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今天,才知道萧平已经不在了,两年前2014年的2月就去世了。我真的惭愧自己消息的闭塞,竟然一点都不知道。想起今年年初到美国看孩子,在印第安纳大学的图书馆里,偶然间看到萧平的《三月雪》,颇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感觉。谁会想到呢,他已经不在了。
翻看年初读《三月雪》时随手做的笔记,抄录书中的片段,那一天细雪飘洒的傍晚,从图书馆里把那本《三月雪》借来重读的情景,一下子恍若目前。这是一本只有一百多页薄薄的小书,197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新版。虽是新版,封面和旧版却完全一样,浅蓝色的封底,衬托着一束清新淡雅的白色三月雪花瓣。书显得很新,和我当年在新华书店的书架上最初见到它时,一模一样。只是里面多了两篇小说,感觉不过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个子长高或是腰围长胖了一点儿而已。
1964年,我读高一,买过一本《三月雪》,是1958年作家出版社的初版本,里面只有六篇短篇小说,其中最有名也让我最难忘的,是《三月雪》和《玉姑山下的故事》。年初重读,忍不住先读这两篇。《三月雪》第一节开头写道:“日记本里夹着一枝干枯了的、洁白的花。他轻轻拿起那枝花,凝视着,在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那棵迎着早春飘散着浓郁的香气的三月雪,蓊郁的松树,松林里的烈士墓,三月雪下牺牲的刘云……”一下子,又带我进入小说所描写的战争年代;同时,也带我进入我自己的青春期。这段话,我曾经抄录在我的笔记本上,五十二年过去了,许多东西都丢了,那个笔记本还在,纯蓝色的墨水痕迹还清晰地在本上面跳跃。那时候,我十六岁多一点儿。
《三月雪》和《玉姑山下的故事》,写的都是战争年代的故事。在20世纪50年代,与同时代同样书写战争的小说的写法不尽相同。萧平是把战争推向背景,把更多的笔墨放在了战争中的人性和人情上。将战争的残酷,和人性中的微妙,有机地调和在一起。浸透着战争的血痕,同时又盛开着浓郁花香的三月雪,可以说是萧平小说显著的意象,或者象征。可谓一半是火,一半是花。这两篇小说的主角,不是叱咤风云的大人或小英雄,都是小姑娘,清纯可爱,和庞大而血腥的战争,仿佛有意做着过于鲜明的对比。《三月雪》中,区委书记周浩很喜爱这个聪明伶俐的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在离别前小娟孩子气地和他商量好,骗妈妈说要跟周浩一起走,走了几步,又跑回去告诉了妈妈真相,怕妈妈担心的那一段描写,现在读来还是那样的可亲可爱。
这应该是后来批判小说宣扬“人性论”和“战争残酷论”的重要证言或说辞,却也是当年最让我心动之处。《三月雪》中的小娟和妈妈在战争中相依为命又相互感染的感情,是写得最感人的地方。有了这样的铺垫,妈妈牺牲之后,小娟到三月雪下妈妈的墓前的场景,才格外地凄婉动人。“天上变幻着一片彩霞。一只布谷鸟高声叫着从晴空掠过。”“墓上已生出一片绿草,墓前小娟亲手栽的幼松也泛出新绿,迎风轻轻摇摆着。”三月雪的花朵和彩霞和绿草和松树连成一片,成为我青春期一幅美丽的图画。
《玉姑山下的故事》中的小姑娘小凤,比小娟大几岁,应该和当初读小说时的我年龄相仿。小凤与小说中的“我”发生的故事,将青春期男女孩子之间情窦初开的朦胧感情,写得委婉有致。特别是放在战火硝烟的背景之中,这样的感情如鲜花一样开放,如春水一样流淌,却是极易凋零和流逝,便显得格外揪心揪肺。这在当时描写战争的小说中,是难得一见的。其异于当时流行的铁板铜钹而别具一格的阴柔风格,是格外明显的。
四年未见的一对男女孩子,再次见面时,小凤“手扯着一枝梨花,用手一个瓣一个瓣地向下撕扯着”。当初读时就觉得萧平写小姑娘,总不忘用花来做映衬,上一次是用三月雪,这一次用梨花,足见他对小姑娘的怜爱,也足见他格外愿意以鲜花来对比炮火硝烟,而格外珍惜人性之花的开放。这篇小说最迷人之处是晚上的约会,“我”的渴盼,小凤没去后“我”到梨园找她时一路的心情和想象……那一番极其曲折又微妙难言的情感涟漪的泛起,写得一波三叠,质朴动人。重读时候,还是让我感动。感动的原因,还在于第一次读它的时候,我也正在悄悄地喜欢一个小姑娘。我曾经把这篇小说推荐给她看过。
小说结尾,小凤成了一名战士,骑着一匹红马从“我”身旁驰过,“我想叫住她,可是战马早已经驰过很远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那匹红马迎着西北风在山谷里奔驰着,最后消失在深深密林里”。那时候,我曾经特意给她读过这段话,是想讲小说收尾给人留下那种怅然若失的味道。世事的沧桑,中间又隔着和战争一样残酷的“文化大革命”,我想叫住她,可是那匹红马早已经驰过很远,消失在密林深处。
记得很清楚,年初重读《玉姑山下的故事》,让我想起乔伊斯的短篇小说《阿拉比》,同样写一个小男孩对一个姑娘悄悄的爱。一个从未去过的叫作阿拉比的集市,只不过因姑娘一次偶然提起,让小男孩连夜赶到了阿拉比,阿拉比却已经打烊。同样的怅然若失的结尾,让我感叹小说写法尽管千种百样——一个是战争年代,一个是庸常日子;一个是消失的红马,一个是打烊的集市——人心深处的感情却是一样的,不分古今中外。萧平一点儿不比乔伊斯差。
今天知道了萧平去世的消息,心里有些不平静。年初读《三月雪》时,心里是安静的,是美好的,是充满想象的。因为那时一直都觉得萧平还活着,也因为想起五十多年前最初读萧平时自己的青春日子。同时,还想起了三十年前写长篇小说《早恋》和《青春梦幻曲》的时候,小轩愁入丁香结,幽径春生豆蔻梢,我的小说中那些男女中学生在青春期朦胧情感忧郁惆怅又美好纯真的描写,很多地方得益于萧平这篇《玉姑山下的故事》。当时写作时并未察觉,重读萧平时候,感到潜意识里代际之间文学血液的流淌,是那样的脉络清晰,又是那样的温馨温暖。那时,觉得萧平即使离我很远,却也很近。
青春期的阅读,总是带着你难忘的心情和想象,它对你的影响是一生的,是致命的。它给予我的温馨和美感,以及善感和敏感,是无可取代的。我应该庆幸在我的青春期能够和萧平相遇,感谢他曾经给予过我那一份至今没有逝去的美感、善感和敏感。
我和萧平有过一面之缘。是20世纪80年代之初,我和刘心武、梁晓声一起乘火车到蓬莱,路过烟台的时候,到萧平教书的学院里和他见过一面。但那一面实在有些匆匆,而且,那一次,主要是心武更想见他,主角是他们两人,因此,主要是听他们两人交谈。可惜,我没有来得及对萧平表达我的一份感情。一别经年,没有想到,世事沧桑流年暗换之中,竟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面。
此刻,我想起了高一时候买的那本《三月雪》。1968年的夏天,去北大荒插队前的那天晚上,我的从童年到青年一起长大并要好的那个小姑娘,来我家为我送行,我把这本书送给了她。如果这本书还在,陪伴我们已经有五十二年了,萧平陪伴我们也已经有五十二年了。真的,我很想对他说说这样的话。并不是所有的人,所有的书,所有的感情,都有这样久的生命。
萧平如果活着,今年整九十岁。
2016年8月11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