丸一定会跳到身上来撒欢,可是今天的虎丸却被铁链栓在了墙角,只能在限定的两米不到的区域范围里跑动。

有客人来了吗?

季晴以飞奔进门,大声地叫着:“妈妈,爸爸,我回来啦!”

他这一叫,便又引来了虎丸的一阵犬吠。卓汐急忙低声说道:“晴以,不要这么大声,会引得虎丸叫起来……你小姨怕狗。”

季眠夏走进屋里,看见桌子旁边分别坐着父亲和母亲,以及另一个陌生的女人。女人的身侧,有穿着天蓝色短袖,米色背带裤的男孩转过头来看着她,不友善也不情愿的目光,随后懒散的转了回去。

相仿年纪,清秀脸庞,衣角上干净的找不出一丝灰尘。在镇子上,季眠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看淡秀的男孩,加上那个美丽的女人,她惊奇的眨了眨眼睛,仿佛感觉自家普通的屋子因此而蓬筚生辉。

母亲招招手,叫来一头雾水的眠夏和晴以,说:“来,这是你们的小姨。”眼神又移动到男孩的身上,“还有,这是瑾年,是小姨的孩子,你们要叫表哥。”

原来她就是小姨。这么多年来素未谋面,季眠夏觉得她要比想象中的还要漂亮年轻。而程瑾年,季眠夏歪着头盯着他看,总觉得他身上有着都市的气息,他的一切都是这个小镇所不具备的,好看的就像是一个瓷器娃娃。

“小姨你好,表哥你好!”季晴以很轻易的便接受了母亲讲给他听的称呼,笑眯眯的挥动双手打起了招呼。

“你好,晴以。”小姨只是淡淡的点了一下头,唇边勾起似有似无的笑意。

男孩却没有领情,他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一般的低下头,纤细的双腿百无聊赖的晃荡起来,给人一种一目了然的无情与淡漠。

被冷落到的晴以显然是有些受伤,他面露委屈的望向父亲。父亲抿了一口茶,重新抬起头时对一直保持沉默的女孩说:“眠夏,你带晴以先回房间吧,小姨还有话要和爸妈说。”

“哦,好。”季眠夏连忙应声,拉过弟弟的手朝客厅对面的房间走去。

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她透过门缝看到小姨站起身和父亲母亲压低声音说着什么,面色看上去有些凝重,总觉得是在讲什么重要的事情。转过眼,便看到了走下椅子倚在门框旁的程瑾年,他大概是在望着门外的虎丸,又或者什么都没有看,只是表情厌烦淡漠的凝视着某一点。从季眠夏的这个角度看去,会发现他的眼神像是星星一般闪烁着几簇明亮的光点,下巴很尖,脸廓的轮廓柔软。

女孩像在仔细的欣赏着一副画般打量着他。直到他察觉到了什么,转头望向门缝这边的女孩,一瞬间的四目相对,季眠夏做贼心虚似的吓了一跳,条件发反射一般立刻关上了门。

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她捂住胸口用力的吐出一口气。心里不禁困惑的自问道:奇怪,我干吗要这么害怕?

她又不是变态的偷窥狂。

季晴以还在一边折着千纸鹤,絮絮叨叨的喃喃,“小姨可真好看,表哥长得也好看……”

也不清楚小姨在外面和父母讲了些什么,季眠夏其实是很在意的,可也不好贴到门边偷听大人讲话,她一向老实单纯,歪门邪道的点子还真想不出几个。倒是季晴以打开房门到客厅里进进出出好几回,不是拿杯水就是上厕所。

半个小时之后,父亲打开房门将两个小孩叫出来,说是小姨这就要离开了,送送小姨。

季眠夏跟着父母一起将小姨送到了院子门口,听着大人之间寒暄了几句。母亲忽然又想到什么,转头对身后的她说:

“眠夏,你回去陪瑾年,家里要留人来照顾,我和你爸爸带着晴以去送小姨就行。”

“什么?”季眠夏愣了一下,随后明白了什么,立即应声:“嗯,好的。爸爸妈妈慢走,小姨再见。”

季眠夏回到屋子里的时候,程瑾年正坐在门口的行李箱上望着小姨逐渐远去的背影。他单手托着下颚,眼角流露不屑,黑色的刘海在夜风中轻微晃动,软软的延伸下一点,覆盖住白皙的额头。

他盯着院外,自言自语般的嘟囔出两个字:“……破鞋。”

声音很小,却足够让季眠夏听到。

当时的她并不懂“破鞋”代表着什么意思,她只知道他在说他的母亲,并且语气生硬甚至充满嫌恶,那并不是一个小孩子该有的腔调。

她以为表哥应该是电视剧里所演的那种体贴阳光的形象。而不是这种冷漠的神色。

察觉到季眠夏投来的视线,他懒洋洋的转过脸来。屋子里面,两个人面面相觑,互相用直接而警惕的目光打量对方。最后是季眠夏被看得有些退缩,她躲闪开视线,憋了半天才找出一个合适的话题:“啊……要……要不要吃龙眼?”

自小便生活在北方的程瑾年不懂得她所谓的“龙眼”是什么东西,哪里会想到那是南方人对“桂圆”的称呼。却也不想被这个有着口音的丫头觉得无知,就随便应了声:“不吃。”

“那……巧克力呢?是爸爸从外地带回来的。”

这次没有回话。

季眠夏猜他这是默许,于是便感到莫名其妙的开心,甚至在心里松下一口气。她飞快的跑回房间拿出了那包巧克力,再飞快的跑回来递给了程瑾年。

“给你。”她尽量使自己的笑容展现友好。

男孩瞟了一眼季眠夏,还是伸出手接过那条尚未撕开包装的巧克力,但是却没有吃,随手放到一边的桌子上,没有要吃的迹象。

季眠夏又说,“很好吃的。”

程瑾年仍然没有说话的打算。他这种即使别人问他问题,他也很少会做出会应的习惯一直都令季眠夏感到难过。也是在很久之后,她才知道,他对谁都是这副不冷不热的模样。当你试图触碰他时,他又会不由分说的逃开,远远的观望着你的表情,像只危险娇贵的猫,聪明又狡猾。

他从行李箱上跳下来,四处巡视一周询问:“我困了,想要休息。哪间房是给我住的?”

哪间房?季眠夏歪了歪头,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除了父母的以外,唯一的客房是用来放置药材的,再没有什么地方可以住人了啊。

“我家的房间很少。”季眠夏只好指向自己和弟弟共用的卧室,“那里是我和晴以的房间,我住下铺,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先睡在我的地方……”

程瑾年来到季眠夏的房间,打开灯,看到了还算整齐干净的下铺。他将行李箱放下,脱下鞋子爬上了床铺准备睡觉。

其实季眠夏心里隐隐有些迟疑的,把自己睡觉的地方给了他,那么以后她要睡在哪里呢?忍不住轻微叹出口气,抬手打算替程瑾年关灯时仍不忘关切的问一句:“要关灯吗?”

还是没有回话,于是季眠夏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最后经过反复思考之后,她决定就这样开着灯吧,也许他不喜欢黑。

转手准备关门离开时,季眠夏看到星光照进程瑾年的眼底,闪烁着点点明亮。

那明亮有如这夏末清晨时分的日光,星芒般落拓,成了季眠夏记忆中一道最为明媚的走廊。

许多年都不曾遗忘。

那天晚上,父母回到家中时已经很晚,季眠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季彻将她抱进了自己与卓汐的房间里,为她盖好被子,疼爱的抚了抚她的额头。卓汐小心翼翼的将季晴以好好安顿在了上铺,生怕吵醒了熟睡中的程瑾年。她回到房间里,季彻朝她投去“怎么样”的眼神,卓汐望了一眼床上的眠夏,压低音量回答:“在眠夏的床铺上睡着,累了一天,怪可怜的孩子,跟着卓凝奔来走去的。”

季彻轻叹一声,“就让他睡在眠夏的下铺吧,要尽快给眠夏做张小床才行。”

睡梦中的季眠夏隐隐听到了父母的些许对话,恍惚中微微睁开眼睛,很快便又重新睡去。

也是到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已经杳无音讯三十多年的小姨之所以会突然出现,是因为几年前死了丈夫,前些日子又打算嫁给一个离异华侨,只是男方不准小姨带着个拖油瓶嫁过去。于是小姨便千里迢迢找回小镇,将程瑾年交给了她唯一的姐姐。

原来小姨在外面的日子过得并不好。而程瑾年对于她母亲的事情,自那之后也只字不提,仿佛从来没有过母亲一样。

有段时间季眠夏经常在夜里听到母亲和父亲说着:“卓凝也很难,为了婚姻和生计,她会弃瑾年而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将来过得好了,才会有余力照顾瑾年。我们能帮她多少,就帮多少吧。”

所以季眠夏渐渐懂得了,程瑾年当时会骂自己的母亲是“破鞋”,大抵就是想表达她弃他而去这样的意思吧。

程瑾年就这样被送到了季家,开始了他与季眠夏共同度过的四年时光。

[三]

季眠夏没有理由的认定,大概是大城市里的孩子上学都很早,因为程瑾年六岁就离开了学前班,十四岁时已经上了初中二年级。而季眠夏的入学年龄在国家的统一标准线上,所以只比程瑾年小三个月的她才上初中一年级。

季眠夏与他并无血缘,长相更是没有可能相似。与他比起来,季眠夏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扭起眉头。她总是觉得自己显得平庸,没有他的皮肤白皙,没有他的睫毛长,不如他的脸型小——这是关于相貌上的差距。接下来的是,她也不会像他那样把英语课文朗读得那么流利,遇到了不会的算术题,她总是小心翼翼的去请教他,虽然他表现的既不耐烦又不情愿,但还是会认真的帮她把题路解释清楚——这时关于智商上的差距。

想来季眠夏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异常的依赖与崇拜程瑾年的。就连季晴以也异常的喜欢这个表哥,每个周末都会缠着他玩沙包,相差两岁的一高一矮的男孩俩在季家的院门口外面玩游戏,来往路过的人们总是会忍不住回过头来多望几眼那个白皙的高个子男孩,实在漂亮得过分。其实来到季家多日之后,程瑾年似乎稍微松懈了戒备。但也不是对所有的人都会温和,尤其是面对季眠夏时,他总是没有好气。潜意识里他并不喜欢这个与他没有血缘的表妹,见到人只会傻笑,一副好欺负的模样。

但是,惟独在对待季晴以的时候,他从没有厉声凶色。

程瑾年会安分的留在这里是一件不大可能的事情,总有一天他会效仿他妈妈的路径逃似的离开镇子。他的心在遥远宽广的地方,井底锁不住他。再且,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程瑾年将自己的内心紧紧的封闭起来,不愿向任何人敞开真心,像是遭遇了令他痛不欲生的往事。

在程瑾年来到镇上学校的第二个星期,他便惹出了事情。

事实上也不能说是他去招惹是非的,只不过像这样都市里来的孩子,无论出现在哪个班级上都会引起众人的格外注意。尤其是女孩子,就连在课堂上,也总是会忍不住的回过头去望他两眼,再望两眼。这是人知常情。

一直被称为是冷傲冰霜的程瑾年班上的班花也在下课后主动来找他说话,并且一向抠门的她还把笔记本借给他,满面笑容地说:“程瑾年同学,你刚刚来到这里,有赶不上进度的就抄我记下的,千万别客气。”

对方的长相的确很漂亮。白皙的肌肤,纤细的脖颈,典型的南方女孩。程瑾年打量着她看了好几眼,拿过笔记后点了点头:“谢了。”

这一幕被暗恋着班花的男生萧敬看在了眼里。他是这所小学的土霸王,小小年纪就长得凶恶高大,再加上他爸爸是镇上杀猪的屠夫,所以没有一个人够胆量去招惹他,不是围在他身边美言相哄以保性命,就是甘心情愿的做他的小跟班被呼来唤去。有萧敬罩着他们,走夜路都不用害怕会撞到鬼。

于是萧敬便将程瑾年假想成了他的情敌而怀恨在心,拉拢过几个小跟班商量着要在下午的体育课上给他好看。

敢“抢”他萧敬的“马子”,不教训一下不算“男人”。

恰巧那节体育课是高年级与低年级同时进行的。季眠夏所在的班级和程瑾年的班级是同一个体育老师。老师随便说了几句,又让所有人热跑五六圈之后,便全体解散各玩各的,他自己回到办公室里去抽烟。

季眠夏和朋友在这边跳绳,一二三四五的互相帮忙数着,抬起头就看到了站在一旁看同学打球的程瑾年。

上学放学从不会和她一起走就算了,在学校里也总是一个人,从来不会加入组织的大队伍。虽然同班的几个花痴小女生很羡慕她有这样的表哥,可是季眠夏却有些埋怨的嘟起嘴,心里头在嘟囔着程瑾年怎么这么不合群,是不是都市的孩子都要把眼睛放在头顶上的?

而这边的程瑾年丝毫没有察觉季光海投来的视线,他只是毫无兴致的看着同班同学打球,眼神不屑,偶尔还会脱口而出一句:“打得真烂。”

就在他百无聊赖的时候,背后突然推来的手让他几乎一个踉跄摔倒。

“扑通”一声,程瑾年双膝跪在石地上错愕的睁大眼睛。

很明显,这种行为是故意针对他的人干出来的。

而周围打球的男孩们看着他的目光没有任何的善意。他回过头去,看到抱着篮球的萧敬朝他阴阳怪气的咧着嘴巴笑:“不好意思啊,程瑾年你没摔伤吧。你长得那么白,我根本就没看见你站在那里。要说你不玩球就站一边去,省得我力气大又把你撞倒。”接着他又幸灾乐祸的同身边的跟班们小声嘀咕着“瞧他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儿,哪像个爷们儿”。

程瑾年抿了抿嘴角,一声不吭的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跑向萧敬,狠狠一脚就踹到了他的肚子上,用直白的北方话大骂一句:“我去你妈的!”

跳绳游戏告一段落,当季眠夏再次抬起头望向程瑾年的方向时,球场已经演变成了战场。萧敬带领他的手下以众欺寡,团团将程瑾年围起来。而程瑾年却未因此有任何退缩,他擒贼先擒王,以纤细的手臂牢牢的勒住萧敬的粗脖子不放,任凭周围的男生对他大打出手也毫不屈服。

体育课变成了一场闹剧,球场上更是叽叽喳喳的叫喊不停。“啊呀啊呀”的惨叫,还有“快点把他给我拖走”的咆哮。

季眠夏吓了一跳,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跑到了球场上拼命的拉扯着那些欺负程瑾年的男生,像只发怒的小鸭子一般扯着嗓子大叫:“走开,走开,你们都走开!”

半路杀出来一个程咬金,还是个又瘦又小的女的。看到她奋不顾身的护在程瑾年的面前,萧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捂住被程瑾年勒出了红印子的脖颈,痛得龇牙咧嘴,还不忘指着季眠夏身后的男孩骂骂咧咧:“姓程的,你神气个屁!窝囊废,躲在女生身后算什么能耐!谁不知道你没妈没爸,突然间冒出来的外来户,我妈说你是没人要的野种!”

“你不要乱说话!”季眠夏气愤的反驳,“我表哥有妈妈!小姨长得不知道比你妈漂亮多少倍!”

程瑾年望了一眼护在他面前的季眠夏,抬起手背抹掉鼻血,仿佛内心的某块柔软被她的话触动了一般,即便他现在的心情很糟糕,却还是难得温和的唤了她一声:

“季眠夏。”

“什么?”女生气得红了脸。

“你回去,”他顿了顿,才接着说,“已经没事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别来搀和。”

季眠夏却拗着不肯走,用力的摇着头,“不,我不走。”

“听话。”语气又软了一些,温温润润的,像是三十几度的开水,“我不会惹事的,真的,你放心回去。”

“可是……”

就在季眠夏仍然迟疑着不肯挪脚的时候,萧敬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又开始在一边张牙舞爪的嚎叫起来,“滚吧滚吧,就知道你没胆!奶奶个熊,我告诉你程瑾年,你以后少朝丁理理抛媚眼,呸!看了就恶心!不要脸的小野种!”

这次季眠夏刚打算回击,程瑾年却拉住她,示意什么都不要说。在季眠夏诧异的目光中,他俯下身,左右寻找一番,接着捡起了球场旁的一块黑色的大砖头,抬起来在手里掂量了几下,然后在众人惊慌的吸气声中,用力的将砖头拍到了萧敬的脑袋上。

“砰!”

那声音简直就像是在砸一个西瓜。季眠夏吓得捂住了眼睛,因为她看到了溅到程瑾年脸颊上的几滴血迹。

那天放学后,程瑾年出奇的在校门口等季眠夏出现。或许是因为在体育课上她的“出手相助”令他多少有些感动,作为报答,所以才打算和她一起回家。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在回家的断桥上,男生一脸无所畏惧的表情,女生则是对体育课上发生的“大出血事件”惴惴不安。虽然事后萧敬被赶来的体育老师送去了医院,整场血战才得以平息。听说是缝了好几针,总之是还活着。可是萧敬的爸爸是镇上出名的凶恶杀猪户,他的妈妈又是不讲理还喜欢在背后嚼舌根的泼妇,老天保佑他们不会来找家里的麻烦。

或许老天没听见季眠夏的请求,回到家里时,萧家夫妇已经坐在客厅里兴师问罪来了。看到程瑾年这个“罪魁祸首”回来,萧母更是气得跺起脚来,指着男生的鼻子朝季家夫妻大叫着控诉:“季大夫,卓会计,你们今天倒是替不替我出这口气?我儿子的脑袋都被这小子当成西瓜砸破了瓢,缝了那么多针,花多少钱不说,我家宝贝受了多大的罪啊,我们当妈当爸的能不心疼嘛!将心比心,这事放你们家身上试试!”

卓汐和季彻也并未上前来数落程瑾年,只是要两个孩子先回房间去,暂时不要出来。

回到房里,晴以早在上铺睡着了,他回到家来总是有着要先睡上一小会儿的习惯,外面的吵闹声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梦乡。季彻已经为季眠夏加了一张小床放在课桌的对面,踏坐到小床上,只觉得本来就十分窄小的房间因此而变得更加拥挤。

程瑾年放下书包,脱掉鞋子,翻开行李拿出带来的一本漫画倒在下铺上看起来,对于萧敬妈妈的狮吼功他可以说是充耳不闻。

季眠夏却忧心忡忡的望了一眼紧关的房门,又怯怯地问程瑾年:“表哥,你怎么还有心思看漫画啊?”

“不然看什么?”男生反问一句。

“可是,萧敬的爸爸妈妈吵得那么凶,你都不怕吗?”

程瑾年单手支撑住下颚,不紧不慢的翻着漫画,抬头扫一眼季眠夏说:“有什么好怕的,有本事他们就弄死我,没本事就滚回家去给他们宝贝儿子揉脑袋。”

那么那么不屑的语气,天塌下来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表情。明明同样是十四岁,季眠夏却觉得她一点都不了解程瑾年的世界。

事后季眠夏才得知,为了平息萧家夫妻到家中的频频上访,父母买了一些水果和补品去医院看望萧敬,又说了许多好话,加上不停的表示歉意,当然,肯定还是赔了钱的,整件事情才算告一段落。父母倒也没有责怪程瑾年,只是苦口婆心的教导了一番。

季眠夏在背地里也曾听到父亲有些埋怨的和母亲提起:“你说程瑾年这孩子下手也太狠了一点,还真把人的脑袋当成西瓜了。”

这话却把母亲给逗笑了,忍不住回话:“哪有西瓜那么硬的,砖头拍下去都没烂。”

“你还笑,又不是在和你讲笑话。”父亲气呼呼的翻过报纸看起来。

不过正是因为有了这出,大家才从萧敬的“以身示范”那里得到了“血”的教训。没有人敢再招惹程瑾年,顶多是在背后不满的议论几句以表对他的反感,原因很简单,大家都生怕自己的“西瓜”也和萧敬落得同样缝六针的悲剧下场。

季眠夏在给季晴以讲述完整件事情的经过,最终做下了一个定论说:“晴以,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会咬人的狗从来都不乱叫。”

这话被刚进屋的程瑾年听到,皱起眉头瞪了一眼女生:“你少拐着弯来骂我。”

“……我没有。”季眠夏无辜的真诚。

“那你说谁是狗?”

“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啊……”

“有你这么打比方的吗!”

季晴以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吵嘴便咯咯的笑出声来。

季眠夏也笑。

只有程瑾年板着一张好看的脸,呼啦啦地翻漫画书。

季眠夏总是会有一种冲动,想要他讲他过去的生活给她听。可是她在他那里碰的壁已经够多了,实在不想再去自寻死路,她也是很怕丢面子的。

她大约看得出来,她所谓的表哥并不喜欢这里。很多时候,她都会看到他坐在院子门口的小板凳上环抱着双臂,微蹙眉头,一个人望着远方出神。

大概是这里无形中会渗透出一种与世隔绝之感,偶尔会令人心生莫名的不安与惊慌,甚至是恐惧与苍凉,总会担心被世人所遗忘,尤其是对于程瑾年这种心比天高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可怕的折磨。

那个时候,他只想着如何能逃出去,逃出去,越远越好,这里于他而言是温暖的监狱牢房,他怕有一天会无知觉的深陷其中,再难抽身。尤其是在看到季眠夏经常对他露出的那样微笑时,他便更加的厌烦。

说不出原因。每当她一边哼着歌一边晒衣服的时候,他总会在远处谨慎的凝望她。纤弱的女生有着形状好看的脖颈线条,肩线柔软的延伸下来,很光洁的手臂和额头,潮湿的雾气中,几缕黑色的发丝贴在耳鬓,由于弯腰去拿水盆里的衣物时,领口一下子由锁骨滑向胸部,瞬间扩大了里面的内容。

程瑾年慢慢地抿紧了嘴唇,然后将视线懒散的转移开来,脸色微烫。

那些充满了伤痛的点滴与过去,他从来都不打算对任何人说出口。他只想永远的埋藏进心底,埋藏下去,像是被锁进了一个不密不透风的盒子里,永不想让它们见到天日。

可是就在那样的一年,他的青春停止在十四岁的尾巴上,再无前进的可能。日后的时间,再细想起来,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般的剧痛。

绝望母亲对他的抛弃,绝望自己需要面对的一切,绝望他已经永远失去一个人。他的内心都会蔓过隐痛,然后从梦中哭醒过来。

在他的梦里,总有一个女生站在远方,他认得她,但不愿意叫她的名字,那意味着永远的失去,以及可怕的过往。

他知道,她永远也等不到他。

[四]

十六岁那年的春初,是程瑾年的生日。不管他平日里如何逃学旷课,与同学关系恶劣,对答老师的态度也极端差劲,却还是会在考试成绩单发出的那一天让众人无话可说。第一名的总是他。季家夫妻心里是觉得这孩子聪明的,固然也很疼爱他,为了哄他开心,季彻便在他生日那天送给他一辆崭新的自行车。

银色的车身,有后坐,广告上曾经出现的款式,也算得上是大手笔了。

性格再怎么坏,程瑾年到底也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面对姨夫送给他的可以说是他人生中的第一辆自行车时,他的眼睛里还是闪烁起了兴奋的光点。可却还是要拼命忍着,假装不在意,内心却在窃喜。

季彻在一旁看着他的表情,眼角的一丝喜悦泄露了少年的真心,这让季彻觉得这孩子也有可爱的一面。

程瑾年骑到车座上,刚踩上踏板准备试试看,只见角落冲出一个黑影,扑的一声从前车轮跳过来。他惊魂未定,黑影已经坐到了后车座上。

是季晴以。

他无奈的松开车把,“晴以,你在干吗?”

“冲啊,冲啊!嘟吧嘟吧,向前冲啊!”季晴以莫名的兴奋。

其实有时候,程瑾年也觉得像季晴以这样听不太懂话的弱智儿很麻烦。

住在一个屋子里面已经两年,从来都没有凶过他的原因并不是打算以温和待他,而是在面对季晴以的时候令他心力交瘁,说多了他又听不懂,说少了他又不肯听,他从来都没遇见过这么棘手的人物,然而也只有他,才能够让他觉得,面对一个孩子,比面对一个大人,要轻松得多。

“爸爸,你真的给表哥买这辆车啦!”从同学家中回来的季眠夏看到门口的程瑾年,指着他的车子向院子里的父亲又惊又喜的叫道。

“是啊。”季彻整理药材的间隙抬头回应,笑眯眯的说着:“喜欢吧?喜欢就让表哥载你们去玩玩,晴以坐后面,你坐前面的横梁上,出去炫耀炫耀。”

季眠夏露出期待的眼神,望向程瑾年问道:“表哥,行吗?”

小学时他只在学校里骑过一两次自行车,时隔多年,仍然停留在新人阶段的他,第一次的任务就是要带着两个人,够艰巨的。

可看看季眠夏满是兴奋的模样,便低声说,“上来。”

“了解!”季眠夏高兴的连连点头,不由分说的跳上了自行车前面的横梁,还不忘朝院子里的季彻挥挥手:“爸爸,我们走啦!”

“走啦走啦!”季晴以模仿姐姐的口吻。

季彻朝他们笑着挥手,嘱咐一声:“小心点啊!”

坐在行驶起来有些颠簸的自行车横梁上,季眠夏忽然觉得有表哥真好,虽然他平日里总是凶她,可还是会骑着自行车带她出去兜兜风。她略微向后退了一点,后背瞬间撞在了程瑾年的胸膛上。还处于少年阶段的单薄的胸腔,迎面吹过来了风,少年的气息钻进了她的鼻子里,好像有那么一秒钟,她感觉自己的心跳漏掉了一拍。

程瑾年没有发现她的异常,只是皱起眉不满的说:“小心点,不要乱晃,摔到桥下去可是会死人的。”

没有回应,程瑾年只看到季眠夏背对着他的白皙脖颈泛起了小片的潮红。

自行车停在了桥下的小河边,两个车轱辘还在不知疲倦的转来转去。季眠夏在小河边采着岸边盛开的花朵,白色的裙摆散落在地。剩下程瑾年和季晴以坐在这边的石坝上等待。程瑾年觉得无趣的望着季眠夏晃来晃去的身影,乡下女孩就是喜欢采些野花野草。这么想着的时候,身旁的季晴以凑了过来。

“表哥,你在看我姐姐吗?”他问。

“……没有。”程瑾年多少愣了一下。

“妈妈说姐姐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季晴以歪着脑袋,“血缘又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给他听,程瑾年选择保持沉默的好。

“表哥。”季晴以又打开了其他的话题,“你喜欢这里吗?”

程瑾年抿抿嘴角,这个问题也令他同样难以回答。

“你喜欢吗?”他固执地问。

“……嗯。”违心的点了点头。

“不骗人?”

“嗯……”

“那你喜欢晴以吗?”

为什么总要来确认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呢。程瑾年在心中无声的叹气,又点了点头:“当然。”

晴以突然严肃地问:“那,你也喜欢我姐姐吗?”

这次程瑾年可以立刻做出判决,皱起眉头非常坚定的回答:“不喜欢。”

“为什么?”

程瑾年打断他接下来的问话,转头望着季晴以:“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譬如摩天大厦,譬如大海之类的。”

“大海?”季晴以想了想,“是在电视机上面出现的大海?”

“像天空那样蓝,宽广得没有尽头,会拥有更多的自由。”程瑾年说这话时的眼神又不自觉的望向了远方。

“没有尽头……”季晴以怯生生的咧了咧嘴巴,“那多吓人呀,没有尽头的话,晴以就会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啊。”

程瑾年怔住了。

“晴以!这里有蝌蚪!快点过来看!”季眠夏在河边招起了手,季晴以立刻朝她那里跑了过去。

水光映着季眠夏的笑脸,有种梦境般的虚幻。

程瑾年在这边望着她,脸色渐渐的沉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隐约听到天空尽头传来了沉闷雷声,压在耳膜深处。

又要下雨了。

天空阴郁,仿若跳动着白寥寥的光。树枝班驳,蝉鸣闷湿。

滑过脸侧的时间像条粘稠的走廊。前进的缓慢,随时都会忘记方向。有没有一个人可以带他离开这里,无论是谁都好,只要可以将他带离这里。

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五]

上了高二,年龄又长,季眠夏和程瑾年俨然已经到了既微妙又别扭的青春境地。十七岁的少年少女,对异性的看法也开始了改观转变。

程瑾年渐渐的意识到自己很受女生的欢迎,可是他对她们却没有一点兴趣,只是游戏一般的混日,陪在他身边的女生也总是一个又一个的更换不停。他依旧逃学旷课,像是在同所有人表达他不甘被囚禁在同一个地方受罪。只不过高二之后他的这种行为更加严重罢了,晚课不会去上,总是要到九点之后才会回家。

季家是有门限的,晚课八点钟结束,孩子们必须要在八点半准时回来。卓汐会给孩子们准备夜宵,吃完作好功课,便要关灯睡觉。三点一线的生活,程瑾年向来是不屑遵从的。在他久不回家的夜晚,卓汐就要季彻和季眠夏父女去街上寻他回来,夜宵也为他留出一份放在厨房,热了又热。

那阵子小雨极多,每夜都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季眠夏和父亲打着伞,分头去寻。有时会在街头的面馆里发现他,有女生请他吃饭。更多的时候都是在镇上唯一的一间网吧里找到他,乌烟瘴气,空气浑浊的地方,皮肤白皙的他每次都会坐在靠窗的位置,托着下颚盯着屏幕上的网页,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有不同的女生靠在他的椅子旁,喋喋不休的嬉笑着什么,他的唇边只是挂着一抹含义不明的笑意,分辨不出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季眠夏收起伞,走到他的身边说:“表哥,已经这么晚了,回家好不好。”

程瑾年这时只是朝她看一眼,“嗯,再等等。”

季眠夏就听话的在网吧里等着他。这种地方总是令她感到手足无措,有吸着烟的男生从她身边经过,她就怯生生的躲到一旁,连注视着周围人群的眼神都像是刚刚获得假释的囚犯,太久没有接触世面,慌张且不安。

在不知道第几个男生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并且无意碰触到她的时候,她的手臂被人拉住,一道修长的身影便挡在她面前,抬头一看是程瑾年。

他一声不响地把她拉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刚才那个女生已经不见了。

“女孩子家的跑来这种地方做什么。”程瑾年看她一眼,“再等一下,就回去。”

后来有几次,她便坐到他旁边,看他玩游戏,网吧里大多时候灯光灰暗,聚集了一些不良男生,混合着烟味,玩游戏时的嘈杂声,季眠夏开始不习惯,后来渐渐也就习惯了,乖乖坐在程瑾年身边等她。

程瑾年玩游戏的样子很认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漂亮的手指快速疾迅地运用,一小撮的头发搭在额间,几乎要遮住眼睛。

那时候的程瑾年有些瘦弱,有些孤独,甚至有些遥远,即使就坐在他身边,她也总是感觉无法触摸到他。不像多年以后,他不再这么苍白瘦弱,所有事情都拿捏得当,果敢,真诚。那是因为他所在的地方是他所希望的,但是那种孤独却没有驱散半点。

多少年后,也依然如此。

外面下着小雨,他却不和季眠夏撑一把伞。总是一个人顶着蒙蒙小雨走在前面,季眠夏打着伞跟在后面。街上没有路灯,只有几户人家里的亮光晕染着黑漆漆的夜,抬起头也看不到星星,雨水砸进河里的细小声音滑进耳朵。

是这般苍白且凄凉的夜。

他大概是厌倦了这里波澜不起的日子。不再有新鲜点的事情还能激起他的兴致。

卓汐似乎也懒得再对他说教,说了他又不会听,他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越来越像卓凝,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格,就连那偶尔会别扭起来的小性格都随了她。这么多年过去,仿佛来到这里的人不是程瑾年,不过是另一个卓凝又回来罢了。

见季眠夏把他寻了回来,卓汐就只是默默地又把饭菜热了一遍,将碗筷摆到他的面前,要他吃完就去睡吧。

这时季彻回到家来,将雨伞收起来,担心的朝屋子里的妻子喊道:“哪里都没找到啊,都这么晚了,你说他会不会出什么事情?”

季眠夏急忙起身喊了声:“爸,表哥回来了。”

程瑾年抬头看一眼季彻,叫了声“姨夫”便又拾起筷子夹菜吃。他吃饭时也不会发出咀嚼的声音,更不会没有教养的去乱拨菜,吃什么就只夹一点,一顿饭下来好像只需要一点米就可以喂饱他。

季彻看着饭桌旁的程瑾年,以及陪在他身边坐着的季眠夏,半张着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在心里叹了声气,最后终于开口:“啊,回来了啊,没事就好,就好。”

除了这种不爱回家的问题之外,程瑾年也确实没有什么大毛病。

十点钟左右,程瑾年和季晴以都已经睡了。季眠夏开着光线微弱的台灯写功课。时间都用来去找程瑾年,她要快点写才能完成。那段时间她和程瑾年之间的关系不比几年前来得融洽,大概是随着年龄增长,彼此都有了性别之分,便都莫名其妙的有种疏远感。

房间外的母亲在刷洗碗筷,隐约听到父亲和她的谈话:“孩子们都大了,晴以倒没什么关系,可眠夏是女孩,是不是该分出房间的好?十七岁的丫头小子了,住在一个房间里总归不太合适啊……”

“哪里还有多余的房间能够分出来呢。”母亲说着,“何况,瑾年他又不会对眠夏做什么。”

“这怎么好说?”父亲还是不太放心,“他们又没有血缘关系,再且都这个年纪了。我还是找徐木匠来帮帮忙,把厨房这里分出一块地方来吧。”

“要我说,其实用不着那么麻烦。”母亲叹了口气,“你啊,难道就看不出来?瑾年眼里压根就没有眠夏。那孩子心高,一心想找机会离开这里,他怎么可能看上眠夏?这点像他妈妈,我最清楚。”

接下来的话季眠夏没有再听下去。她只是回过头望着熟睡中的程瑾年,露出被子外的脸庞,轻微的鼾声,时而起伏的肩膀,望了一会儿,她又重新回到台灯下写起作业。

本子上突然落下几滴“啪嗒啪嗒”的响,晕染开了钢笔的墨迹。季眠夏抬起手背抹了一把眼眶,忍不住抽噎了几声。

究竟为什么会哭,那个时候,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原因。

或者,小小年纪就知道,自己终究会失去他。从未得到,哪来失去呢?

[六]

期中考试的第三天,季眠夏在放学后收拾起书包准备离开。

那时她已经高一,同高二的程瑾年就读同所学校。也不是刻意想要和他一起,只是小镇上只有这一所高中而已。且不管教学质量如何,根本就是没有其他选择的。

走出教室之后,季眠夏远远的就看到程瑾年挎着书包站在校门口。以为是在等她,季眠夏的内心顿时涌出一股强烈的欣喜——他已经好久都没有和她一起回过家了。她快速的朝门口跑去,可是越发接近之后,才发现程瑾年是在同一个陌生女生讲话。

那是个异常漂亮的少女。与镇上的女孩截然不同。她有着修长纤瘦的骨架,一张散发着都市气息的面孔。瞳仁明亮湿润,清澈见底。干净的裙摆,染成栗子色的长发垂在胸前,和同样引人注目的程瑾年站在一起,俨然就是一副令人心动并且频频侧目的画面。

女孩子的脚边放着小巧而精致的行礼箱,一看就知道是从外地过来的。

大概是察觉到了身后的季眠夏,程瑾年转过脸来,看到她的那一刻略微有些惊诧,“你怎么还没回家?”

季眠夏只觉得他的问话使她原本的期待一落千丈,心里酸痛痛的,握着书包带的手指不停收紧,“刚刚从教室出来,这就回……”

“认识的人?”一旁的少女问道,望着季眠夏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友善的光芒,反而异常的居高临下。

“哦,姨夫家的女儿,我表妹。”程瑾年向少女介绍时的表情是季眠夏从未见到过的温和,他又转回脸向这边发愣的季眠夏说:“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季眠夏想问“你要去哪?”或者想问,“她是谁?”

但究竟没有问,只是一瞬间缺少了那种开口的勇气,只好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他跟那个女孩子走向停靠在路边的车子。

那是小镇第一次出现如此名贵的轿车。

季眠夏仿佛有一种预感,总有一天,程瑾年也会同那辆轿车一般远去,决绝而毫无留恋。

那天晚上没有晚课,而程瑾年始终迟迟未归。

季眠夏吃过晚饭,在房间里也无心思写功课,一直毛毛燥燥的难以安定。干脆就走出屋子到院子门口去等程瑾年回来。她时不时的踮起脚向街道的尽头张望,每每有脚步声就会立即看过去,发现不是期待的身影又会失落的重新低下头。

夕阳渐渐落下,夜幕升起。好像有星点的雪花飘到了脸颊上,季眠夏抬手摸去,手指上只剩下融化的水迹。

女儿已经在外面辗转徘徊的等了近两个钟头,屋子这边的季彻有些看不下去了。于是放下报纸站起身,走到屋门口向外面的人影喊道:“眠夏,回来吧,不要等了,晚上风凉。”

“嗯……”季眠夏在这种时候总是不会听从父母的话,“我再等等,爸你不用管我。”

季彻见碰壁,沉下脸走会椅子上长叹出气。禁不住又向卓汐埋怨一句:“你妹妹可真行,生了个好儿子,带坏了我闺女。”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仍然不见程瑾年有回来的迹象。季眠夏皱起眉,转身跑回屋子里要去房间拿外套。

看出她是打算去外面寻程瑾年的意图,在桌子旁做针线活的卓汐抬起头,喊住季眠夏,对她说:“他来过电话了。”

正欲推开房门的季眠夏停下动作,转头望向母亲,困惑的问:“是表哥吗?”

卓汐点了点头:“才打过来的,他说今天晚上不回来了,要我们不用等他。”

“不回来?”

“嗯。”

“为什么?”顿了顿后又补充一句,“那他要住哪里?”

“具体的他似乎不打算说清楚,只说有从前的朋友来看望他了,大概是要叙旧。”

季眠夏顿时想起那个女孩子,眼里的光不自觉的黯下来,喃声又问了一句:“那,他还说什么了?”

卓汐抬头望着她神情中隐隐泄露出的期待,无声的叹息,回答道:“没有了。”

季眠夏内心最后仅有的一丝希望终于被无情的抹杀。她不再说话,缓慢的打开房间的门。季晴以看到她进来,兴奋的拉把她拉到窗台指着外面叫起来:“姐姐,你看你看,外面下雪了!”

季眠夏望着窗外,看者那些细密的雪花飘扬落下。其中好像有那么一粒非常傲慢而不疾不缓地落到了窗棂上,好半天都没有融化。那一刻季眠夏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之于程瑾年,能够为他所做的,就只有等待与寻找。

隔天,程瑾年没有来上课。

其实季眠夏对于程瑾年的频繁逃学并无太大感想,只是这一次,她却感到无比的落寞与悲伤。从十四岁那年初见开始,他就站在距离她甚远的地方,每每回过头去望,都找不到他的身影,他的步伐太快,平静缓慢的走会令他深感厌烦疲倦,非要大步的奔跑起来才能甘心,就算累到身心俱痛,他仿佛也会觉得快乐。

她与他并非同一世界的人,冥冥中总是有个声音在将这点告诉她。可是她却还是拼了力气想要同他拉近一点,而后又会无数次的明白,她所做的终究也只是场空水捞月的徒劳之举。

结束了一天的课程,季眠夏回到家中。母亲正在做饭,晴以大概又去了父亲的药店玩耍,他总是喜欢和下班的父亲一起回家。也不能怪他,因为晴以的智商就决定了他是一个永远都不会长大的孩子。

季眠夏打算帮母亲一起做饭,卓汐却要她快点回屋学习,又说了一句:“你表哥回来了。”

因为这句话,季眠夏一愣,随后立即冲进了房间,恰巧就碰上了程瑾年的眼睛,他正坐在课桌旁写功课,对他来说,这是一件出奇的事情。

“怎么了?”他习惯性的用食指和中指转动着笔杆,“跑得这么急,又有老鼠追你?”

她一向害怕老鼠。有一次在院子里见到只老鼠,吓得跳得老高,藏到程瑾年的身后又蹦又叫,最后是男生一边骂着没用一边为她踢走了老鼠,这才冷静下来。会觉得程瑾年了不起,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不是的。”季眠夏摇摇头,坐到课桌旁看着程瑾年笑,“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有一会儿了。”低下头去看着练习册上的物理题。

季眠夏很想问他昨天晚上的事情,也很想问那个女生是他的什么人,可是话到嘴边,还是被她硬生生的给咽了回去。转而说道:“表哥,你怎么突然对学习这么认真了?平时从来都没见你写过功课。”

“嗯。”他应了一声,“快高三了,大学就要离开这里,多少也该读一点书。”

这句话让季眠夏露出了茫然的神情,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仍旧不太置信的问道:“……是要回到原来的城市?”

“不一定,反正要去外面的地方。”

“不离开……不行?”季眠夏的语气有些弱。

“这里没有大学啊。”程瑾年觉得她的问题好笑,竟难得的上扬起嘴角笑了一下,“总有一天你也要离开这里去读大学,不可能一辈子做观天的井底之蛙待在这种小地方。”

季眠夏并没有觉得他的那抹笑容有多温暖,反而感到心酸。她大概想得出是谁又让他重新活过来一般拥有了数不尽的希望,也许是那个来镇上找他的女生。她的到来,是他更加想要冲出牢笼的催化剂。

“她是谁?”她最后还是问出来了。

程瑾年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练习题反问,“谁?”

她突然觉得一种无力感,撑着桌子站起来,强颜欢笑,“我去帮妈妈做饭。”

说完便拉开门出去了。

也没有看见身后少年默默看她的眼神。

四年的时间一转眼便会过去,同他在一起的时光,越发减少。

慢慢的,就会越走越远,最后永远也抓不住,握不了。

回忆柔和,岁月如梭。

只可惜年华短暂,弦音已断,我的期盼这般无望,而你的路途又如此遥远。何日再相见,又怕枉费这番思念。

[七]

临近高考的那段日子里,程瑾年仿佛换了一个人。他不再旷课,也不逃学,对于向他殷勤献媚的女生理都不理。门限之前准时回家,吃过晚饭还会帮姨母洗洗碗筷。难得的周末时间,他读书完,就会帮忙买菜,主动和季眠夏一同去菜市场,还会替她提着袋子,同她讲话时的语气也变得温和柔软。

季眠夏多少也明白,他或许是想到就快离开了,所以——心底像是被照进了光,满载的希望让他的心情不得不好起来。所以才会展露这片刻的温情,心血来潮,像是在对生活了四年之久的地方进行一种告别的仪式。

他常笑了。

习惯性的勾动唇角,露出整洁洁白的牙齿,弯过眉眼。可季眠夏不认为那是真心的笑意,他很少发自内心的笑,好像没有可以真正令他开心的事情。

他越是温和待人,季眠夏就越觉得不悦。她很少会生气,可在他高考前的时日里,她却不太理会他,即便他主动找她讲话,她也是违心的转过头装做没有听到,尽管她也不想这样,可是却因内心的一种落寞与不甘而有了架子。

离开这里就让他那么开心吗?

难道以后都打算再也不肯回来吗?

这里就没有可以让他留恋之出吗。季眠夏总是会被这样毫无意义的问题纠缠,可又问不出口,只好一个人闷在心里。

想来在她不怎么理会的时期,程瑾年多少也感到受伤。平日里总是黏着他的人渐渐保持了独立,任凭谁都会觉得不舒坦。何况他又是一个占有欲极强的人,不过是碍于面子不好说出口。

两个人近乎冷战般的互不理睬,甚至演变的越来越激烈。尤其是季眠夏连去学校也会挑准了不会和程瑾年同行的时间,或者在放学后远远看见他时非常滑稽地先躲到一边的墙壁后面。

程瑾年觉得很莫名其妙,无缘无故就被她躲着,也懒得再回想原因,干脆把时间都用在了复习功课上。

转眼到了发榜日。

程瑾年会考上名牌大学也是众人意料之中的事情,再加上他后期反常的刻苦用功,结果自然是毫无悬念的。

那天傍晚,季家夫妇是打算做些好菜来庆祝的,可是隔壁的邻居也来道贺,又送了一些礼物,贵重的便宜的都有,其中还有从外地带回来的烟花。发现了这种有趣的东西,季晴以很高兴,于是晚饭后,全家人便到院子里放起了烟花。

程瑾年发现季光海刻意的在离他很远的地方,蹲在地上托着下颚,中间隔着一个季晴以,依旧是明显的疏远。

心想着已经这个时候了,留在这里的日子不多,就不要和她一般见识了。于是绕过季晴以走到她身边,主动打开了话题:“送来的烟花,放起来挺漂亮。”指了指院子中央璀璨的光辉。

想到程瑾年很快就会离开,季眠夏也觉得长时间的耍一些小孩子脾气实在没意思,既然他已经给了她台阶,她也就顺理成章的走下来,何况她本意并不想这样。就应着他的话,含了含下巴算是回复。

这次没有被无视。程瑾年松一口气。很快又皱起眉,在心里念叨一句他为什么会觉得松口气?

在他这么想着的空挡,季眠夏抬起头小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离开?”

程瑾年愣一下,“哦,八月末,通知书上写的开学时间。”

“嗯……”

“我会打电话的,一有时间。”程瑾年说道。

接下来便不再说什么,他转过头望着地面上的烟花,蓝色的光芒晃动在眼底,如同粼粼水纹。然而烟花突然倒在了地上,朝程瑾年的脚边滚了过来,还在冒着火花的烟花就快触到鞋尖,程瑾年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的抬起脚,急忙将烟花踢了出去。

只是烟花踢到了蹲在地上的季眠夏的身上。

她一个激灵,还没来得及躲闪,烟花瞬间就“砰”的一声巨响。

爆炸。

季眠夏坐倒在地面,因烟花的爆炸而视线模糊,她只感觉双耳嗡嗡的长鸣不断,父亲和母亲跑向她惊慌的唤着她的名字,再转过头,会看到程瑾年满脸的担忧,不安的大声问着她:“季眠夏,你怎么样?”

耳朵一阵剧痛,季眠夏蓦地皱起眉,接下来的声音不见了去向。

那是她最后一次听到程瑾年真正的声音。略带沙哑,像是钝重的利器一般,听起来很舒服。

而不是在戴上助听器之后,所听到的那种含有杂质而浑浊不清的声音。

早知道会是这样,当时就该拜托父母买一个录音机了。至少可以把程瑾年的声音录下来,那样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