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诚英
“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几次细思量,情愿相思苦。”
——胡适
1917年,胡适从美国留学回来,回到家乡安徽,去见他的未婚妻。之前,他和未婚妻只通过信,看过照片,没有见过面。他只知道,她叫江东秀。他们从小订婚,已经十来年了。
江家已经给他备好了酒席,但他关心的不是吃喝,而是早点见到她。于是江东秀的哥哥领他去了她的闺房。但是江东秀害羞,死活不肯出来。她哥去劝,她的七大姨八大姑也去劝,但她就是不肯出来。没办法,姑婆只好出来对伫立门口的胡适说:你进去吧!
胡适忐忑地进了闺房,江东秀却紧张得爬上了床,床上挂着厚厚的帷帐,胡适顿时手足无措。这时她的家人急了,要伸手去撩帐子,但是被胡适制止了。江家人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但是胡适却很有礼貌地给江东秀留了一封信才离开:“家乡风俗如此,非姊之过,决不怪姊也。”在信里,他还留下了婚期:“不在十一月底,即在十二月初也。”他对这段婚姻,还是有所期待的。
胡适13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做主给他订了这门亲事。订婚不久,胡适就去上海念书了,后来又去了美国。海外求学的经历和眼界的开阔,让他对这个包办的婚姻很无奈,但他是个孝子,不敢违抗母亲的意愿,何况,又听说他在美国期间,江东秀经常去他家里,照顾他守寡的母亲,这就让他更无法拒绝了。
离开安徽以后,胡适接受了蔡元培的邀请,去北京大学当教授。这一年,他27岁了,江东秀比他大一岁,她等了他十几年,在老家,已经属于超大龄了。所以,他的母亲隔三差五就写信给他,催他尽快回家完婚,不然就“对不起人家”。
1917年12月,胡适果然如他给江东秀留的纸条所说,从北平回来,和她完婚。
在婚礼上,他穿着西服、皮鞋,戴着帽子,江东秀穿着棉袄和缎裙,一双小脚。中西合璧的婚礼,让很多乡里人跑来看热闹。他们并排站着,对着胡适的母亲鞠躬,这让从23岁就失去丈夫的胡母热泪盈眶,这么多年,她遵从丈夫“应该令其读书”的遗愿,竭尽全力供胡适读书,现在,她的儿子终于完成了她的心愿。第二年,胡母就去世了。死的时候,她只有46岁。
在他们的婚礼上,有一个15岁的小姑娘,皮肤白皙,浓密的黑发,眼睛黑白分明,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带着黑色呢帽的新郎。她是他们的伴娘,是胡适三嫂的妹妹。这个女孩叫曹诚英。婚礼上只是匆匆一瞥,胡适却对这个天生丽质的姑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婚后的胡适带着江东秀回了北平。
曹诚英也在第二年成了亲。16岁,嫁给了一个叫胡冠英的富家公子。婚后的胡适才发现,他娶的这个媳妇,并不像他之前看到的那样羞涩,也不像母亲说的那样“温和柔顺”,她简直无比厉害!精明强悍,脾气很大。他也才知道,原来她以前写给他的信,都是找别人代笔的,她根本不识字!江东秀到了北平以后,马上要求胡适把教书挣的工资全部上交,出书的稿费也要一分不剩地给她。他要买任何东西,都需要她同意。更和他母亲所述“她是个勤劳的女人,可以照顾你一辈子”不同的是,她根本不做家务,她请了三个用人,自己什么都不做,每天都把大量时间消磨在麻将桌上。
最让胡适感到伤心的是,江东秀曾经指着他家里的大量藏书,对他的朋友抱怨:“胡适之的房子,给活人住的地方少,给死人住的地方多。这些书,都是死人遗留下来的东西……”这个话,让前去胡适家做客的文化人面面相觑,胡适自然也是非常尴尬,他只好写了一首诗送给江东秀:
他干涉我病里看书,
常说,“你又不要命了!”
我也恼他干涉我,
常说:“你闹,我更要病了!”
我们常常这样吵嘴——
每回吵过也就好了。
今天是我们的双生日,
我们订约,今天不许吵了!
我可忍不住要做一首生日诗,
他喊道:“哼!又做什么诗了!”
要不是我抢得快,
这首诗早被他撕了。
——胡适《我们的双生日——赠东秀》
多么无奈的诗啊!一个文坛大师,一个世俗悍妇,他和她,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胡适很怕这个老婆,所以在当时的北平,他是出了名的“惧内”教授。对这个称号,他也不反驳,反倒自嘲说:
“古时候的女子要三从四德,现在的男人也有‘三从四得’。三从是:一、太太出门要跟从;二、太太命令要服从,三、太太说错了要盲从。四得是:一、太太化妆要等得;二、太太生日要记得;三、太太打骂要忍得;四、太太花钱要舍得。”
1923年,胡适去了杭州养病,在那里,他偶然遇见了当年在他婚礼上当伴娘的曹诚英。那个15岁的小姑娘,如今已经长成了大姑娘,个子高了,一把黑发绾成了发髻,只有那双明亮的眼睛没有变,眉清目秀,端庄又明净。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曹诚英告诉他,她离婚了。这在那个年代,在他们的老家,是一件需要很大勇气才能办到的事情。胡适马上对她另眼相看。
她说,自己离了婚以后,在杭州第一师范念书,因为受不了外面的风言风语,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在宿舍写诗。胡适宽慰和开导她,陪她一起游西湖,还写了诗送给她:
十七年梦想的西湖,
不能医我的病,
反使我病得更厉害了!
然而西湖毕竟可爱。
轻雾笼着,
月光照着,
我的心也跟着湖光微荡了。
前天,伊却未免太绚烂了!
我们只好在船篷阴处偷觑着,不敢正眼看伊了……
——胡适《西湖》
这个温柔体贴到连给学生上课,有风从窗子里吹进来,他都要给女学生把窗户关上的男人,如此细心地陪着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还写这样的诗给她,曹诚英怎么能承受得住,她真是身不由己,忍不住一点点地向他靠近。从那以后,胡适日记中,就开始不断出现佩声(曹诚英小名)的名字:
“5月3日,在杭州,有两日脚很肿。游时,除这六人外,又有曹佩声、汪静之……”
“9月11日,桂花开了,秋风吹来,到处都是香气。窗外栏杆下有一株小桂树,花开得很繁盛。昨天今天早上,门外摆摊的老头子折了两大枝成球的桂花来,我们插在瓶中,芬香扑人。”
“9月12日,晚上与佩声下棋。”
“9月13日,下午我同佩声出门看桂花,过翁家山,山中桂树盛开,香气迎人。我们在一个亭子上坐着喝茶,借了一副棋盘棋子,下了一局象棋,讲了一个莫泊桑的故事……”
“9月14日,同佩声到山上陟屺亭内闲坐。我讲莫泊桑小说《遗产》给她听,上午下午都在此。”
这样的神仙日子,让胡适流连忘返,他们同居在一起,她做饭给他吃,吃完饭,陪他一起散步,下棋,看戏。他称这是“我一生最快活的日子”。他的朋友们都知道他和她在一起。都笑话他那段时间,像变了一个人。徐志摩甚至称他“返老还童”了。
“满脸欢喜的笑容,是初恋爱时的兴奋状态。适之师像年轻了十岁,像一个青年一样兴冲冲、轻飘飘,走路都带跳的样子。”
——汪静之说胡适
他在杭州住到了当年12月才回到北京。回京以后,他仍然给曹诚英写信,并寄花籽给她。曹诚英也回信给他:
“如你在空山月色中感受到了暂时的悲哀的寂寞;我却是永远地沉浸在寂寞的悲哀里!”
——曹诚英给胡适的信
但是不知为何,到了第二年,曹诚英却突然没有来信了。
她知道他是有妇之夫,还有两个孩子。她还知道他的老婆是个厉害人物,他们的每封信都是通过江东秀的手转的,尽管她还没有怀疑过这个“远房的表妹”,没有拆过他们的信,但对曹诚英来说,只要想一想,她给他的每一封传情达意的信,要在他老婆的手里过一遍,她就受不了。所以,她忍住了,不写了。胡适顿时六神无主,坐立不安。1924年1月15日,他在日记里写:
“这十五日来,烦闷之至,什么事也不能做。……很想寻点事做,却又是这样的不能安坐。要是玩玩罢,又觉得闲的不好过。提起笔来,一天只写得头二百个字。从来不曾这样懒过,也从来不曾这样没兴致。”
后来,他实在相思难耐,就又去了杭州。他去敲门。她拉开门,见到他的一瞬间,所有的决心又崩溃了。他租了一个套房,他住外面,她住里面。有客人来访的时候,她就躲在里面。这样的“躲藏”,因为她爱,所以,才能忍受。后来,胡适又回到北京,她忍不住思念,给他写信。她用英文写地址,并先寄给在天津的哥哥,然后再转寄给胡适。
“糜哥(胡适乳名)!在这里让我喊一声亲爱的,以后我将规矩说话了。我爱你,刻骨地爱你。我回家之后,仍然像现在一样的爱你,请你放心,祝我爱得安乐!”
爱到飞蛾扑火,爱到奋不顾身,爱到没有退路,爱到太苦。那之后,只要胡适出差,只要他一封信,她就会去找他。他到哪里,她就悄悄跟到哪里。然后,胡适回北京,她回到杭州。后来,她怀孕了。
胡适不得不向江东秀摊牌,说希望离婚。他其实是早有此打算了的。江东秀二话不说,冲进厨房,拿出一把锋利的大菜刀:“你要离婚可以,我把两个儿子杀了,再自杀。”胡适吓坏了。他是顾忌自己形象的人,不想闹得太难堪。于是他坦白告诉曹诚英:我害怕东秀,不敢离了。这是个实在话,却伤透了曹诚英的心。男人这个时候的选择,往往冷酷又无情。她吞下泪水,沉默地去打掉了孩子,然后收拾东西,去了美国留学。这一年,她已经31岁。距离他们重逢,已10年。
曹诚英去了美国之后,胡适特意写信给他在美国的朋友韦莲司,托她照顾曹诚英:“她得节俭过日子,还得学英文口语,你能在这两方面给她一些帮助和引导吗?”但曹诚英一走,就断绝了和他的联系。
1937年,曹诚英获得了美国康奈尔大学农学院遗传育种学的硕士学位,回到安徽大学农学院任教,她是中国农学界第一位女教授。她从美国回来,胡适去了美国做大使。1939年七夕,在美国的胡适意外地收到了她的信:
“孤啼孤啼,倩君西去,为我殷勤传意。道她末路病呻吟,没半点生存活计。忘名忘利,弃家弃职,来到峨眉佛地。慈悲菩萨有心留,却又被恩情牵系。”
这封信,没有落款,没有地址,只有一个邮戳,邮戳上印着:“西川,万年寺,新开寺。”
原来,她选择了在峨眉山出家。
他很难理解,学成回国,她为何要出家?他更不知道,她出家的原因,竟然跟他也有一点关系:曹诚英认识了一位归国留学生,本来打算结婚,谁知江东秀认识男方的亲戚,她大肆败坏曹诚英的名声,导致那个男人解除了婚约。曹诚英彻底心灰意懒。胡适想回信给她,又觉得不妥,就没写。
后来,有朋友要回国,他托朋友从美国带了一封信和200美金给她。朋友辗转去了峨眉山,找到了曹诚英。古寺青灯下的曹诚英,面无表情地看着突然到访的朋友。她接着那封信和美金,半晌之后,泪如雨下。经过朋友和哥哥的苦劝,加上她已经患了严重的肺病,她离开了峨眉山。
这位朋友马上写信向胡适报告说:“可见你的魔力之大,可以立刻转变她的人生观。我们这些作女朋友的实在不够资格安慰她。”
但这又如何呢?他在1949年去了台湾。而她,在“文革”期间,因为和他的关系,被抄了家,50多岁了,还要站在台上,被人辱骂。她这一生,都在因为他而受苦。
曹诚英终身未嫁。
她死于1973年,死的时候,身边没有孩子,没有亲人。她把微薄的积蓄,捐给了家乡修桥。她的好友遵照她的遗嘱,把她珍藏一生的一大包与胡适的信件,焚化成灰,和她一起葬在了回乡的路上,一条通往胡适故居的必经之路。
至死,她都没有放弃希望:如果有一天,他告老还乡,一定会经过这里。但是,她不知道:胡适早已在11年前,病逝于遥远的台北。
曹诚英的词
无题
鱼沉雁断经时久,未悉平安否?万千心事寄无门,此去若能相遇说他听:朱颜青鬓都消改,惟剩痴情在。念年辛苦月华知,一似霞棲楼外数星时!
临江仙
阔别重洋天样远,音书断绝三年,梦魂无赖苦缠绵。芳踪何处是,羞探问人前。
曹诚英
1902-1973
别字佩声,中国农学界第一位女教授,著名的马铃薯专家,曾在安徽大学和复旦大学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