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凡人的最后时刻
文/石梓元
他躺在水泥地上,
注视着这群萤火虫寂灭下去的死光,
以及在成堆粉红色的虫子尸体中逐渐模糊远去的年轻人的背影。
一种归属感和静寂像潮水将他一口吞没。
这或许也算是一个圆满而且令人愉悦的结局了。
他想。
马三把手伸过玻璃窗,讨要他的最后一次工资。四枚塑料币落入他干枯的手掌,它们永远是那么崭新洁净,宛如初生的婴儿,让他想起他第一次讨要工资时的场景。一样的四枚塑料币,一样的玻璃窗。这种归属感让他感到安宁。银行职员在茶色玻璃后面,马三从没见过工作时的他们,不过他觉得他们一定有张温和的脸。
回到家,马三从隐隐中透出一股霉味的床垫下摸出所有的塑料币,他每一个都记得,每一个都代表着他人生中的一段时光,他来回摩挲着,它们还是一样光鲜如初——他想起他年轻时饱满如同大树的手掌,想起妻子的病逝,想起无数个重叠成一个断片的工作日,所有鲜活的生命都藏在其中。他随意拈起一个就可以重新活一次。他长久跪着,双膝开始发酸,便索性躺倒在这堆塑料上。他从未觉得躺在床上是一件如此安逸享受的事,仿佛他生来只是为了拥有一次这种无上的奖赏。
可他还是得起来,他掏出胸前的计划书:他接下来要去买鱼缸,必须现在就出发。因为离上面写的生命结束时间已没有多久了。或许他还赶得上把鱼缸抱回家后再从容地死去,这可是件功德圆满的大事,就像和尚追求死后火化能留下舍利子一样。他喘着气匆忙地装起所有的塑料币,出门了。
在街上,马三大跨步走着,风从两鬓呼呼流过,一切在初春的雾霭朦胧中渐渐明晰起来,显露出各自的轮廓。他觉得自己难以控制自己的双脚,有时几乎是跃到行道树顶,把麻雀都惊飞了。他努力克制着力量,在这老朽行将腐败的身体里好像要开始一场新生命的变革,马三感到无由来的害怕。他盯着鞋尖,踩着方砖的边沿极细致地向前,那些重复了再重复的纹路就一遍遍刻进脑子里,马三闭上眼也能知道下步该往哪迈。
马三到达时,鱼缸店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他们无一例外的都是老头。其中时不时有人掏出胸前口袋里的卡片。马三只得按顺序排到最后,他没法不去那排队,一股强大隐秘的力量像高墙一样把他困住,向前推进。这四方的墙从哪儿来?可它们就是的的确确存在着,马三可以摸得到,像是温暖亲切的钢铁。
所有人都看着马三,至少在马三的感觉中是这样的。从他们淡漠的眼神中,他感受到一种遥遥的心灵呼应,好像异乡客面对一个同样不属于这片广阔土地的人。所有隐遁在心底的细微感情都被他们一一捕捉,甚至连马三自己都未曾获得如此全面的对自己的了解。他布满褶子的枯黄皮肤展开来,那些过往的生活便哗啦一声,无力地倾泻出来。
硕大的太阳像蛇一样盘踞在半空,马三掏出计划又看了一遍,他不由得开始紧张了。队伍里偶尔有几个人无声地摔倒在地上,就像一根木棍一样。闪着光的塑料币就纷乱地从怀中撒落到地上,此起彼伏地发出脆响。一直坐在近旁的几个人于是走上前,把他们麻利地扛走,顺便把所有的塑料币收进一个茶色的布袋里。过了一会儿,那几个人又重新回来,坐下,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人转过头看,也没人说话。马三也没说话。
马三开始构想鱼缸的模样,它应该是优美的球形,那种弧度是完美无瑕的,仿佛它生来就应该是这样。当它注满了水,能发出灿然如同麦穗的柔光,那阵光渐渐地升起,扩大,像一个奇幻的罩子般将马三一股脑给罩了
之后,马三又盯着面前那个人衣领上的一块污渍,暗黄色的,就像是一个蘑菇。它一直固定在马三视野中的一点上,可能被谁用钉子给死死地钉住了。马三使劲盯着,它在他长久而且充满压迫的注视下变形,干瘪下去,像一摊污雪被初春的太阳腐蚀了,开始缩小,不断失水。在这种运动下,马三突然想起他的母亲。在已经模糊的记忆中,她如同一个橘子,被榨干了就销声匿迹了。污渍缩小到只有针尖大小,终于从空气中被抹去了。这时候,马三看到了鱼缸店店主的脸。
他朝马三恰到好处地微笑着,既没有让人觉得自己被无礼地冒犯了,又有不是虚假造作的足够热情。他也戴着一副茶色眼镜。
“一个鱼缸。”马三费劲地把所有的塑料币堆到柜台上,它们像洒在平地上的水一样溢了出去,铺成漫漫的一摊。
店主把鱼缸递给马三,它的的确确和马三想的如出一辙,所有不能再细微的地方都早已被他准确地捕捉到了。马三平静地接过来,这个纤巧的鱼缸对他即将破碎的身体而言沉重极了,拉着他不断向下坠。
“你要鱼吗?”店主问。
“什么?”
“我说,你要鱼吗?”
“哦,不用了。十分感谢。”马三把字吃力地从嘴里挤出来,那些字在空中摇摇晃晃,未穿过茶色眼镜就落到了地上。马三可没法再说一次了,他还要急着回到充斥着霉味的家中。
他捧着的鱼缸在夕阳余晖下折射出梦幻的光彩和声音。外界在这种梦幻下被远远地隔离开了,马三好像透过深邃的海洋去看上面的一切。他浑身战栗着,想要跑起来,可双腿仍在半空中毫无意义地打转。一只甲虫在地上,密密麻麻的脚挪得飞快。破碎的树影投在地上,不断下沉的太阳使它们拼命地疯狂生长,填满了整条街道,马上也要追上捧着鱼缸的马三。浑浊的天宇也在升高,有一种无尽的辽阔感。
马三急切地想要飞,或者骑上一只麻雀,甚至骑上今天将尽的光线,骑上空气,什么都行——胸前冰凉的计划书不断重复宣读着最后的期限。这个世界缓慢地倾倒过来。一个年轻人撞上了马三,或许这个撞击对于他来说只是轻微的摩擦,他转过脸来,友好地微笑着,好像马三没有在下沉。然而马三几缕掺白的胡须在晚风里飘着。
“今天的天气好极了,不是吗?我觉得你们老年人也应该都出来走走,看看这个美妙宝贵的世界。”年轻人不无调侃地说道。
闻听此言,马三听任自己失去平衡,时间被大力拖住了。鱼缸甩了出去,最后平滑地着陆。哗啦一声,迸裂成晶尘,漫撒在空中,优雅地滞浮在时间的表面。宛如夏夜里辽阔田野上的无数萤火虫。星星点点的银光中都映出一张张马三变形的脸。
他躺在水泥地上,注视着这群萤火虫寂灭下去的死光,以及在成堆粉红色的虫子尸体中逐渐模糊远去的年轻人的背影。马三躺着,一种归属感和静寂像潮水将他一口吞没。这或许也算是一个圆满而且令人愉悦的结局了。他想。
洗衣房
文/钟蒙
我洗衣服的时候喜欢守在洗衣房等着,
即使那是不必要的。
然而于我而言,这像是一场仪式,
每一次郑重地完成,花上两个小时,
灵魂也像被洗净烘干了一回,
干净,微香,带点湿气与垂落一地的亮白灯光。
01
巴黎的洗衣房灯光明亮,总是白晃晃的光,有种惨烈的通透。我因独居日久,怕见人,每每总拣人少的时候去洗衣服。拎一只黑色纸袋,悄悄地下楼去。
洗衣房门口弯成月牙的小碎石子路上有四家饭馆子,两家面包店,还有一家做可丽饼。有时候等得烦了,站在门口抽一支烟,闻着各色香气,馋。
我洗衣服的时候喜欢守在洗衣房等着,即使那是不必要的。然而于我而言,这像是一场仪式,每一次郑重地完成,花上两个小时,灵魂也像被洗净烘干了一回,干净,微香,带点湿气与垂落一地的亮白灯光。
艾萝说,她每次都想要随那些衣服一起跳进洗衣机里,搅一搅。
02
为什么我们从17开始编号,我从来不知道。
我是这间房间里最不受欢迎的一台机器,也许是因为常年都身在角落里,不起眼,难使用。以至门口投币机的键盘上,28号是最少被输入的一个数字。
隔壁的30号没有烘干任务时也常常和我唠嗑聊天,据他说,底下的机器总不如上面的机器受欢迎,盖因巴黎人平均身高在一米六五以上,又喜欢鼻孔朝天,伸手用上面的机器容易,弯腰就难。30号是个雷鬼乐手,据其自陈,它出厂以后干的第一趟活儿,最先被扔进肚子的是一件印了鲍勃·马利头像的T恤。
这是一个烘干机的灵魂。30号如是说。
大概他说得不错,譬如我斜上方的29号,位居我们玫瑰街39号六台烘干机的正中央上方位置,从来数他生意最多。玫瑰街39号早晨七点开门迎客,夜里十点关门,29号总是最忙的。我们一楼的三台烘干机凑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我楼上的27号与32号上面的31号也常常加入,只有29号孤高自许,不爱跟我们说话。
他只和对面的21号洗衣机说话。
啊,21号,我的灵魂之光,我的生命之火。
我是诗人。我第一次迎接的客人,也是个失恋喝醉了的诗人,他把一本已经湿透烂掉的《洛丽塔》混在一大堆衣服里扔给我了。我的第一次烘干任务,像工厂的烘干学校里教的那样,温柔地蒸发衣服们的泪水,但是学校里没有教我们怎么蒸发一本书的泪水。
你怎么蒸发一本书的泪水?
03
艾萝是个女孩子。
我也是。
我正儿八经是喜欢男人的。喜欢清瘦的眉目淡雅的年轻男孩,有古意里一种浊世翩翩佳公子的少年之美。都市里年纪略大、眼皮嘴角都下垂、眼神也不清澈的中年男人,成熟,挑不出错,对于年轻的女孩来说也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一度也偏爱过蓝色的眼睛,幽盈得很。
04
21号是新来的。
旧的那台算是玫瑰街39号的元老了,从开店之日就一直在,其余的机器都换过一轮了,唯有旧21号还死撑着在这里。
旧21号曾经同我相当交好。
她老了,转动肚子时发出的声响比别的机器都大,力气不济,洗出来的衣服常常不干净,或者还带着泡沫。客人投诉了几回,她就被换掉了。
我见旧21号走了,心里很伤感,烘干衣服时也提不起劲来。对面原本一排的银色洗衣机,平白多出来一个坑。众机器议论纷纷,有流言说老板不打算再买新机器,可能会把那一小片空间辟成整理台。29号听了这种说法,嗤笑一声,
“这地界房租这么贵,老板怎么舍得浪费一片地方不放机器。”他说。
新21号是台新机器。
她是新机型,与老的比起来略瘦,且高,显得亭亭玉立。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
也许我只是爱21号这个数字,谁知道呢。
05
我从来没见过人们结伴去洗衣房。
换下来的衣服,我都照例扔在黑色纸袋里,存一个星期,每个周二的下午,悄悄拎下楼。
这日又遇见邻居西班牙老头,神采飞扬地与我打招呼,互相道过日安,他又问我:“最近没见你朋友?”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迁居巴黎后的习惯,遇见听不懂的话和尴尬的问题,一律装傻。
他又说:“那个绿头发有唇钉的法国女孩子,你的朋友。”
西班牙老头当真好事讨厌。每每半夜来敲我的门,同我说楼道里公用卫生间的清洁问题。人倒是热情,几次邀我去喝咖啡,我懒得和他周旋,都借故推辞掉了。
后来艾萝常来常往,他撞见几次,便不再来聒噪。
我说,她最近不在巴黎了。
06
21号倾慕29号,是玫瑰街39号众洗衣机皆知的秘密。
日常也是他们接触最多。有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年轻女人,每周二的下午拎一只黑色纸袋来洗衣服,三点到,五点走。每次先用21号洗净衣服,再装进29号烘干。等待的一个多小时里,就坐在门口的整理台上看书。
像这样执着于21号与29号的人,不止她一个。
每一次黑头发拖着小筐子过来,把21号洗干净的衣服拽进小筐子里,再一一取出来放进29号,21号都温柔地微笑着望着她行动。
对于21号洗过的衣服,29号在烘干时总是特别尽心尽力些。
人们许是发现了这个规律,选择这对搭配的人越来越多。
黑头发取出烘干的衣服时,每一件都先闻一闻,有时候还将脸贴上去抚慰尚微微潮湿的衣料,再悉心叠好放进她的黑色纸袋里。洗衣房偶尔这个点有别的人来,她就等人走了再去取衣服,怪人。
我也希望有人这样珍重对待我烘干的衣服。
但我是不起眼的28号。
07
迁居巴黎的第三个月,我碰碎一只碗。
掉了几滴眼泪。那只碗是我来巴黎的第一天买来吃饭用的,此后每天都用它,不知不觉居然也有了感情。从来没有料到自己会为一只碗掉眼泪。好像亏待了它,没有让它好好走完作为碗的一生。
总以为会用它用到离开巴黎的那一日,没想到这么快就碎了。人也往往如是。
后来认识了艾萝,拿这事当笑话讲给她听。艾萝说我,应该把感情放在人和城市身上。人不会轻易碎,城不会轻易亡。
Ils ne meurent pas facilement.
我说,人会离开我,我会离开城。
说了这话之后没到一月,艾萝果然离开我,也离开了巴黎。
我还真是乌鸦嘴。
08
我从来没见过人们结伴来洗衣房。
黑头发算是个例外。她第一次来洗衣房,嘻嘻笑笑地同一个绿色头发有唇钉的女人进来,但手上什么也没拿。绿头发拉她到21号前面,教她怎么用洗衣机,怎么去门口的投币机放入硬币,输入号码,再指着29号,教她怎么烘干衣服。
第二周的周二下午三点,就见黑头发一个人拎着黑色纸袋来了。
来洗衣房的人们,总是一个人。有时候人多热闹,譬如周末的晚上,人们就会索性聚在洗衣房里聊天。人少的时候,来洗衣服的人都是把衣服扔进洗衣机里,定好时间就离开,过上几十分钟再回来,进行烘干的步骤,再离开,再回来,装好已经烘干的衣服离去。
黑头发喜欢一个人待在洗衣房里等。
时间长了,黑头发成了玫瑰街39号众机器关注的对象。每个周二的下午大伙都盼着她来,陪她一起度过两个小时喧闹又宁静的时光。
有一个星期她没有来。众机器猜测纷纷,担心她转投了后街上更大的那个洗衣房。但我想她一定会回来。
第二周的周二她果然又来了,带着比先前都多的衣服,21号费心洗了两回,黑头发也多等了一个小时。
她比从前邋遢了。
09
艾萝离开的那一日是周二。
我记得清楚,因为那天我忘了去洗衣服。
艾萝的名字是elo se,我只叫她前两个音节,所以成了艾萝。她说要离开,我不懂为什么,极力地要问清楚,但法语又不好,怎么都说不清楚,干着急。
最后她便说,她是要离开巴黎。
我不信她,但是又不能不信她。
10
绿头发也是玫瑰街39号的常客。
但她不像黑头发那样定期地来,偶尔来一遭。附近洗衣房众多,也不止玫瑰街39号一家,她大约并不钟情一个。
黑头发和绿头发一定是认识的,但是她们从来不一起来洗衣房。
来洗衣房的人们,永远是一个人。
21号并不是不同我说话,她很和气,不像29号骄傲。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长得这么愁眉苦脸的。”后来她跟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28号,你烘的衣服不要总是那么潮湿。”
21号不懂一个诗人潮湿的心,我很失望。
那天下午是绿头发先来的,她把衣服扔进19号里就走了。众机器都没有注意到她,客人来来去去的多,只有黑头发这样的,我们才记得住。
但是我有点忧虑起来,因为是周二下午了,再过一会儿黑头发就要来。
她们到底是怎样呢?
黑头发来了,照例把衣服放进21号里,坐在门口的整理台上看书。过了半个多小时,绿头发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把洗好的衣服扔进29号里又走了。
我看见黑头发听见绿头发进来,抬头望了一眼,先是大吃一惊,而后慌张地低下了头,好像很怕被绿头发看见。然而绿头发从始至终,也没有看她一眼。
绿头发走了以后,21号洗完衣服,发出滴滴滴的声音。黑头发走过来,透过玻璃窗看着29号肚子里转动着绿头发的衣服,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就哭起来。
众机器都不敢做声,看着她哭,却不懂为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为什么。我想告诉她我知道,但是我不能言语。
一个标准的烘干程序总要二十分钟,29号忙着烘干绿头发的衣服,我怕黑头发就这样走掉,带着还湿漉漉的衣服。
但是我不能言语。
黑头发把衣服取出来,放进我的肚子里,走了。
黑头发把21号洗干净的衣服,放进了我的肚子里。
21号,黑头发,和我。
11
我总爱幻想艾萝并没有离开巴黎,也许有一天我会在巴黎街头遇见她,也许在洗衣房里遇见她。
我始料未及。
12
那一天黑头发去了很久很久才回来,中途绿头发回来取了衣服离开。
众机器对于黑头发为何哭猜测纷纷,却都摸不着“头脑”,我想我知道,因为我有她的衣服。
黑头发离开了多久,我就将她的衣服烘了多久,烘得很干燥,没有一点湿气。
没有一点泪水。
13
原来28号烘干机,也很好。
空间
文/陈志炜
宇航员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上/这个世界,
像我们原本世界的一个切片,
而只有他存活于这个切片之中。
一切都井井有条,但是空间无限。
宇航员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上。
其实,说是陌生的星球,倒也有些牵强。因为他正躺在一幢高楼的屋顶上,躺着便可以看到那些更高的楼房遮住阳光,与地球上的建筑无异。他站起身来,透过栏杆往下看,街道上却一辆汽车都没有,也没有行人。一切干干净净。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生命探测笔,逐层扫描了这座城市,竟然丝毫探测不到人类的存在。除了他自己。
但身上的宇航服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头盔里那种撞击后的眩晕感也还在回荡。这些都说明他之前的记忆并非幻觉。
在此之前,他们的太空垃圾回收船收到了一个SOS信号,他进入一个空间站残骸进行施救。可磁场的干扰越来越强,回收船上的队友们不得不摧毁了这个废弃的空间站——此时他还在里面,没有出来。分解炮击碎空间站时产生的巨大气浪,将他吹向了宇宙深处。而回收船,似乎也在这巨大的爆炸中被撕裂了。
他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死后的平行世界?类似儿时他看过的一个黑白电影,女主角事实上已经溺水而死,却不自知。她开车去修理厂,或者去买衣服,总会在眨眼间,周围的人全部消失。
女主角是风琴师,管风琴的声音与黑白画面相配,使得恐怖的氛围愈显真实。
他不太关心那种恐惧——应该说,他原本就不惧怕死亡。现在,他正在电梯上。从顶楼下到一楼。
电梯自上而下缓慢下降的空间位移、电梯长方体的形状、电梯门紧紧闭合的状态,都给了他很强烈的诗意。
有人会在这些类似的瞬间估算电梯的体积,估算质量,估算人在短暂超重或失重时电梯的加速度。他们会把一切都变成公式,一切都变成数值。这是数学之美。他不关心数学,也懒于计算。他只欣赏这整个过程中,直接来自空间的、无须计算的诗意。
或者这么说吧,当初他选择宇航员这个职业,也正是因为对空间无理由的热爱。只要处于一个空间之中,静静待着,他就能像诗人一般愉悦。
因此,当收到队友的分解炮预警时,他还沉溺于空间站残骸那奇特的美中,他不想从空间站中出来。几分钟后,强烈的气浪将他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电梯已到达一楼,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在他面前打开。这个世界完全符合他的预期。因为他看见对面的便利店,仍然有灯光亮着,食物都在货架上摆放着。书店门口停着快递公司的汽车,车上的书正往下运了一半。电影院门口的广告屏也仍然滚动着广告。
这个世界,像我们原本世界的一个切片,而只有他存活于这个切片之中。一切都井井有条,但是空间无限。
只要跨出这一道门,他便是无限宇宙之王。
他却在这个美丽新世界的门口,犹豫了一下。这或许便是陷于乌托邦世界之后的恐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