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情上,爱屋及乌,后来弄到乌大于屋,只好屋也不爱乌也不爱——这样变得精乖起来,要找便找无乌之屋,就是这样,才明白世上没有乌的屋已经不可能再遇见了。
——木心
从此人山与人海
文|谢小瓷
在某一个我们视线相接的时刻,我们从此人山与人海。
2014年午夜凌晨时分的钟声在上海外滩的外国建筑群敲响的时候,我确信自己在这个万人中央里再次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暗恋中。
他那张漂亮的脸庞依旧放肆地绽放在人群中,即便我只看见个侧脸,我还是崩溃地边沦陷边仔细地思考他的出现究竟是来毁灭我还是拯救我。事实上没有任何意义,他的左手臂弯里搂着一个温柔漂亮的姑娘,静静地弯在他有力的怀抱里,紧握着双手闭上眼睛安静地祈祷岁月静好的温柔。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温柔的表情,即便是我们在一起相处的那两个月,他的暴躁、烦躁、枯燥统统展示给了我,只没有给过我爱。
你想啊,爱是那样好的事情。
我在他即将回头的那一刻,转过身来试图逃离开来,然而眼泪却没有随之逃离开来,我在泪眼蒙眬中,被层层叠叠的人群堵住了道路,我被堵在了原地,然后在万众瞩目的璀璨的烟花中,和他的视线在黄浦江上相遇了。
一阵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了黄浦江,2014年的钟声敲响了,新的一年到来了。
2014年我过得并不如意,刚刚经历2013年本命年一整年的重创之后,2014年初我被困守在职场中。再往前一步,就是职位的提升、薪水的提高,职场打拼所求的无非就这两样了,可是在某一从睡梦中忽然清醒过来的凌晨,我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抽烟,听见客厅的闹钟嘀嘀嗒嗒地响,听见隔壁房间有人打鼾的声音,听见老鼠穿过卫生间的某个角落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那一刻,我也确确实实地听到了来自内心的疲倦的声音。在这种排山倒海的疲倦袭上心头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在我枯燥的二十五岁人生里,我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传说中的两情相悦的爱情,我从来没有被人所爱,也没有能力去爱人。
C从遥远的青海玉树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做最后的交接工作。事实上,我做这些举动没有任何意义,一直带我的总监在听到我离职消息时的震惊不亚于我自己,她带着我去了写字楼的顶楼,点燃了一支烟,然后和我看楼下的车水马龙和万家灯火,我在她的劝慰中几乎落下泪来。可感动归感动,透过落地窗的玻璃,我依旧能看见自己眼中的迷茫,这一层迷茫让我最终坚定了离开的念头。
出资捐助玉树那边的孤儿院的C来上海做心脏手术,我拎着沉沉的果篮去看他,然后我们一起在病床上策划出第二个慈善项目。关于这个项目我没有太多新的创意,可是实践它的想法特别强烈。在这个实践的过程中,我拿着项目策划书跑了很多家企业,接洽了很多企业家,很多时候我都是直接被前台止步在公司的门口,接受着种种目光的拷问和质疑。每隔几天C都会给我打电话询问我的进度,给我讲一些他们那里孩子的现状。
然后在我辞职那天的中午,C给我打来电话,他说:“我听说江家正在做一个大型的慈善项目,我正在和他们谈合作,看今年的慈善项目能不能安排在这里,小姑娘,你如果真的觉得无聊,不妨尝试走出你那个世界,来一个新鲜的世界体验一个新的人生。”
我看见心底泛出一抹明亮的色泽。
后来,我用了一生的情去忘记见到他的那一刻。
这个慈善项目的发布会被安排在了禹丰大厦的5楼,我到的那天下午,外面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地面湿漉漉的,我拎着伞踩过了那条红地毯,鞋上的雨水被红毯悄无声息地吸干,然后我悄然无声地走进了会场。
我在沙发上等待签到的人群,就在这个时候,背后有人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回过头来,我看见了那张脸。我永远都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觉,整个人定在当场,之后几乎倾尽了自己半生的力气去忘记那一刻。
发布会的整个过程,我都蜷缩在角落的一个椅子上,静静地抬头看着台上的他拿着话筒和指示笔像煞有介事般一本正经地向在场的每一个参与者和媒体宣讲整个项目的流程和意义。发布会进行到第三项的时候,他手中的指示笔忽然指向了我,他说:“欢迎谢小姐来和我们分享一下她做慈善项目的成功经验。”
这是我最手足无措的时刻。我盯着那张脸局促地走上台去,站在了他的身边。我觉得那一天我的表现差劲至极,因为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所有,我觉得站在我身边的他会发光,盖过了我全部的黑暗,我知道,我恋爱了。
发布会结束后,嘉宾们陆陆续续离场,我沮丧地站起身来,然后我听见他喊我的名字,他说:“谢小姐,我送你。”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我忐忑不安地站在电梯边上,看着电梯显示的数字一跳一跳,知道离别即将到来,不知道为什么,内心里忽然升腾起巨大的空虚感和离别的隐痛,只希望时间能被无限拉长。我埋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内心尽头全是悲伤和委屈。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我朝他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准备走入电梯。
他忽然伸手按住电梯,开口道:“谢小姐,我对你的项目非常感兴趣,下面还有三轮面试,希望你能承受住压力。”我猛地睁开眼睛,下一刻就听到他说:“另外,我不想你把个人的情绪带到工作中来。”
我觉得我要尖叫了。他把我放入电梯里,然后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愤恨地踢了一脚电梯:“哼!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娘一定要把你拿下。”
我嘴角泛起笑。
暖冬项目已经由IT部的人发布到了微博上,通过新媒体的传播渠道,很快就得到了广泛的关注,大批的报名人员从四面八方涌来,听说HR已经忙到昏天黑地。即便我是由C引荐,再加上自己在项目方面的经验,可是还是不由得感到了紧张,开始认真准备第一轮的面试。
第一轮面试是在Skype上进行。那天我提前从床上爬起来,化好妆,拉直头发,换好刚买的衣服和高跟鞋,将房间收拾干净,在电脑前摆弄好摄像头调试好设备。据说第一轮的面试是小组发言,光第一轮就要筛选掉大批的人。我做好了面对群体考问的准备,可是还是在视频联通的第一时间就受到了来自他屈辱的考问。他那张漂亮的脸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我陡然僵住了,他看了看屏幕中的我,然后让我站起来,而后他那充满冷嘲热讽的声音就通过话筒传过来了:“谢小姐,我希望你能做好准备,在我们的工作区域内,别说化妆,你连穿高跟鞋的机会都没有。”
我的脸一片通红,坐在那里,局促不安,完全无法面对这样的境况,呛口反驳他:“你要看的是我的专业能力,只要我专业能力过关,你无权管我其他。”
屏幕那头半天没有声音,我看向屏幕,他早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会议室的场景,面试开始了。
一直到第三轮面试结束,不管是Skype面试,还是在写字楼的专业面试,我都没有再见过他。第三轮面试结束的时候,我多嘴问了主考官一句,主考官讶异地说:“江公子只是这个项目的策划人,他并不参与项目的具体工作。”“他不去青海吗?”“没听说过呀,养尊处优的公子怎么可能过去。”
我从写字楼里出来,外面的阳光正好,光线从楼顶的玻璃上反射下来,我感觉眼睛痛,一瞬间,那种空荡荡的委屈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思念缠绕着我的心脏,让我觉得无力呼吸。
C的电话过来了,他说:“我已经拿到名单了,小姑娘,青海欢迎你。”我听见一滴眼泪“啪”地坠地,眼前有一辆车,我透过车窗玻璃凝视镜子里自己的狼狈相,我从来不会想到一次改变人生的机会会遭遇到一场情动。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电话说:“C,我们青海见!”
青海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我和小分队的成员抵达了青海,在兰州转车的时候,我看到了前来接站的C。我当时背着巨大的行囊,正在纠结地看着眼前被雪渗透的肮脏的地面,犹豫着要不要往前再迈一步。
C站在我的面前朝我微微笑了笑,我诧异地一下子没忍住,猛地尖叫一声。在周围人都看过来的时候,我朝C说道:“我一直以为这个城市永远都没有阳光。”
C被我的苦瓜脸逗笑,接过我的行李,然后朝团队里的每个人问好并传达协会对他们的感激之情。他身后的每个人都虔诚地朝我们鞠躬行礼,有人依次递上哈达,由C带着微笑戴到了我们的脖子上,那一刻虔诚的仪式让我心生敬畏。
就是这样,我在青海玉树的项目培训活动展开了序幕。
这是个典型的藏区城市,甚至算不上城市,只是一个高原小镇,这里的山和水有着刀刃一般的凌厉,和南方的温润如玉不同,这里散发着让人无力呼吸的沉默。
遇见江公子的时候,我正在小溪边清洗自己的内衣,漫长的夏令营活动让我变成了一个心理上的洁癖者、行动上的拖延症患者。
他把他的盆重重地放在小溪边的石头地上,满脸戾气,仿佛全世界都欠了他钱。确实全世界都欠他钱了。据说他是被他爹的朋友,也就是这个夏令营活动的创建人强行拉入这个组织的。他爹的意思是,在这个暑假努力把他培养成大好青年。于是,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江公子被送入了这个野外圣地。
看见我震惊而诧异地仰视他的眼光,他的脸色变得更差了,恶狠狠地瞪着我说:“早知道这里连内裤都没法换,老子才不要来这个恶劣的地方!”
我默默地转过头去继续清洗自己的衣服,可是嘴角那抹笑却怎么也藏不住地从眼角里渗了出来,直到江公子抱着他的盆蹲到了我的旁边,一边动作僵硬地将衣服扔进小溪里浸湿,一边盯着我洗衣服,然后坏笑地开口道:“你穿B还是A罩杯啊?这么寒碜。”
我的脸一瞬间通红,恼羞成怒地端起手中的盆朝他泼了半盆的凉水,“哗”的一声,他分分钟被淋成了落汤鸡。
他觉得不可思议地怒瞪着我,我也怒瞪着他,在这个寂静空荡的如世外桃源一样的世界里,在高原的阳光刺目地穿透云层照射到溪水里的时候,我们两个在这浩荡的陡峭的山区里,我看着他“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然后江公子黑着一张脸蹲下去继续清洗衣服。
这个高原小镇真的是个常年没有阳光的阴郁小镇,我们的小分队在里面持续不断地忙碌,需要不断面对问题解决问题,不断对项目规划进行修改。当实践与规划冲突的时候,还需要面对团队成员各自的经验值累积出来的价值观分歧的问题,领队的江公子沉着冷静地指挥着一切,然而他的眼神里又有一种别人参不透的覆灭感。
那一天,佛罗海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暴风雪,山区被大雪全面覆盖,有些地方直接达到了暴量,垭口附近积雪厚度达到了数十厘米。整个山区的线路全部被切断,媒体方面全面失去了联系。江公子指挥着团队成员对福利院的孩子们进行紧急营救,所有的孩子都被领队一个个带到了安全地带。我和江公子在后面断后,身体被暴风雪袭击,僵硬得恨不得失去知觉,在这个和生命搏斗的时间里,任何一秒的发怔都会引发事故,我跟在江公子的身后,手脚不停地忙碌,视线所及之处,一大片的白茫茫,仿佛这个世界被白色浸染,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江公子让我待在原地,我手里紧紧地捏着他递过来的粗绳,绳子的另一头,扯着一块巨大的帆布,抵挡着风口。他突围出去送一个孩子,大片的暴雪打在脸上,生疼生疼,我凝视着他的背影,仿佛世界都安静了,满世界只剩下一个他。
就在我发愣的那瞬间,我听到江公子的怒吼声,然而他的声音经过风雪的传递,到达我耳际时,只剩下一片轻盈的余温。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江公子已经飞奔到我的身前,猛地要去拉我手中的绳。然而还是迟了一秒,那根绳子被风一吹,我微小的力量已经微不足道,粗粗的绳子最后像一根断线的风筝线,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江公子猛地扯住我的臂腕,另一只手恨不得掐上我的脖子,但在他动手的那一秒,我的身体已经彻底崩盘,死死地拉住他的袖子,眼前一黑。
一大片雪像春天一样“啪”的一声打在了我的脸上。
这场暴风雨整整持续了三天的时间,我已经用尽力气在弥补我那天犯下的滔天大罪,然而江公子整整三天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这几天都是C抽空过来看我,给我带来关于江公子的消息。江公子带着团队不遗余力地在做营救工作,我在他眼里就像一个废物,我看着他冷漠的眼神,心里像结冰一样,涌过种种委屈。
五天之后,危机解除,这个山区回归了它宁静之下的美丽。江公子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和C闲聊,C将他手里的零食一个劲儿地往我手里塞,我就抱着零食在那里笑,笑着笑着我看到了黑着一张脸的江公子,他阴沉沉地同我说:“你跟我来。”
那一天,我们在福利院二楼的楼梯间坐了很久,他啰里啰唆地讲着福利院出现的一系列问题:“接下来要做防水维修,今年雨水太多,去年弄防水层的时候天有点冷,加上不知道哪个孩子弄坏了防水层,现在要在防水层上面铺一层水泥……”那些碎碎念匍匐过一些颠倒是非的梦想之后,最终残留下来的字眼,经过层层叠叠的翻译,最后留给我的,就是他那张一瞬间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脸。
我确切地知道,在那一刻,我有一点感动。
然而这层感动并不能陪伴一个人度过漫长的无欲无爱的岁月,我最终所承担的,还是一个俗套的爱情故事。
我爱上了这个粗枝大叶脾气火暴的公子。然而爱情来得太过迅猛,我得知它的第二天,就犯了一个原则性的愚蠢错误。
我神情恍惚地和他行走在这个西北小镇,远离了上海那个大都市的喧嚣和快节奏的生活,卸去一身的压力。在这个遥远的世外桃源,生活仿佛变成了写诗,连体验都带了一丝写意在里面。我的身边站着自己内心喜欢的人,就像反复在吟唱完美的诗。
江公子总是充满痞性地安慰我:“虽然你野外生存的能力很差,可是你的自理能力很强啊。就像你罩杯很小,可是你脸大呀!”
我面对他突然吭吭哧哧地结巴起来,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令自己心动的人,在毫无意识之间我试探着问出:“你以前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失恋呢?”
说出这句话之后我就后悔莫及,脸涨得通红,那试探的小心思被一层模糊的尴尬覆盖,让我羞愧不已。江公子抬头望着天空,这里的天空和大都市的灰蒙蒙不同,它的美丽里覆盖着一层如星星般耀眼的闪烁,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光芒。就是在这层光芒里,江公子的声音平淡无奇地传来:“失恋嘛,其实我也不知道,因为失恋的次数太多了,以至于我已经忘记那种感觉了。你知道吧,就是一样东西经历次数多了就变得无比乏味。没有心疼,没有刺激,没有新鲜。”
我像被人打了一个耳光在脸上,心脏的跃动像是遭遇冰冷的雪水,如出一辙地行走在行将差池的尖锐步履上,觉得往前每一步都是覆亡。
对我来说,这次来青海只是一个慈善项目的策划和寻找新鲜生活拯救自己那颗即将覆亡的心的拼命努力,可是遇见他之后,我开始知道这个关乎我的一生,可一生是这样短,短到没有未来。
在人与人之间乏善可陈的关系里,牵连着一个并不出彩的恰如其分,有人静动之间便可掌控全局,有人用尽了全身力气,只落得一个惨烈败落的下场。
所以在男女关系上,从来没有公平可言。
我和江公子为暖冬小分队策划了一场篮球赛,就在福利院门前的空地上。也不知道是谁宣传造的势,这场本来只是内部人员的小型娱乐活动,最终变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小镇大联欢。所有的孩子们都到现场做啦啦队,而那些敬老院的老人们以及艺术工作坊、表演工作坊的所有工作人员都到了场。我负责啦啦队的整队情况,组织那些孩子们有序地分批进入场内。
我一直记得那场热情洋溢让人尖叫连连的比赛,刺激到让人觉得连回忆都生动。
不得不说,有些人天生就是人群中的宠儿,长着一张热情洋溢的英俊脸庞,用来刺激情怀都是诗的女孩子。我听见那些女孩子叽叽喳喳的情窦初开,膨胀开来的怦然心动最终都化为柔软的尖叫。这样放肆的表达,居然让我无端地羡慕起来。
看着在场上预热的江公子,浑身都迸发着年轻的力量,吸引着大片的目光。
然而能够进到这个组织的皆非善类。
C成了当晚挑战他的第一个人。
C上场后,每个人都感觉到了他与江公子之间那股互相敌对的敌意。那种敌意来自于各自为政的世界里面对不同空间的界定。我当然希望那是因为我,可惜不是。
我想起在被惩罚的那三天里陪在我身边的C。他陪着我晃荡在这个野外世界里,他在明媚的、促狭的、不沾染世俗欺诈的世界里,圈出一片干净的地方,给那些幼小的孩子们一个完美的生存空间。
山上的孩子们很少能吃饱,C已经在这里做了十年的义工。他朴素的一张脸上写满了坚毅,可这层坚毅得穿透岁月的人才能看懂,那些肤浅的女孩子喜欢着这张脸背后的故事,却并不喜欢自己最终被写到这个寒酸且没有传奇的故事里。
十年前,C二十岁左右,作为一个天资聪颖的学霸,在大学里游刃有余地跟随教授一步一步地实践他那浩大的梦想。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出国然后成为名校的研究员,可是他在大二那一年随女朋友一起旅行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却让心里那颗扎根在潜意识里最卑微的梦想顷刻间生根发芽,并且在和女友分手之后茁壮成长起来。
他在这里一待十年,经历过无数的风霜雨雪,内心里的春夏秋冬逐渐成长为岁月里的温柔和绝望。认识他的时候,我刚好也读大二,在贴吧里看到贫困地区的“暖冬”计划,通过种种渠道联系上他,然后自发地与学生会组织合作,在学校组织了一场慈善捐赠旧衣物的大型活动,在反响空前热烈的情况下,大批的衣物被运送到了C所在的地区。
C的回复异常简单明了且官方:“感谢您的爱心,我替孩子们谢谢您。”
后来这场活动我持续举办了多年,熟悉了之后的C让我觉得他是害羞,就如同那一日他在我的耳边夸赞我:“你那么美好而坚强,上帝会给你更好的安排。”
这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好的赞美,比任何甜言蜜语都动听。
任何回忆进行到最美好的时刻,都会转化成为沉默的灾难,在篮球场上全部人的尖叫和慌乱的失措中,那个承载着每个人希望的篮球最终在C和江公子的抢夺中朝我重重地砸过来,然后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头上。
在眼前一黑的失措中,我悲剧地发现,最近我真是衰神附体。
也许是我的内心隐约透露出来的希望在作怪,当我看到朝我奔跑过来的是C的那一刻,内心里的委屈和悲伤就像是无可抑制的绝望一般渗透出眼角,我不可抑制地朝后面的江公子看了一眼,然而他只是凉凉地朝我这里望了一眼,转而去安抚那些受惊的孩子们。
有孩子天真地尖叫:“江哥哥你快来看谢阿姨,她流鼻血了!”
也许是那句“谢阿姨”让江公子转瞬间眼角堆满了促狭的笑,我却被气得内伤,在C的搀扶中,我一瘸一拐地朝场外走去,伸手接过C递过来的毛巾,用力地堵着不断汹涌而出的鼻血,那渗透的一层层红色,就像那无法预知的惨烈未来,我内心升腾起一片绝望,小心思如惊弓之鸟一般不可触碰。
我们是在垭口被江公子追上来的,他朝C说:“孩子们该上课了,她交给我就行。”
江公子有一种被大都市的职场历练出来的精英气质和在山区里被凝练出来的朴素的温和,这两种互相矛盾的气质融合在一起,让我异常迷恋。也许是他意会到我挣扎着坠入了荆棘网,并且不可避免地陷入自卑与绝望的境地,让这一场历练之行蒙上了粉色和灰色的色彩。我看见了跟在他身后过来的女孩子。
我们三个人尴尬且各自为政地行走在这片宁静的山林里,眼前是望不到边缘的灰蒙蒙的深山。江公子絮絮叨叨地讲:“这里的女孩子来月经的时候都是把牛粪焐干了当卫生巾用的。”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脸上鲜少地没有出现花花公子那份嘲讽的冷漠笑意,他的脸上写满了凝重,他说他不会被这些有为青年们的一次义举所感动,最终震撼到他心灵的,都是那些细小琐碎的事情,比如说那些女孩子们干净的脸,比如说那个退休之后参与高原摄影的老太太,比如说那个匍匐千里最终在这里落脚的流浪汉。还有,那个支教的小姑娘,她姣好的面容和皮肤已经被这里的气候侵蚀,早已经看不清原本的容貌。
江公子亲了亲姑娘的脸,我看见滚烫的泪从她的脸上滑了下来。那姑娘大抵用尽了一生的力气,爱上了一个并不属于眼前世界的一个人。他是在滚滚红尘里的,她是在红尘之外,隔着一个他注定爱不上她的距离。
我和江公子在悬崖边待到了深夜,我们的闲聊变得非常无意义,他问我C有没有表白,又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是继续长途旅行还是回到职场继续打拼。我摇了摇头,望着这一片美丽且贫瘠的土地,只感到自己将要被驱逐出这一片荒芜,往后的岁月变得茫然无意义。将自己的整个青春赋予慈善的意义在于潜意识里一场遥远的梦想,可梦想最终是要依附于坚实的大地才能够有支撑。
我叹了一口气道:“也许会长久留在这里也不一定。C能做到的事情我也能做到。我太缺乏安全感,回到大都市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夜盲症患者,得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己内心里的那点不甘心,这让我没有幸福感。”
江公子习惯性地去口袋掏烟,很久才想起自从来了这里他已经戒烟很久,这让他对着自己自嘲了一下,然后扶着我的肩膀试图摇醒我:“你醒醒吧,一个常年在高原生活的朴实男人,如何带给你刺激的生活追求,你的灵魂我看不穿,可你的俗不可耐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很想问问他是不是吃醋了,可是我的眼泪却如雨而下,洋洋洒洒扯出一片汪洋。我确定那一刻我恋爱了,而他没有。
我的爱情在C的遮掩下繁衍出一片苍茫的灰,我越来越看不清楚自己摇摆不定的内心里,究竟还有多少坚持的成分值得我用游戏去划定我最终活下去的区域。
青海的冬天渐渐过去了,大片的雪山开始融化,那些雪水如小溪流里清澈的水一样缓缓地顺着河道向下游流去,并且带着孩子们对美好的祈愿。江公子将都市里点孔明灯的传统带到了这里。
他带着团队加班加点地制作那些祈愿灯,程序异常的简单,可是做起来却很耗精力。团队的几个人都是男生,手都有点笨拙,我加入团队活动,一起来制作那些祈愿灯,动作却并没有快多少。江公子坐在旁边看着我,一脸的嘲笑:“也不知道你整天上班忙的是什么,能做得出完整的策划案,却连一个灯都做不出来。”
我忍受着他的嘲笑一声不吭,手里的动作没有停,气氛一时略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是C来找我,我放下手中的材料,转身和C一起出去了。
走了两步,我的眼泪便掉了下来。C默默地陪在我的身边没有说话,他凝视着夜色中的佛罗海。这片辽阔的土地,有着得天独厚的美景,在这个季节,等待着众人来观摩。
那些寒冷的溪流里孕育出来的清凉的冷艳,神圣的大地上所镶嵌着的世外桃源一般的天道,以及那茫茫无边的原始森林,那些像解放心灵一样的美景,此刻在我的眼里,却被感情折磨到失去了全部的意义。
我最终会遇到你的,只是你不懂,你也不知道,在为了遇到你之前,我用尽了多少力气,只为了与你有一个恰如其分的再见。
我在最茫然失措的时刻喊来了C,想借由刺激的作用来达到我的目的。然而,我得到了最耻辱的羞辱。
江公子对于我的沉默以及愤然出走没有一点表示,他任由我的任性搞砸所有的事情,也任由我的任性带给他很多的困扰,他可以表现出最公正的表示,没有一丝私人的情感掺杂其中。我因着这份薄凉而内心益发地绝望。
在这种绝望之下,我犯了此生最愚蠢的错误。
也许三年的职场历练并没有把我磨炼成一个“白骨精”一样干练而冷漠的女人,我依旧是那个任性、骄傲、自卑又自怜的姑娘,一切坚持以自我为中心,永远不知道顾及集体的感受。
那场风暴来临的时候,佛罗海的山雪发生了大面积的崩塌,全国各地的媒体都在争相报道这件事情,而媒体最关注的是我们这一批进入山区的志愿者,最终在江公子的带领下进入了山区进行救援工作。
那天晚上,江公子离奇失踪了。
江公子被人打得从山上坠落下来的消息传到我耳边的时候,我正在拿着手电筒四处寻找他。那天凌晨,佛罗海的山林一直雾蒙蒙的,里面渗透出来斑驳的光。我打着手电筒四处寻找失踪的江公子,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
C曾面红耳赤地夸赞我的坚强与美好,却敌不过江公子嘲笑似的趴在我的耳边讲出的那句“我爱你”,就像是带着我翱翔两万米的高空和海底,共同畅饮爱情这场战争的伤亡。
却最终败给一杯茶。
在那个漆黑的夜里,我抱住他的时候,江公子手里焐热的那个红薯早已经摔得变形,但它依旧是热的。他伸出手来颤颤抖抖地将它递给我,说:“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我呜咽着哭声狼吞虎咽地吞下了它,满脸的泪挡不住它的苦涩。
那天的雨持续下了整整一晚上,江公子的体力尚能撑一段时间,而我的体力却达到了极限,我将那个红薯分成两半塞进彼此的嘴里,用食物来补充对方的体力。在我俩相互搀扶着试图要走出泥地的时候,精神的疲惫已经无力支撑身体的重量,被雨水冲刷过后的彼此,身体终于呈现出疲态。一场暴雨下来,我的脚下一个打滑,尖叫了一声,整个人再次从山上滑落了下来。
他伸出手试图来拉我,可是疼痛让我感到昏昏然,潜意识里想要放弃的念头被疼痛不断地挤压,我处在江公子对我生命不断地召唤与疼痛带来的裂骨中,只觉得迷茫,我觉得我要死了。可是江公子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他说:“我爱你,你一定要活下去。”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甜蜜的话语,让我这辈子对于爱情的期待在那一刻变成了真实。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欢欣,眼泪却随之流淌了一脸。
此时趴在地上浑身都是又湿又脏的泥土的江公子却似松了一口气,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和我一起趴在这里数着星星,那辽阔的天空里渗透出来的美感,就像是遥远的青春时代里最璀璨的星光。江公子为了保持我的清醒,开始给我讲述他年轻时候的情事。那个时候的他在做什么?开着车,载着漂亮的女朋友,一起穿越青春的生死线,说过的海誓山盟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为了女友打架,被地痞流氓们打到差点毁容,女友最后还是离开了他。后来又有了新女友,青春的故事不断地重复来重复去,二十七年过去,他依旧孑然一身。“直到遇上你。”他说。
我的眼皮越来越重,疼痛剧烈到让我想要尖叫,听到他的那句话,我却只觉得茫然。这一刻的江公子,再不是那个冷漠的公子哥。他不爱我,这个念头让我无比清醒,在这个无比清醒的时刻,我终于痛苦地尖叫出声。
他在那里无声地看着我,浑身颤抖,他的眼角有泪,我看见了,就像看见最美的月光。
救援队过来的时候,我们俩在一起待了整整三十七个小时,在这三十七个小时里,就像进行了一场生死时速的考验,我们最终战胜了生命的期限,被送入了医疗队。在我们的手被迫松开的那一刻,我清醒地意识到,也许这便是我们此生最亲密的时刻。黑夜的星光最终消失,白日的冰冷最终会到来,我们没有牵手相爱到最终。
获救后的江公子很快便恢复了他的冷漠本性,在医疗队输完液的第二天,他便恢复了战斗。在临行前他来看过我一次,却只是冷漠地站在那里,例行公事一样告诉我:“保养好身体,好的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我目送他的背影离开,他没有一丝的停留,笔直的身影瞬间消失在来时的路上,那里缀满着阳光。
我坐在病床上,看着离去的江公子,心里掠过一丝疼痛。他当然不知道,他的手里举着我的未来,却轻描淡写地将它放在了不重要的角落。
江公子离开了整整十五天没有回来,在这十五天里,我每日翘首期盼,最终却没有结果,我逼着自己从颓废的状态里站起来,在医疗队里跟着护士学习最基本的救援知识。在第十五天到来的时候,我的牵挂最终战胜了焦虑,我告别了医疗队,开始踉踉跄跄地南下寻找江公子的身影。
媒体的消息被封锁,我没有一点关于团队的消息,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的工作进行到了哪里,甚至只能在茫茫的山海里寻找他们的身影。
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天地之间都被雪渗透,我一个人的身影在这个雪白的世界里显得寥落和孤寂,如若不是内心的强大支撑,世界的摧毁也是只在顷刻之间。
我是在佛罗海的崎岖山路上遇见进山的车队的,他们的车上飘着红色的横幅,上面印着“××企业爱心捐赠”的字样。我站在路边挥舞着双手,请求司机将我捎进山里,司机看我身上的衣服,对着我的脸迟疑地笑笑,我拿出我的志愿者证证实我的身份,司机回头看一眼车上的横幅,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原来你就是报道中的志愿者,外界都传你们失踪了,报道的篇幅可大了呢!”我的内心里涌过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匆匆忙忙地坐上了他的车。
我穿越茫茫雪海找到江公子的时候,他正蹲在地上帮忙整理从都市爱心捐献处寄过来的大堆大堆的旧衣物,那些爱心衣物经过层层叠叠的运送和颠簸路程,抵达这里的时候,只剩下那些爱心所留下的余温。他精致的面容在阳光下被勾勒出上世纪一般的安宁,温和的笑容里带着悲伤的怜悯。他轻柔地帮那些孩子们穿衣服,我忍着眼中的泪静静地走到他的身边,拿起地上的衣服,给下一个孩子穿上。
他猛地抬起头来,头顶的阳光一闪,刺目一般,让我心虚地想要后退。他手中的动作一定,然后抬起手来摸了摸我脸上的疤痕和血痕,声音略带颤抖地问:“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我嘿嘿地笑,眼中渐渐泛出泪花,嗔道:“还不是为了找你……们,人家可是翻越了千山万水,吃了好多苦呢!”
江公子骂了一句“傻子”,没有再说话,转过身来继续手中的动作。后面排队的孩子们叽叽喳喳,每个人都因为穿上新衣服而欢欣雀跃。我看见孩子们脸上的笑容,越发觉得辞职来这里是最正确的选择,它真的改变了我的人生。
就在这时,有个小姑娘忽然跑到我们跟前喊道:“江哥哥,谢阿姨,你们帮我找找我爸爸,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我被她的称呼搞得七荤八素,正哭笑不得时,江公子敏锐地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点问她:“你爸爸是谁?叫什么?”
当我听到C的名字时,身体本能地一僵,江公子握住我的手,将力量传过来,镇定地用另一只手抱起小姑娘,说:“来,跟叔叔来。”
在那个小房间里,我因为连日奔波的身体加上C失踪的沉重打击,一瞬间眼前一黑,将要晕倒。江公子眼尖地扶住我,顺势将我一抱,放在了床上。我因为心里的紧张和绝望像一张网紧紧地网住了我,我紧紧地抓住江公子的衣服,苦苦地哀求他:“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
江公子摸着我脸上的伤,然后手渐渐地往下,拨开我的领口看了看那里的伤,手紧紧地捏住了我的衣领。他脸上的肌肉紧绷,面无表情失神地看着我的脸,听到我的哀求,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回应:“你放心,你放心。”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和江公子之间的结局。
我和你之间,永隔一江水。
江公子的手被我紧紧地握住,之后我陷入了长长的睡眠。我梦见了一个模糊的场景,我在卧室里,关掉那盏Muji家的台灯,整个房间陷入了浓郁的睡眠状态。我踩着一双平底鞋,安安静静地从房间里走出去。我要去哪里,我自己也不知道。作为一个大都市的过客,你会遇到很多想要留下的风景和眼泪。中山公园和闸北图书馆,虹口足球场和梅赛德斯奔驰文化中心,中华艺术宫和偶尔经过的人群,他们每个人眼里都是诗,那些从淡漠的眼神里流传出来的诗意,在某个冷漠的清晨,感受到那些情谊淡薄,只剩下刻骨的现实。
在无数个相同的清晨,在无数个在职场上打碎了牙齿含血吞下去的日子里,在无数个加班到深夜坐在出租车上疯狂流泪的时候,我的心里都有无数个对自己的疑问想要这个世界帮我解答,我是否真的需要身负重任成为那个被期待的人,是否需要在这个过程中收获那个暂时放弃掉的自己,然后在身心疲惫的时候看见已经捡拾不起的自我而自惭形秽?
那天我还梦见,我从教堂出来,站在充满斑驳阳光的树下,眼前有无数的车子穿行而过。我的梦境仿佛被打碎,幻化成无数的碎片,去寻找那曾经失落的勇气,然而都渐渐被打败,在我彻底绝望的每个瞬间,我看见了他,我再一次看见了他,我确定在我第一次见到他之前,我就见过他。
在这一个时刻,他出现在了我的梦境里。
我尖叫着醒了过来,醒来的时候我的手依旧被紧紧地握在江公子的手里,他趴在那里安静地睡着了。睫毛细长,整张脸和梦境里那张漂亮的脸重合,让我一时有些恍惚。江公子一张漂亮的正太脸,在他二十八岁的身体上,有一种让人错乱的契合美。我因为这种美而怦然心动。
一阵怪异的痒从我的足底渗出,我难忍地略略挪动腿脚,磨蹭着被褥想要把那种感觉消灭掉。可是我的蠕动最终惊醒了睡梦中的江公子,他猛地惊醒,抬起头来看我,有一瞬间似乎还在梦中。片刻之后,他的目光随着我的身体往下看,然后掀开被子看见了我双脚的摩挲,我满面通红地垂下了头。
江公子缓慢地脱掉了我的袜子,然后猛吸了一口气。因为长时间在雪地里奔波又不懂得护理,我的脚被雪水渗透,被寒气冻伤,脚上的皮肤部分已经有些溃烂,脓水渗透在袜子上,脱掉的时候疼痛感直接渗入皮肤。我痛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手紧紧地掐住江公子的胳膊,指甲嵌到他的皮肤里。
他很快地出去了,端了一盆热水回来,手里还七七八八地拿了一些药膏和工具。然后拉过我的腿,将双脚搁在了他的腿上。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江公子,因为这细腻的照顾而愧疚于心,内心深处对这次任性地出来寻找他而带来的麻烦感到不安,又不敢直面他的沉默与愤怒。内心受惊惧与温柔煎熬,如同被焚烧,伤痛只觉铺天盖地。
江公子将我的双脚泡在了热水里。他蹲在地上,手在波光粼粼的热水里按摩我的双脚,女人的双脚就像是渗透天地灵气,与一个男人身体肌肤的直接接触,能够带来心灵爱的直接传递。江公子蹲在地上,抬起头来朝我笑,就像是带着一群孩子点燃孔明灯的那天一样,他坐在河边的小船里对着我烂漫地笑。
我听见内心悸动的声音。
两个人养足精力后,展开了大面积搜寻工作。C的失踪意外而离奇,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通信全部被切断。雪崩这场灾难依旧没有停歇,每个人都在灾难之中艰难地挣扎求安稳,也在艰难之下努力地寻找生机。
我因为担忧C的安全,已经整整两日马不停蹄地进行搜寻工作,脸色枯萎蜡黄,身体已撑到极限。
江公子陪在我的身边,陪我熬过那些日夜。有时候他会忽然问我,找到C之后,是否会陪着他一直待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山地。我知道江公子的好意,只是为了缓解我一直找不到C的紧张,可我还是从这层紧张里感受到了一丝别样的情绪,这种情绪让我怦然心动。
我们是在第五天的傍晚时分联系上C的,彼时的他已经身在千里之外的苏州,正在凝视温润如春的江南,听到电话里我的哭声,如同坠落在云端。
我们的团队站在那里,齐声开始哼唱那像诗一样的歌,如同云朵一样的歌声,潺潺地传达出他们的挂牵之情。我拿着手机,紧紧地抓住江公子的手,脸上落满了泪,我问C:“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你回来吧,大家都很想你。”
那天的风有些凌乱,将我的哭声切割得支离破碎。
江公子冷静地从我手中接过电话,和电话那头的C说话,片刻之后,他的头略略地偏向我道:“他的母亲重病,所以不得已放弃这里,回去陪伴母亲走过最后的时日,如今母亲已去,他会很快回到这里陪伴你。”
最后一句话被风切割得支离破碎,我因为受惊与困惑而愣在那里,静静地望着江公子深邃的眼眸,忘记再多说一句话,再多流一滴泪。
那一批运送货物的司机第二天就要返程了,C回到老家不仅安置了母亲,同时再次借助媒体发动全国各地群众的力量,再一次集结了新的一批物资,已经在运往兰州的路上。这边江公子安排了司机前去接应,然后再把物资分散处理。
随着C回来日期的临近,我开始在C和江公子之间游移不定,我没有勇气去面对江公子复杂的繁华世界,可我也不愿意去应对C那个枯燥乏味的人生。所谓的安稳不是放弃惊艳的时光偎依在一个平庸的人身边看短暂的人生一天天黯淡下去,而是停留在一个会让自己时刻心跳的人身边,每天陪着他像蹦极,连吃饭看剧都像冒险,牵手的每一刻都充满了刺激。
这种人才配岁月温柔相对。
C抵达的那天,我最终牵了江公子的手,我不敢面对C的失望。他不知道,我也许不属于江公子的世界,可我是红尘中成长过来的女孩子,我贪恋世间万物,贪恋红尘滚滚,我的内心在这里被浸染得再纯洁,我也依旧需要回到滚滚红尘里,去继续那俗不可耐的人生。
我本俗人,从来没有清高的打算。也许江公子第一眼就将我看透,所以我才能成为他手中爱情的棋子,任由他为所欲为。
江公子受伤的消息最终传回到了上海本部,所有的项目计划也已经行进到了尾声,团队开始准备撤退事宜。我迟疑于这尴尬的生活,无法往前,无力后退,只能坐在寂静的深处发呆,凝视着一团糟的局面,无能为力。
C愤怒地撞开我的门并且朝我怒吼的时刻,我正坐在镜子前凝视那一张已经有了点岁月痕迹的脸,尽管它一如既往的年轻并且才二十五岁,可是我忽然觉得二十五岁何其漫长,漫长到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自我,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日后岁月苍老。
回过头来,我的脸上满是泪痕。C在那一刻有些发呆,然而那一秒的呆愣却并没有阻止他上前对我发出质问。他说:“告诉我,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司机,他们……是怎么欺负你的,你告诉我!”
我震惊于这一刻自己内心的寂静,我仿佛看见那曾经被吟诵着诗篇的青春在这一刻开始枯萎,我感觉到C的手掌掠过我锁骨上的大动脉然后拼尽力气掐住了我的脖子,那冰冷的手指渗透出来的寒意,让我既清醒又绝望地看见那适可而止的帮助,看见我也许会永生挚爱的小镇里被那帮助我泅渡的野生男人们涂抹上漆黑的颜色,再也不能有干净的明天。
还是那段漫长的路途,在寻找江公子的未知路途上,我已经蓬头垢面地在雪地里徒步了半个月,我碰见过水草地碰见过山丘,我碰见过最美的风景和最恶劣的天气,如果不曾有内心里那毫不妥协的坚持,也许我在某一个时刻就已经彻底颓废倒在失去他的绝望里,他不曾爱我,也不会喜欢我,我却能为了某一个看不见光的理由去坚持那一种叫作爱的东西。
我是在几乎坚持不下去的时刻遇见那个车队的,和那些被文艺青年隐蔽在文字深处的遭遇一样,我同样遭遇到了常年在外的男人对一个女性身体的渴求,也遇到了人生最黑暗的时刻。
在某一个时刻,在我的眼睛绝望地凝视着天空,在我的眼泪渗入这片大地的时候,是否我早早就预见了某种结局,那个我们永远无法在一起的结局。
我从一开始身份上的卑微,走到了最后身体上的卑微。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彻底失去了这辈子唯一的爱情。它再也不能是我二十五岁时衍生出来的梦境。
它并不比江公子怀里藏着的那个热热的红薯更好吃、可口与美味。
晨曦亮起,我从C的怀里抬起头来,看见了站在门口身体僵掉的江公子。他尴尬而生硬地朝我笑笑,我也朝他笑笑。一瞬间,太阳升起,这是时隔半个月,这里第一次出现太阳。
我想起我被压在灾难之下的时候,江公子陪在我的身边,对着我说尽了这辈子最好听的甜言蜜语。他说这个项目本来没有他的,可是那天我站在他的车窗玻璃前流下第一滴眼泪的时候,他就很想知道,我到了这里究竟能做什么,他很期待我,也期待能够站在我身边的自己。他用手指在空中圈出了一个虚空的圆,就像是圈出一个崭新的世界,他说愿意给我一个安稳的大厦,用来盛放我全部不切实际的梦想。
在我最躁动的二十五岁。
有些人第一次见面就预感到了离别的隐痛,而有些人在你习惯之后对你说了再见。
如果把所有的美好停留在这一刻,这一辈子是否已经足够?
一路走来,多少荒唐岁月。每一次,都将自己独自置于异域黑暗。不麻烦任何人,也从未想过给任何人造成困扰。在光降临前,每一夜寂静地宣泄。但都过去了,幸好它们都过去了。
在寂静的岁月里,搁置过你那些遥不可及的前半生。也幸好,这些荒唐岁月,再潦草度过与遇见,它们也都是不具任何力量的回忆了。
命运太薄,于是在暗灰地狱度过三分之一生命的岁月。没有快乐,不懂幸福。欲念太重,牵绊过杂,而阅历太浅,摔倒惨重。
就像你曾经希望过的,那些时刻,那些眼神,能如暗夜行路的火把,长久地照着自己去渡过陌生的不知走向的河流,去走到彼岸对方的内心深处。
就像你曾经害怕的,那些短暂的光亮,还来不及让自己走到彼岸就已经熄灭,把自己永远地隔绝在黑暗的水中。
然而,总算是一路所走,流淌而过,沾湿过裤脚和温和肌肤。被荆棘刺伤,被草丛埋没。笑声飞过云端,最后摔碎在泥潭,就像承诺过的终止从来没有兑现。
然而,还是停在了此刻。别了,曾经的荒唐岁月。想问天问大地,或者只是迷信地问问宿命。
诚心希望迎来俏丽娇媚、顺畅安好、笑推开命运之门的柔美岁月。
就好像在做梦,总要饮到那杯茶。
那么闭上眼,先享受吧。不管未来如何,至少此刻也曾开心饮过酒。
在青海玉树最好的晴空里,我们背着行囊离开了这个高原小镇。我在青春寄予的仓促里,留下这最好的惦念。
那些在山河里不切实际的旧梦,在我们回到那个繁华的都市之后,一瞬间彼此都被打回原形。我后来再没有见过江公子,据说他回去之后因为这次项目的巨大成功,为江家赢得了无数的荣誉,有一阵,连媒体都跟风似的到处报道关于他们家的新闻,行业内更传言江氏企业将要上市。
我回到了我的工作岗位上,在所有绮丽的梦境之后,再次回归我平凡的人生,继续我那含着牙齿和血吞的职场竞争,为一个并不明确的未来而努力奋斗,争取赢到一个不算难看的普通人生。
那些曾经,就仿佛红尘悲剧里的一幕戏,留给我一个无言的结局,让我最终画不上一个圆满的句点。可是我知道,这一切值得我一生惦念。
2014年跨年的午夜十二点,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接起来,在万众瞩目的尖叫声中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他说:“你还好吗?”
就在我要说话的时候,他忽然对着话筒喊:“我家公司要上市了,现在全世界都在给我庆祝,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然后钟声响起,喧闹声淹没了他。
那个我一见钟情的少年,我看见了你的喜悦,全世界都见证了你的喜悦,你在万众瞩目中把它分享给我,可我的幸福却不及站在你身边的那个人。
在某一个我们视线相接的时刻,我们从此人山与人海。
失效门票
文|巫小诗
我满脑子的为什么,一整个晚自习都没写进去一个字,整个人烦躁得像一棵蒲公英,稍微来一阵风就能把我吹得灰飞烟灭。
1
“小气鬼喝凉水”是童年的一首顺口溜,关于后面接的一句是什么,不同地区有不同版本,有人说是“老师一打歪歪嘴”,也有人说是“喝了凉水变魔鬼”,我童年的那个版本是“娶个媳妇亲亲嘴”。当然,这事儿不必深究,顺口溜嘛,没有标准答案的。
可我一直不明白,小气鬼干吗要喝凉水呢?他喝点别的不行吗?墙墙很耐心地告诉我:“在很久以前呢,喝开水的话,是要到灶前生火的,生火得花钱买木材啊,对小气鬼而言,这样不就太浪费了嘛!那就省点吧,喝口凉水将就将就也行。”
“哦,原来是这样,可是墙墙,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设身处地地在考虑啊。”
“你都不用考虑,本色出演就行,哈哈。”
2
生活中或多或少有“小气鬼”的存在,但小气成墙墙这样的,还真不多见。
对了,墙墙是何许人也,我忘了介绍。墙墙是我最好的朋友方子齐的外号,我俩不仅是邻居还是老同学。墙墙这个外号伴随他许多年,从小学到高中,他虽不喜欢,倒也已经答应得很习惯。说起这个外号的来历,还有那么一丝丝复杂和有趣呢。
忘了是小学几年级的时候,我们在语文课堂上学习到一个新词——“吝啬”。老师在讲这个词的时候,为了制造一些活跃班级气氛的喜剧效应,特意点班级著名小气鬼方子齐同学起来回答问题,可谁知这时候方子齐正在下面开小差。老师问他:“这个词怎么读?”
愣愣站着的方子齐摸不着头脑,脱口而出:“奇墙!”全班哄堂大笑,方子齐太逗了,念字念一边也不是这样瞎读的啊,奇墙,还奇强洗衣粉呢!又因为他名字里恰好有个齐字,从此,“墙墙”这个外号就跟他长期无月租绑定了。我虽然有些懒得对新认识的人介绍墙墙外号的来历,但“奇墙”的确是个百说不厌的梗,我已经习惯当方子齐的糗事档案保管员,我俩“互黑”无尽头,友谊照样天长地久。
男生小气会让人觉得怪怪的,甚至会令人觉得他有些娘炮,但墙墙不会,因为他长得粗犷憨厚,甚至可以说有那么一点狂野,总之,不是那种精致型。而我又是典型的女汉子,所以我俩一直以兄弟相称,天天腻在一次,也从不会有绯闻。墙墙妈跟我妈妈更是要好的闺密,经常一起交流略有些失败的育儿经。
“小气”几乎是“穷”的代名词,但墙墙家一点都不穷,作为邻居的我可以为他做证。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小气,我想是性格癖好吧。就像有人特别爱吃某种奇怪的食物,某个作家非得看着仇人的照片才能埋头写作一样,小气是墙墙的独特癖好,这让他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墙墙总像背诵银行广告一样跟我说:“会生活,懂理财,能看见更大的未来!”即便每次他这样说的时候,我都替他觉得好笑,非得埋汰他不可。
看到这里你肯定要问了,墙墙究竟是有多小气,大家要这样称呼他?是的,他很小气,是那种鹤立鸡群的小气,要知道,一个人能成为当地著名的小气鬼,没点资深抠门事儿,还真不好意思说起。
3
抠门的墙墙同学很少自己花钱买早餐,因为我们班上有相当一部分女生偏胖,或者自己觉得自己偏胖。家长当然是从来不嫌弃自己小孩胖的,早餐怎么营养怎么准备,所以,墙墙就打了这个擦边球,只要早上稍微早一点到教室,就可以在游动机位上,蹭各位偏胖女生的早餐:“为了你的完美身材,我帮你长肉吧。”女生倒也挺乐意有他帮忙分担,长以此往,甚至有人会特意为了墙墙多带一些早餐。比如我,我妈妈一直以为我食欲特别好,午餐还能吃上一大碗饭,一定是努力读书消耗了能量,其实我不忍心告诉她这个残酷的真相。
我私下也问过墙墙:“你总是蹭别人早餐,你妈妈给你的早餐钱,你给花到哪里去了?不会也跟着别的男生一样,玩游戏去了吧?”他向我保证,没有做不对的事情,但具体用来干什么,他居然说要保密,真是神经兮兮。
墙墙曾经有辆自行车,某一天车被偷之后,他就再没买过车。他跟妈妈说,坐公车上学比骑自行车轻松些,但是,他居然也没有每天坐公车。这个抠门的家伙大部分时间是蹭我的自行车,他还很大男子主义地过来对我说,看我这吨位,骑起来够累的,他男士风度,帮我骑车载一下我,帮我分担痛苦。可以搭车的话,我也懒得揭穿他蹭交通工具的事实。学校规定,不让男生骑车载女生,即使我们这种“兄弟关系”也不行,所以,有时候挺麻烦的,得走出校区一段距离我才能上车,搞得跟非法营运似的。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有时我也天真地荡荡脚,那感觉还蛮好。
虽然我对墙墙从未有过一丁点男女生之间的情愫,但我俨然把他当成了我的专属司机,有时我来不及骑自行车,出门坐了公交车,透过公交车的车窗看到他骑自行车载别的女生,我会不开心。虽然知道他这抠门的家伙单纯是为了蹭交通工具,可就是不太开心呢!尤其是那个女生长得还凑合,就更不爽了。哈哈,男生和女生的“好兄弟”世界,一般人是无法理解的。
墙墙不仅蹭早餐蹭车,还特别喜欢借东西,古人说书是“非借不能读也”,墙墙是各种物品非借不能生活也。借铅笔橡皮也就算了,他借的东西可有点奇葩——他借我水杯喝水,借手机放卡,就差没跟我借衣服穿了,我虽然是女汉子,好歹还是男女有别的。
班上几乎每个人上学都会带水杯,但墙墙不带,说懒倒也不是,他用不上的书都会勤快地背来背去,班级打扫卫生他也是超级勤快最晚回家的一个,但他就是不愿意拿水杯。问他为什么,他说自己总丢杯子,丢了还得再买,再买还得花钱,花钱了又会丢,所以干脆不再买杯子了。于是,他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借我喝口水。”这种借是有借无还的,有时候夏天天气热,我自己一瓶水都不够喝,还得管着墙墙的,但我也不会不乐意。有女生会私下里问我:“哎呀,你们男女有别哎,共用一个杯子,很奇怪的呢!”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轻轻地举起我的杯子给她们看:“你看,杯子上做了标记的,我用这一边,墙墙用那一边。小气鬼的世界咱们不懂的,我不跟好兄弟共用杯子,他就有渴死的危险,嘿嘿。”
4
再说手机,墙墙真的是个外星人,他没有手机。我们班除了学霸级别的学生,一般都是有手机的,他没有学霸的成绩还履行学霸的义务,也为难他了。问他为啥不买手机,他说家里只愿意给他买个非智能机还不让带到学校来。家里管这么紧的话,我也没办法咯,我建议他:“抠门大神,你肯定攒了很多钱,你偷偷买一部智能手机得了,这样生活会方便很多。”他却并不想买手机,反倒提出了一个无比抠门的馊主意,那就是,平常在学校有需要的时候,用我的手机就行了。他不需要手机,只需要一张手机卡,全班的手机就都是他的,都可以使用。
我对他的这种行为真是哭笑不得。“墙墙,你太厉害了,文学史上的四大吝啬鬼加起来都比不过你,待我写作水平提高成为一代文豪,我一定让你扬名古今中外,成为吝啬鬼史上不可逾越的顶峰,不仅仅是里程碑式的,还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那种。”
当然,抠门也有抠门的好处,墙墙是公认的最适合当生活委员的人,他负责掌管班费,每分钱都花在刀刃上,特别靠谱。
有一阵子,学校特别流行班级外出野炊,说是野炊,其实就是集体去野外的付费摊位自己动手烧烤,不是很难的技术活。
别的班级,随便买个烧烤材料人均都得摊到四十块,我们班上才花了人均二十不到的钱,也同样吃得很饱,伙食程度也没有多大差别,甚至比别的班吃得还爽,没有浪费食材,连作料都浪费得很少,剩下的东西墙墙还很节约地带回了家。墙墙同学把油盐酱醋这些本来直接买一包新的作料,从家里用小盒子带来了适当的分量,所以这些是免费的。别班同学买菜去超市,他则去农贸市场,砍起价来一般的家庭主妇都不是他的对手。对于食材数量的拿捏,他是相当的精准,鸡翅啊、火腿啊什么的,别的班是按人数买的,他把菜品一一列出,挨个找同学做记录,谁吃什么、谁不吃什么,最后买下了准确的数量。总之,他是居家旅行必备的省钱小能手,在这种时候,没有一个人会觉得他小气和抠门。会过日子的男生,也很有魅力的呢!
当然,墙墙魅力四射的机会不多,除了为集体省钱的时候,大部分时间他还是黯淡无光的。毕竟,成绩、长相和家境都不出众的类型,在偶像剧看多了的中学生的世界里,墙墙还只不过是芸芸众生里普通的一员,只是靠着小气和抠门让他有了些许知名度而已。
5
可就是墙墙这样一个著名的小气鬼,居然在遇到一个人之后性格突变,变得大方慷慨起来,慷慨到旁人都不习惯了。有句话说的是:“一个人有多爱你,要看他能为你做多大的改变。”从墙墙的巨大改变,我算是看出了,这小子,八成是有喜欢的姑娘了,不然不会这样洗心革面的。
果然,有一天墙墙来问我某明星演唱会的内场票多少钱一张。我愣愣地看着他说:“没听说过你喜欢这个明星啊,内场票很贵的,实在想看,买张看台票凑合一下吧。”
“你别问那么多了,我没看过演唱会,不知道情况,你告诉我,内场票多少钱?”
“差不多两千吧。”
“要最前最前的,伸手有可能摸到歌手的那种位置。”
“那可能要三四千吧。”
“三四千……”墙墙若有所思地走开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发呆。他疯啦,二十块钱一份的简餐都舍不得吃的人,要花三四千去看一场不感兴趣的明星的演唱会!我拒绝被蒙在鼓里,追了上去,问他到底什么情况。
“她……好像很想……去……”墙墙支支吾吾。
“她?哪个她?”对着突然冒出来的神秘的“她”,我着实吓了一跳。要知道,墙墙一直以来都没有透露过对任何女生有好感,我甚至怀疑过他性取向存在问题,这个“她”究竟是什么情况,会不会威胁到我们的友谊……
“是张婷羽,你认识的。”墙墙没有再隐瞒。
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这么多女孩子可供喜欢,为啥偏偏又是她呢?“又”字用得一点也不夸张,因为喜欢她的人实在太多。不就是那个成绩好,人漂亮,不食人间烟火,好多男生喜欢,但没有一个男生搞得定的张婷羽嘛!玩弄爱情居然玩弄到我们老实巴交的墙墙身上来了,作为好朋友,我有些不能忍,我抱着要为墙墙出气的口气说:“你喜欢她?她主动开口跟你说要去看演唱会?还要内场票?这人怎么这么有心机啊,这种人你还为她动心,真不值得。”
“不许你污蔑她,她很单纯的,没有对我说什么,我们话都几乎没说过。”墙墙急着为她辩解。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居然为一个没说过话的陌生人出头训斥我,我真是太伤心,不过好奇心驱使我把自己的自尊先放一放。“你们话都没说过,那演唱会是怎么回事?你还把我当朋友就把始末跟我讲讲。”
6
墙墙娓娓道来:“是啊,我喜欢她,好想了解她,但是没有机会,也不知道如何去接近她。我每天最后一个离开学校,是为了可以留下来,看一看她的日记本又写了什么内容,这是我唯一可以做到的了解她的方法,也许有些不礼貌有些过分吧,但我没有办法。她在昨天的日记里写道,很想去看××的演唱会,想坐在内场,那种一伸手能摸到明星的位置。她说,如果可以的话,让她死都愿意。可见,她的内心有多期待啊!可能,就像我期待认识她、接触她一样吧,我好想帮她实现这个愿望。”墙墙在讲述的时候,两眼简直要放光了。
“傻子,你哪来这么多钱?”我难以想象平常那么抠门的墙墙,居然要为一个女生掏两千大洋买演唱会门票,这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这简直是九个太阳从四面八方出来!
“我的积蓄,差不多有这么多呢。”
“你是怎么攒下这么多钱的?”我惊呆了,瞬间觉得墙墙同学闪烁着高富帅的光芒,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我每个月的生活费都能省下一百多,再加上周末做一点小兼职,一年多就能攒这么多。我是打算高中毕业后可以去一趟西藏的,所以一直在攒钱。”墙墙在说这些的时候,我觉得他的形象异常高大。
“那么伟大的想法,难道要为了满足一个女生看演唱会的心愿而破费掉吗?太不值得了。再说,人家还不是你的谁呢,只是一个话都没怎么说过的有些好感的女同学,这样真的不合适。”我特别为墙墙不值,感觉他就是上当受骗还帮着数钱的那种老实人,而张婷羽就是机关算尽的幕后黑手,我甚至怀疑她是察觉到有人在偷看日记而故意写下这种话。总之,我是一万个不同意,作为好朋友,我必须阻止这样的傻事发生。
墙墙还是一副想要为女神实现心愿的态度,我说:“万一人家不喜欢你呢,你这几千大洋的好心可就打水漂了呀。”他却说出了那句烂俗的话:“我喜欢她,跟她无关。”他的想法特别的无私:“去西藏是我的心愿,去看演唱会是她的心愿,心愿是平等的,我甚至把她的心愿看得比自己的还重要,能为她实现心愿,我的心愿暂时放一放也行。”
“你疯了!”我不想再理会他,径直走开,真为他的痴情和一根筋伤脑筋。不理也罢,反正他心里只有女神,没有我这种女神经,既然朋友的话他听不进去,那我就乖乖闭嘴好了。
7
可是,赌气归赌气,我心里是很在乎墙墙的,为了不让他吃哑巴亏,我得阻止他为张婷羽买内场票的傻事发生。我甚至能想到,张婷羽那种性格的女生,她要是骄傲起来,就算没有任何别的目的的票送到她面前,她都可能会拒绝这种突如其来的好意。总之,掏巨额为她买票很不值得。我不喜欢她,大部分女生也跟我一样不喜欢她,因为她在优秀的同时,还过分地高估了自己的优秀,女生都不爱过度自恋的女生。
一个女生人缘好不好,不能只看男生喜不喜欢她,还得看女生喜不喜欢她,只有男生喜欢的那种是花瓶,只有女生喜欢的那种是傻大姐,而男女生都喜欢,那才是“真女神”。我也说不清“真女神”的具体标准是什么,这玩意儿人人见解不一样,反正张婷羽不是,她从来就不是。
我一个人默默行动,为了保护我的好朋友,傻乎乎的墙墙同学,我必须这样做。
第一套方案,我想以家长的身份给订票处打电话,说我的儿子方子齐有可能会瞒着我购票,这件事我是不同意的,希望售票处不要卖票给他。在我找同学练习对话的时候,对方一盆冷水浇醒了我:“傻瓜,门票不是实名制的,售票的人根本不会在乎买票的人是谁!”好吧,原谅我是个没有去过演唱会的穷鬼,这套方案失败。
第二套方案,我想去找张婷羽本人谈谈,想知道她对墙墙的看法,她对墙墙到底有没有感觉?如果墙墙为她做了这么大的牺牲,她会不会感动,然后接受墙墙的示好?可这件事情,我连具体的准备都没有,因为我用脚指头想都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明摆着,她是高高在上的大众情人,她对这种不起眼的小人物没有感觉,甚至根本不认识,她不会为了一张门票出卖自己的爱情自由。
第三套方案,找墙墙妈打小报告,告诉她他攒私房钱还早恋。不,这种缺德事我可做不出来,这些年,墙墙可没少帮我做欺上瞒下的事情,我不能以怨报德,绝对不能。这套方案又宣告失败,天哪,那还能怎么办呢?
最后,我没有别的办法,在体育课的时候溜回教室,从抽屉里翻出墙墙的钱包,把他钱包里的银行卡拿了出来。没有卡取不了钱,演唱会之前补办也来不及了,以后我再悄无声息地把卡还回去。可想想又不对劲,用网银的话,可以把钱转出来,那样就不耽误什么了,这下怎么办呢?我灵机一动,对了,这个办法好!于是,我拿出纸笔,把他的银行卡号小心翼翼地抄了下来。
我在网上学了一招惩罚非法骗钱短信的方法,那就是把他们发过来的银行卡号在网站上登录,胡乱输入三次密码,这样那个账号就会因为密码输入错误而在当天被封锁账户,不能办理任何业务。这一招,绝对可以用在墙墙身上,我只要每天早早地打开网页,乱输三次密码,他就无法动用他的资金。据我所知,在班上,像他这样能存有大额钱财的人没有第二个,这种事向家里开口更是不可能,所以,这样可以从源头,也就是从资金上杜绝事情的发生。我真是太聪明了,都忍不住佩服自己了呢!
就这样,我每天一过零点就胡乱登录墙墙的银行账户,然后关机睡觉,高枕无忧地等着墙墙放弃的消息传来。我为自己救他于歧途而得意,觉得好朋友就该交自己这样的,没有真女神,只有真朋友!
8
大概是知道了我不支持的态度,墙墙在我面前再没有提起演唱会的事情,也没有再提到张婷羽的名字。我们的关系,似乎又回归到以前那种好朋友“互黑”无极限的感觉,挺好的,友谊地久天长呢。
直到有一天晚上,墙墙没来上课,张婷羽也没有来,他俩同时缺课还是头一回!看墙墙白天的样子,并没有生病,而他也没有告诉我他要去干什么。我掐指一算,不好!今天是演唱会的日子,难道他约上张婷羽了?天,这也太戏剧化了吧,张婷羽真的因为一张内场门票而出卖自己了?可是墙墙又哪里来的钱呢?我满脑子的为什么,一整个晚自习都没写进去一个字,整个人烦躁得像一棵蒲公英,稍微来一阵风就能把我吹得灰飞烟灭。
学校规定不让用手机,虽然我们大部分人私下都有,但也不经常带到教室,我恰好带了,可是墙墙没带他的非智能手机,我联系不上他,而学霸张婷羽同学是不用手机的,更别说联系她了,我只能乖乖等深夜墙墙回家了跟他通电话。我心急如焚,担心他感情受伤做傻事,当然,更担心张婷羽答应跟他在一起。我的天,我担心这个干什么!作为好朋友,他们在一起,我不应该为他高兴吗?可我并不会高兴,墙墙是我铁哥们儿,是我一个人的最铁的哥们儿,我不想跟任何人分享他,即便我跟他的这种情感无关爱情,仅仅是友谊,我也不愿意跟别人分享他,交朋友也是自私的,跟谈恋爱一样。只是不知,墙墙可否理解。
回家路上,我不停地打墙墙的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直到我快走到家的时候,才突然打通,我就跟遇到海难的船只突然联系上灯塔似的,激动万分,我赶忙问晚上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墙墙的声音,平静地可怕。
“喂,你别吓我嘛,到底怎么啦?你平常可不是这样说话的。”我心急如焚。
“没什么事,就是去听了场演唱会。”
“约上张婷羽了?你小子不错啊!”虽然说出“不错啊”三个字时,我明显感觉到自己有一些酸溜溜的感觉。
“没有,我一个人去的。”墙墙依然平静的可怕,可怕得让我觉得电话那边是一个陌生人。我感觉到发生了大事,趁着还没进家门,我急忙往墙墙家的方向跑去。“墙墙,我来你家了,你到家门口来见见我,我跟你谈谈。”
“不用了,我想早点休息……”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感觉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悲痛。
我顾不上那么多,直接敲了墙墙家的门,跟阿姨说找墙墙借个东西,就飞奔进他的房间——我跟阿姨很熟,她也没多问什么。谢天谢地,他没有把门反锁,我进了墙墙的房间。
9
他面容憔悴地坐在书桌前,埋着头,好像睡了,但又好像在哭。
“到底怎么了?墙墙,我们可是好兄弟,你不能瞒着我,我很担心你,没回家就直接跑过来了。”
墙墙依然没有说话。
“她放你鸽子了?还是她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啊,墙墙,我很担心你。”
在我劝说了很久后,墙墙终于开了口,把事情经过告诉了我。原来,银行卡的钱取不出来,他为了买票,便以收班费为由,找每个男生收了一百块钱,下狠心买了价值两千八百元的内场票。他将票小心翼翼包裹好,亲手去送给张婷羽,没有表白,甚至没有一句有目的性的话语,仅仅是表达自己想替她圆梦的想法。谁知张婷羽反应过来他偷看了自己的日记,竟然对送门票的事情没有丝毫感动,反倒对他偷窥的行径感到极度厌恶,不但没有收下门票,还说了一些伤他自尊的话语,“很下流”“再不想见到他”之类的,让他伤透了心。
当晚,张婷羽因为身体不适,请了病假没来上课。而悲伤的墙墙,好似在跟自己赌气,没有把票转手卖出去,而是自己走进了现场。他坐在最好的位置,跟一群狂热的粉丝一起,听了一场他自己毫不感兴趣的演唱会。别人在疯喊、尖叫、跳动、跟着唱的时候,他就像一尊雕塑,但他依然静静地待在那里,没有要提前走的意思。他很努力在听,甚至在铭记现场的每个时刻,仿佛背负了一个使命。我特别心疼他,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惩罚自己,为什么要把辛苦攒下来的钱浪费在一个不懂得珍惜的女孩子身上,浪费在一场自己毫无兴趣的演唱会上?
他淡淡地说:“我也不知道,只是很想帮她圆她的梦想,如果她不能到场,那我替她去好了,听完这场演唱会,我就算正式失恋了。”
10
后来,墙墙没有再提起张婷羽,也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他去听了演唱会,我封锁他账号的事情,因为隔天的自动解锁而不了了之,这一切,好似没有发生过一样。
墙墙依然像从前那样吝啬,分分毫毫锱铢必较,过着他拮据又细致的小日子,我却再不觉得他抠门,再不把他当作可笑的小气鬼。
无论我多不喜欢张婷羽,无论那在我心中是一张多没有价值的失效门票,但墙墙曾经为她所做的傻事,却让我终于明白:不论一个人平日里多么吝啬、多么平庸,当他遇到真正喜欢的人,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去倾尽所有,即便对方不欣赏、不领情,他依然要将自己这种爱表达出来,就像活着一定要呼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