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用残缺的身体,说出了最为健全而丰满的思想。他体验到的是生命的苦难,表达出的却是存在的明朗和欢乐,他睿智的言辞,照亮的反而是我们日益幽暗的内心。……当多数作家在消费主义时代里放弃面对人的基本状况时,史铁生却居住在自己的内心,仍旧苦苦追索人之为人的价值和光辉,仍旧坚定地向存在的荒凉地带进发,坚定地与未明事物作斗争,这种勇气和执著,深深地唤起了我们对自身所处境遇的警醒和关怀。
——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2年度杰出成就奖得主史铁生授奖词(节选)
去年传来了史铁生逝世的消息,我心里非常难过,也很遗憾。曾经,是有过一次跟他见面的机会的。
2001年,我在一个朋友的设计工作室玩,来了一个出版人,约我们去给一个作家照相。说照出来的相片要用来做书的作者简介。我问是哪位作家,他说:史铁生。当时我正要去看一场电影,在看望作家和看电影之间,我选择了后者。后来,那场电影无聊透顶。再后来,那本书出来了,叫《病隙碎笔》,获得了当年的鲁迅文学奖最佳散文集。
朋友赠了我那本书,我读了,当时就十分后悔,后悔错过了一次与一个令人敬重的作家见面交流的机会。
看史铁生的《秋天的怀念》,常使我泪流不止。
在北京,我常年住在地坛附近。有时候,我也喜欢去地坛走走。每次去地坛,我都会想起他。
那里,大多数时候已经不再是史铁生笔下的“废弃的古园”了。每隔几个月就会办书会、展销会、庙会,总是人山人海,搞得附近交通堵塞,垃圾乱飞。只有在冬天,没有活动的时候,裹上大衣进去走一走,在一条孤寂的木条椅子上坐一坐,才能看到古树的缝隙之中,夕阳西下,找到他书里说的那种“沉静的光芒”的感觉。
21岁,史铁生就双腿瘫痪了。
那正是人生最美好的季节。他必须要与轮椅终身为伴。这是巨大的不幸。要接受这个现实,是需要漫长的煎熬的。这其间要夹杂多少泪水、怒吼、绝望,我们不会知道。
那段时间,他的确脾气很火暴。最难的是他的母亲。
我相信,如果可以把苦痛置换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替他承受。但她无能为力,只能忧心忡忡,并且时时处处小心翼翼,生怕哪一句话说得不对,又激怒了暴躁的儿子。她劝史铁生出去走一走,老在家里,情绪只会越来越坏。
“你自己去地坛看看,出去活动活动。”
她强调“你自己”,是因为了解倔犟的儿子,他一定不愿意被母亲推着去逛地坛。她默默帮他准备好了轮椅,帮助他坐了上去。史铁生摇着轮椅出了小院。慢慢推着轮子,缓缓去向那个古老的园子。
在有400多年古老历史的地坛,这个几乎快要发疯的年轻人,终于安静下来。
园子很荒芜。厚厚的红墙,把喧嚣隔在外面。安静下来之后,他渐渐看到了时间的样子。这个地方,仿佛就是为身体遭受不幸的人准备的。
“在人口密集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在别的年轻人忙着去上班,去娱乐,去埋怨生活太无聊的时候,他就摇着轮椅来到地坛。就像从一个世界,去到另一个世界。那时候的地坛,连看门的人都没有。他在那里长久地坐着,或者把椅背放下来,躺着,看书,看各种小昆虫,看夕阳。
春天树叶初绿,柳絮飞舞。夏天烈日炎炎,或暴雨将至。秋天落叶满地。冬天狂风暴雪。四季所有的样子,他在地坛都没有错过。一天里,阳光的路线,树叶和草的变化,风和云的方向,他也没有错过。他一个人,在那里观察时间,看向自己的内心,思考生命的意义。
刚患病的时候,他也想过死。他不明白,既然要遭受如此困难,为什么还要出生?后来,他看到了一个电影,是卓别林演的,叫《城市之光》。电影里,女主角要自杀,卓别林把她救了。女主角问:“你为什么救我?你有什么权力不让我死?”卓别林的回答令史铁生感到震动,他说:“急什么?咱们早晚都得死!”
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史铁生
在想清楚这些问题之后,他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经历过大的苦难,脸上浮现的笑容,才最美丽动人。
有一回,他摇车出了小院;想起有什么东西没拿,又转身回去。回到小区门口,他猛然看见母亲仍站在原地,还是送他出去时的姿势。这时,他才知道,他有一个活得很苦很苦的母亲。过去,他在家里不出去,她担心他发疯。等他开始摇着轮椅出门去了,每天长时间待在那个荒芜的园子,她又担心他在那里胡思乱想。她又没办法陪伴他,只能站在原地,心神不宁。
“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为我想想。’事实上我也真的没为她想过。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她有一个长到二十岁上忽然截瘫了的儿子,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情愿截瘫的是自己而不是儿子,可这事无法代替;她想,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也行,可她又确信一个人不能仅仅是活着,儿子得有一条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这条路呢,没有谁能保证她的儿子终于能找到。”
有时候,史铁生在地坛待得太久了,忘记了回家,他的母亲会去找他。地坛很大,她的视力又不太好。老母亲只能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寻去。她知道儿子是倔犟的,所以,只要看见了儿子的身影,看见他是好的,没事,她就放心了,就转身悄悄回去。有时候,史铁生在树林里坐着,他看见了母亲的身影,看到她在找他。但他就是不张嘴喊她,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她焦急地四处张望,步履匆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不发出一点声音。他就那么看着她找来找去,又焦灼离去的身影。很多年以后,他想起这一幕,才会深深地痛悔。
“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犟,羞涩就更不必,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
令人痛心的是,等史铁生在孤独中选择了写作的道路,并且第一篇文章获奖的时候,他的母亲已经不在世了。他的母亲去世的时候才49岁,她还没来得及看见儿子成为一个大作家。他多么希望母亲还活着。可是,“她再也不可能到地坛来找我”。
你知道,有时候,人是会一而再地遭受不幸的。
1981年,史铁生又患上了严重的尿毒症。从1998年开始,他每周必须往返医院做3次肾透析。透析一做,就是十几年。很难想象,已经坐在轮椅上的他,如何承受这么大的痛苦。这时候的史铁生,却已经想得通透,他脸上仍然挂着微笑,戏称自己“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
中年的史铁生,变得平和而洒脱,活得乐观又轻松,去看望他的朋友都喜欢陪他出去找好吃的,他爱笑,是很开怀的,单纯又灿烂的笑。他还会喝一点小酒,或者跟朋友去打篮球,坐在轮椅上,用双手把篮球投向篮筐。
他的朋友们,喜欢去拜访他,找他谈心,听他讲话。他的话,能帮助他们摆脱内心的烦恼和怨恨。他们大多都是健康人,很多还是“成功人士”。
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写作,一间陋室,一张铁床,一个台灯,病痛之中,他每天坚持写两小时,用三四年的时间,写下了《病隙碎笔》。写作到了这时对他来说,已经不再是“为了让自己不自杀”,而是:“像每天的衣食住行就是很实的,但当你走路的时候,你会想到一些东西。写作不一定是纸和笔的问题,只要你脑子里在对生活做一种思考的时候,我觉得就是一种写作。”
后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每天登门拜访的读者和记者很多,他不得不在门上贴上《来客须知》:“史铁生不接受任何记者、报告文学作者的采访;史铁生一听有人管他叫老师就睡觉;史铁生目前健康状况极糟,谈话时间一长就气短,一气短就发烧、失眠,一发烧、失眠就离死不远;史铁生还想多活几年,看看共产主义的好日子。”
2010年12月31日凌晨,史铁生突发脑溢血,在北京逝世。
一个坚强的人走了。可能,也是一种解脱吧。那个世界,据说,没有病痛,没有灾难。而且,他去的那个地方,有他的母亲在那里。
史铁生
1951.1.4-2010.12.31
中国作家,代表作《我与地坛》、《病隙碎笔》等。2002年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成就奖。
秋天的怀念
史铁生
双腿瘫痪后,我的脾气变得暴怒无常。望着望着天上北归的雁阵,我会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听着听着李谷一甜美的歌声,我会猛地把手边的东西摔向四周的墙壁。母亲就悄悄地躲出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听着我的动静。当一切恢复沉寂,她又悄悄地进来,眼边红红的,看着我。“听说北海的花儿都开了,我推着你去走走。”她总是这么说。母亲喜欢花,可自从我的腿瘫痪后,她侍弄的那些花都死了。“不,我不去!”我狠命地捶打这两条可恨的腿,喊着:“我活着有什么劲!”母亲扑过来抓住我的手,忍住哭声说:“咱娘儿俩在一块儿,好好儿活,好好儿活……”可我却一直都不知道,她的病已经到了那步田地。后来妹妹告诉我,她常常肝疼得整宿整宿翻来覆去地睡不了觉。
那天我又独自坐在屋里,看着窗外的树叶“唰唰啦啦”地飘落。母亲进来了,挡在窗前:“北海的菊花开了,我推着你去看看吧。”她憔悴的脸上现出央求般的神色。“什么时候?”“你要是愿意,就明天?”她说。我的回答已经让她喜出望外了。“好吧,就明天。”我说。她高兴得一会坐下,一会站起:“那就赶紧准备准备。”“哎呀,烦不烦?几步路,有什么好准备的!”她也笑了,坐在我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看完菊花,咱们就去‘仿膳’,你小时候最爱吃那儿的豌豆黄儿。还记得那回我带你去北海吗?你偏说那杨树花是毛毛虫,跑着,一脚踩扁一个……”她忽然不说了。对于“跑”和“踩”一类的字眼儿。她比我还敏感。她又悄悄地出去了。
她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邻居们把她抬上车时,她还在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我没想到她已经病成那样。看着三轮车远去,也绝没有想到那竟是永远的诀别。
邻居的小伙子背着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艰难地呼吸着,像她那一生艰难的生活。别人告诉我,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那个有病的儿子和我那个还未成年的女儿……”
又是秋天,妹妹推我去北海看了菊花。黄色的花淡雅、白色的花高洁、紫红色的花热烈而深沉,泼泼洒洒,秋风中正开得烂漫。我懂得母亲没有说完的话。妹妹也懂。我俩在一块儿,要好好儿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