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少女
因为从未碰到过那种爱情
那种想要的爱情
我便一直觉得
自己还是一个少女
但是，不再想试牛仔衣裙的时候
觉得蕾丝花边儿很多余的时候
读书只关注形容词后面的主语的时候
我确认，自己已经老了
可我还是少女
依然喜欢踩雪，听雨
喜欢幽翠蜿蜒的山路
喜欢那些真切酷烈的诗句
这一个老少女
简单、纯真和明媚都有着
更高的级别
和更孤独的处所
爱情，也是
年龄问题
相遇的每一个人
都会让我想到自己的年龄
十八岁的人
让我想起自己的十八岁
二十岁的人
三十岁的人
四十岁的人
……
他们和我越来越近
有的迈过了我
五十岁
六十岁
七十岁
……
有时候，我觉得十八岁很近
有时候，又觉得四十岁很远
有时候，还觉得八十岁很亲
更多的时候
我吃惊于同龄人的苍老不堪
觉得他们每一道皱纹都有灰尘
每一个音节都有皱纹
你多少岁？
我沉默以对
不尴尬，也不羞耻
只是困惑于真正的年龄
因此，有时候
我期待自己尽快变老
变得很老，更老
老到让年龄成为一个无动于衷的数字
可以随意脱口而出
在这左顾右盼的中年
这没有余地的中年
既然一眼能看到底
那其实，不如不看
假装一切刚刚开始吧
以无耻的天真享用这个世界
这是我的中年
我选择生机勃勃的好奇
不彻底的幼稚和热情
纠结地接纳和付出
偶尔愚蠢地发疯和发情
肉体终会完结
人生会以各种方式继续
只有中年的某一刻
才能触摸到这个微妙的真理节点
在这左顾右盼的中年
我尽量束紧腰肢
让臃肿的身体变得
团结和温暖
厕所里的烟灰
只有一丁点儿
在下水口的边缘
如散乱的丝线
我已经不止一次在卫生间蹲坑时
看见了这烟灰
一定是同一个女人抽的
她躲在这里
默默地抽一支烟
平时不能光明正大地抽吗
否则犯不着在这里过瘾
或者是瘾太大？
必须随时得抽
又或者是因为便秘？
能让她放松的只有可爱的烟
我不想知道她的姓名
烟灰里有她的面容
第一天
这是新年的第一天
2016
其实，所有的人生也就是
这么一天
过去的，清晰可见
未来的，茫不可知
所剩的时光寥寥无几
每一步都行走在
岁月的悬崖峭壁
而任何胆战心惊都
没有意义
去他妈的
就这么往下走吧
反正总得往下走
那就走得
稳当一些
好看一些
舒服一些
看看草，看看花
看看流水，看看石头
如果脚踩空了
就如树叶飘落
不要叫喊
如果走不动了
那就随地而卧
静静休息
独自吃饭
已经好几年了
我不曾独自吃饭，在餐厅
今天我逃会一天
终于得以一个人午餐
一个人占据一整张餐桌
一个人占据一餐桌时间
一道清炒菠菜，有点儿咸
一小碗油泼面，有点儿硬
不过此时
它们的缺陷都很可爱
服务员看我的眼神有些胆怯
邻桌人看我的眼神有些怜悯
这个孤单的女人
是否有点儿变态
或者刚刚失恋
可是我多么幸福
仿佛活了四十年
就是为了这么吃一顿饭
沉默地，自由地，简单地
略微带点儿矫情地
独自吃一顿饭
飞翔之夜
我们在一起饮酒大笑
寻欢作乐，声色犬马
我们这一群人坐在星光下
怀着伤痛，满面笑容
这是欢乐的夜晚
每个人心中都有深藏的沉重
乘着烟雾和酒香的翅膀
我们在沉默中飞翔
飞翔，飞翔
其实就是为了飞翔
飞翔，飞翔
一切都只是为了飞翔！
公交车上（组诗）
大年初七
春节后上班第一天，
大年初七
在阿拉伯数字上，
也是诡异的情人节
我在公交车上
年轻人很多，很拥挤
他们的气息很好闻
车的中部，那个不设座位的广阔地带
我倚仗着一只吊抓环
承受着他们的挤压和冲撞
让自己的呼吸在玻璃上蒙出一层水汽
——这描述有些色情
却是这世界上最严肃的事情
我不认识他们
彼此彻底陌生
却又本质熟悉
都是人而已
在这冬末，或是早春
与其和所谓的亲朋好友虚张声势地推杯换盏
或是和所谓的情人各怀心事地交流体液
不如和这些人在一起
相顾默然，摩肩接踵
这尘世，我孤独已久
隔着攒动的人头
我看见一张中年男人的脸
我和他对视一眼
便都把目光移开
早晨公交车，他们
几乎没有谢顶
这些沉默的青壮年男人
黑色短发凝结成一片乌云
深色衣衫是另一片乌云
车窗上白蒙蒙的水汽画纸
这一分钟被蹂躏，下一分钟就复原
如同他们的丰饶伤痛和强悍欢欣
——他们对此隐喻无动于衷
任凭他们鞠躬尽瘁的城市
在水汽的化妆下，
获得了一种虚幻的美
他们抽烟，喝酒，找女人，博彩
打游戏，看电影，加班，吹牛
甚至笨拙地洗衣服，偶尔下厨做做菜
接打老家的电话时
手心温热，又如履薄冰
指望薪水每月都能准时发
每年都能高那么一点点
指望什么时候有些许好运气
邂逅一个傻白甜的女孩
……
此时，他们身边的女孩
和他们一样都沉默着
她们和他们，想的不一样
他们全都比我年轻
对这世界，对金钱，对异性
他们都有着充裕的荷尔蒙
作为事实上的寡妇
徐娘半老的我
爱在这个时刻，混迹于他们中间
以这样的方式怀着
最盲目最深刻最慈祥最无原则的柔情
对他们进行着最纯洁的
意淫
祝福
早晨六点半，这城市
刚刚醒来。
公交车的哈欠里
尚有一股清新的气味
人也不多
疏落的层次入画也不难看
坐在最后一排
这是我最中意的地方
像一个老祖母
我看着所有人的脑袋。
这个早晨，我和你们一起搭公交
这一切
亲切而荒诞
彼此不知姓名
只有很明确的一点：
我们都是穷人
谨小慎微，路途遥远
亲爱的同车者啊
我祝福你们
拎着空包的老人
背着书包的孩子
戴着耳机听歌的粉衣女子
目不转睛刷着手机的青皮少年
只是祝福
没有内容
没有健康长寿，
也没有恭喜发财
很抱歉
这世界，大雪无边。
我的祝福微如烛火
也许只能回馈自己一点点温暖
好在，我也并不贪婪
所谓失眠
所谓失眠
就是四堵墙
是没有门窗的房间
不知从何而入
我走啊，走啊
直到筋疲力尽，神思恍惚
不知不觉就瘦成了一把最薄的刀
穿墙而过
关于微信（组诗）
朋友圈
这是一个奇妙的圈
圆心是我自己
小学同学红在乡下种地
去年瘫痪在床
每天更新至少十条：
“今天是观音生日，见者得福”
“世界顶级医学专家谈癌症，必看！”
“公安部公布最新毒品，做善事的就转吧”
“你只管好好做人，上天自有安排。”
……
强在国企当副总，
每天更新三四条：
“男人的城府”
“你吃的不是点心，而是文化”
“把人引向毁灭的是不是金钱？”
……
碎是出版社编辑，
两天更新一条：
“最伟大的教育，就是母爱”
“不凑热闹才能得到更好的人生”
“两性成熟的爱”
……
以我为纽带
他们虚幻地聚在一起
热热闹闹地浪费着时间
点赞，评论，调情，炫耀，感慨
人人都是交际花
编成一个大花圈
他们彼此不识
我很欣慰
其实我和他们
也只是按个键的关系
扫一扫
我常常变成了二维码
其实我是三维的
有时还是八维的
甚至百维、千维的
扫我吧
扫我吧
像扫一堆垃圾
把彼此扫进手机
然后在垃圾堆里
寻找可吃的东西
填补一下虚妄的饥饿
我的收藏
只要有人打开微信的“收藏”
就能看到我的全部秘密
“30岁的她睡了21岁的他”
——我是如狼似虎的40岁
“全国房价要断崖式暴跌”
——我有大大小小7套房子
“身材是你修养的外在体现”
——我是个胖子
“围巾这样戴，魅力百分百”
——我有78条围巾
“修武老俗话解析”
——我是河南省修武县人
……
哦，还有我不拥有的那些
“你过来，我有个恋爱想和你谈一下”
“科技语言，未来人类会永生不死”
“你完全可以活得很王菲”
“4000元租下20年的山居生活”
……
因为永远也无法抵达
它们便成为最遥远的梦想
偶尔刺进我的眼睛
让它酸痛不止
聊天
如果今天去某地出差
我会和接待的人聊天
如果明天去一个无聊的会场
我会和邻座的人聊天
如果在自助餐厅里
我会和对面的食客聊天
如果在出租车上
我会和健谈的司机聊天
打开微信的通讯录
我可以和任何一个朋友聊天
……
排比句到此为止
最想聊天的那个人
让我常常沉默
千言万语
都只说给自己听
警告
某一天
偶然暂时领受了某一个职位
生活顿时有了一些变化
开会，被安排第一个发言
吃饭，被安排坐首席
参观，被摄像者和照相者追踪
上车，有人抢先几步为我打开车门
有人为我拎包
有人为我打伞
合影的时候，被人推送到最中间
上厕所，也有人告诉我
哪个格子更干净
更要命的是
很多事情以我为准
我说了算
几点起床，点什么菜
行程从何时起，到何时终
……
从没有如此
被注目被关照被尊重
被宠爱被谄媚被倾听
被各种各样的特殊待遇
所聚焦，甚至掩埋
你知道你是谁吗
我问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
另一个自己忙不迭地回答
此时此刻
你只是一个职位
你所看到的听到的
只是权力的真相
另一个自己还战战兢兢地警告道：
这一切，虽然司空见惯
但对你这个人而言
真是既荒唐又可怕
千万不要习惯它们
千万要保持这种陌生感
千万不要对此理所当然
你一定要记住啊
全都是假的
全都是假的
你一定要记住啊
全都是假的
因为，它真的
全都是假的
酒徒
他们都醉了
或者说想要醉
正在醉
他们在通往醉的道路上
疾行狂奔
他们都是杰出的酒徒
当酒精在血液里燃烧
他们便成为无赖
或者英雄
不爱酒
不善饮
不会醉
我坐在他们之中
冷眼旁观
深深羞愧
觉得自己是一个
可耻的人
节日短信
我讨厌那些短信
春节，元宵节，情人节
三八妇女节，植树节，清明节
端午节，儿童节，中秋节……
所有节日的短信
我讨厌短信中的任何语调
快乐的，吉祥的，祝福的，深沉的
智慧的，可爱的，调皮的，时尚的
……
我讨厌，那些短信
我对一个朋友说：
请不要给我发短信
我删着很费力
他笑了，他的脸皮一向很厚
他厚厚地笑着说：
短信都是群发的
把你单独摘出来不发
这才是很费力
要不就得把你删除
你要我把你删除吗？
我沉默
我讨厌那些短信
可我也不想被删除
内裤
想起内裤
就想起了这些：
手纸，卫生巾，精液，汗水
当然还有鲜血和粪便的印迹
一定要善待内裤
她保护着我们最日常的出口和伤口
保护着我们隐私中的隐私
羞耻中的羞耻
秘密中的秘密
没有人看见她
她贴身而在
她不是让外人看的
她就是棉布质地的面积最小的
母亲
叛徒说
从车窗向外看
所有的村庄都那么秀美
这是春天
麦苗正盛放着她一生中仅有的
短命的诗意
绿，绿，还是绿
但你知道她不能用地毯来形容
这朴素庄严的绿
正准备安慰无数人的肠胃
村庄之外，是树木，小河，坟墓
蚂蚁一样行走的过客
和劳作的农人
这是车窗之外，令人迷醉的田园图景
嗬，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我一次次地滑到无耻歌咏的边缘
又一次次地悬崖勒马
我在她的内脏长大
是她血肉的一部分
我这个叛徒，在此时必须招供：
她的贫瘠、软弱、破败、肮脏
她的纯真、缓慢、宽容、博大
她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
都已成为我毕生的命运
高铁正在飞驰
驶向无穷的远方
我知道
我会死在这车窗之外的土地上
无论作为叛徒多么久
我最终都会回来
死在她的怀抱里
如果是我
所有的人都在赞美
仿佛在给活人开追悼会
被追悼的活人很惬意地听着
享受
当事人如果已死
这些赞美作为活人的游戏
是可以的
但当事人活着
这就很不体面
可是，这种会的本质就是如此
用体面的方式在完成一件不体面的事
我们对此都习以为常
当然，我也屡屡言不由衷
成为一个帮凶
如果是我，
如果我是当事人
……
不，我绝不允许
这是我这个懦弱的人
对这种事
最倔强的抗拒
绳索
死亡是万丈深渊
我们
从出生就开始
坠
落
坠落的长度
取决于
绳
索
我的绳索是：
小说，
诗歌，
散文，
——这些都是文学
此外，还有
爱情，
和书
在坠落之前
我紧紧抓着我的绳索
收割机穿过花园路
六月十三日，周一
早晨的花园路正在堵车
大郑州的肠道此时例行便秘
每一辆车都是排泄物
在等待中
收割机！司机喊
普通话的尾部残留着豫东口音
嗬，确实
前面有一台巨大的收割机
上面还有泥巴和麦茬
这一定是一台迷路的收割机
或者正在梦游
它笨拙地停在那里
让我想起豫北老家
此时的中原
麦子正从南往北成熟
这台收割机的方向是向北的
一定是去我的豫北老家
亲爱的收割机
你正艰难地穿越这座城市
正开向我的豫北老家
豫北炽热的阳光正在等待你
黑红色皮肤的老家人正在等待你
等待你去消化一块块麦田
反哺出一堆堆金色的麦粒
我该回去的
我该跳下这可恶的出租车
跳进你的怀抱
可是，我不
故乡只适合歌咏和回忆
只合适在超市购买农产品时
作为最重要的选择项
我宁可滞留在这堵车的大街
滞留在这没有花园的花园路
请原谅我，亲爱的收割机
反正沉默的你必须原谅
因为我早已经被这城市收割
成为一坨精致的粪
瞬间
接水的瞬间
阳光灿烂
我看着他的手
这个给我倒水的少年
手心都一样的柔软
手背才是真相
皮肤上的图画
渐次展现
薄薄的一层遮瑕霜
间隔遥远
岁月的厚度让我悠闲散步
从雀斑，到老人斑
我看着这个少年
这个青草一样的少年
在某一个瞬间
重新恋爱
太美好的东西
黎明醒来
清晨就在眼皮的那一边
我不睁开
坚决不睁开
太美好的东西
总是过于耀眼
在他降至之前
我必须缓一缓
瓦的哲学
1
瓦是一弯弯土做的月亮，
瓦是一双双微笑的眼睛，
瓦是一张张拉开的小弓，
——思乡的箭已经将我射中，
让我隐隐作痛。
2
瓦与瓦的亲密，
模拟着人与人的耳语。
如果，城市里也有瓦，
人与人之间，
或许不会有那么遥远的距离。
3
乡村的瓦，也越来越少了。
有时候，我会感到恐惧：
我怕，瓦会成为一种奇迹。
我怕有一天，孩子会问：
瓦，是什么东西？
4
灰色是瓦最经典的底，
乡村是瓦最经典的底，
庄稼是瓦最经典的底，
它们，都是我们最经典的底。
5
对于一栋房子来说：
瓦是最重要的，又是最被忽略的。
瓦是最隐身的，又是最能承受的。
瓦是最卑微的，又是最为坚韧的。
房子拥有瓦的意义，
如同我们拥有大地。
唯有它
会议的内容很丰富
听报告、鼓掌、发言、讨论、表态
——可是谁都知道
其实什么都没有
除了整齐划一的堂而皇之
除了空空荡荡的义正词严
开着，开着
我就感觉自己正变成塑胶模特
扒一件衣衫
再换一件
各式各样的衣衫
让呼吸越来越困难
好在，还有它
——我的文件下
一定放着一本诗集
唯有它
唯有诗歌
能把我从这光明正大的暗室里
拯救出来
我紧紧地噙住这透明的吸管
这世界，只有这小小的出口
坚韧地洞穿到地面
依靠着它输送的氧气
我才有力气在一个会议又一个会议的熬煎中
谈笑风生
苟延残喘
午睡时分
已经到了这个年龄
如何午睡的微妙时刻
不睡，会困倦
睡了，又怕奢侈
像一点存款
不花不行
花了又心疼
小心翼翼地调整闹钟
放心大胆地等待被叫醒
偶尔耳朵会忽略它
睡了又睡，睡了又睡
轻微的负罪感
加重了睡眠的酣甜
如此中午的睡
产于中年
咸的
每次体检小便留样时
我都会疑惑
那个杯子
它真小啊
谁能尿得那么秀气
不沾一点儿在手上呢
我手上有
留好了样，在卫生间里
我突发奇想
用舌尖，舔了舔
它是咸的
洗手的时候环顾四周
那些走出来的人
都面色如常
仿佛没有沾到手上
我知道
他们都沾到了手上
他们知道它是咸的吗
咸的
它是咸的
你知道吗
它是咸的
心愿
总有一些不能对人说的
羞耻的心愿
也总能实现
比如某个年份某个时段
想挣很多钱
想出版很多书
想得个什么奖
想买个大房子
这些愿望，都很实在
也都有数字验证
还有一些心愿
属于虚幻
更不能对人说
也几乎不能实现
比如回眸看你时
你恰好也正看着我
比如你的沉默，微笑和拥抱
都能让我确认和你的渊源
比如看见或者看不见的
那些夜晚
命运的画卷徐徐展开
你的所在和我的所在
相隔并不是太远
实在的心愿
让我活得虚幻
虚幻的心愿
让我活得实在
一切美丽
润蓝色的天空多么美丽
越接近地平线
蓝就越浅，浅至发白
交界处的浅蓝白，多么美丽
浅蓝白消失的地方
墨绿色的树林多么美丽
绿色渐嫩，树林走近
变成了一棵一棵具体的树
树和树之间的黄色空地，多么美丽
乌云散处，夕阳如神明
突然为世界镀上了一层
毛茸茸的金
这瞬间所有的一切啊，多么美丽
美丽，美丽，我正在疾书的这支水笔
还有即将到来的黑暗的夜
能记录多少我就要记录多少
哪怕没有光，也没关系
以会之名（组诗）
主持人
会场上
最令我同情的是主持人
得热情洋溢地介绍领导和来宾
得一直保持专注倾听的姿态
得在两个发言者之间承上启下
得掌控掌声的起止
得把握每个人发言时间的长短
得在冷场时负责产生幽默
得在有人放纵时进行严谨管理
总之
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像一个可怜的服务员
服务诸多心怀叵测的客户
最最可怜的
是在开会期间
他或者她
不能去上卫生间
您
“在您的批示、指示和高度重视下，
我们的工作取得了……”
“您”正襟危坐在那里
微微低着头，面无表情
没有看那个人一眼
感恩戴德的发言终于结束
“您”继续面无表情地让嘴巴靠近麦克风：
“下一位同志，请发言。”
桌上
每个人的桌上
除了文件，就是手机
最有序的是文件
最无序的是手机
没有人怕丢文件
所有的人都怕丢手机
私人标准
对于会场上的领导
我有一条私人判断标准：
凡是谈意见和要求
在三大点之内的
并且没有再在每一个大点中
又分出若干小点的
总时长也没有超过半个小时的人
都很善良
以会之名
你在忙什么？
我在开会
特邀您参加……
那天正好有会
您能不能光临……
真不巧，这段时间会太多
——以会之名
我得以略施小计
躲避另一些会
两会相争，我可偷空
如一条鱼，游在
两个会之间的河水中
以文学之名
这一群人
坐在初秋的会议室
连会议室都变得可爱起来了
天那么蓝，没有风
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文学
其实谁都明白
文学无比遥远
不如手里的这杯热茶
可是没有它
我们不能聚在一起喝到这杯热茶
这是奢侈的时光
以文学之名
我无所事事
或者随便想一切事
或者只想一个人
再见，再见（组诗）
1.罪
活着
总是要抓着一点儿罪
罪是虫子，
妖孽着心
2.垃圾
没有了爱情
但还是要在一起
在一起吃喝拉撒
看电视剧，生气，或是放屁
再好的爱情最后都会没有的
所以要选定一个结婚
从此开始：
萎缩自己
压榨自己
厌弃自己
庸俗自己
从此习惯说：
谁都不容易
就这样
在一起
直到彼此都成为垃圾
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3.渐渐地
渐渐地
我已不会爱了
只会感受
只会知道
只会微笑
只会说：谢谢
4.从此以后
我终于认命了这种生活
这没有爱情的生活
我终于否认了所有的暧昧勾引
它们让我恶心
从此以后，杏红褪尽
从此以后，秋叶纷纷
从此以后，白雪茫茫
从此以后，毒死春心
然后，活着
像一个
最不正常的
正常女人
5.长大的过程
每一个高男人，都矮了
每一个瘦男人，都胖了
每一个强男人，都弱了
每一个硬男人，都软了
每一个小男人，都老了
每一个老男人，都小了
作为一个女人
这就是我长大的过程
6.再见，再见
再见，再见
我喜欢这两个字优美的节奏
再见，再见
人生就是一次次分手
再见，再见
一切挽留都是愚蠢的借口
再见，再见
我说再见时从不回首
不管怎样
不管怎样
我还是得这么活着：
做错了事情就去赶快道歉
道歉失去了意义就种在心里
常常惦记着用别的方式去弥补
沾了什么光就会觉得不安
谄媚了领导回家就得好好洗把脸
吃得太饱太好就会有负罪感
话说得太多就觉得挺不要脸
在城里生活得太久
回到乡村就总是弓腰缩背
像个猥琐的罪人
不管怎样，就是这样
我还是想活得干净一点儿
爱这个春天
爱这个春天
仿佛是人生最后一个春天
爱每一朵花的美
无论她开得多高，或者多低
多大，或者多小
多慢，或者多快
爱路上碰到的每个人
爱推车里的婴儿
爱轮椅上的老者
爱吵架的一对庸俗男女
爱男人的皱纹和女人的泪水
爱这个春天
这个春天的一切
这是我的春天
我会爱，能爱
也因此而值得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