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阳明大传:知行合一的心学智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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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五溺时代

心无定性

王阳明的一生波澜壮阔,他在转投圣人之学——儒学之前,走了不少的弯路。王阳明曾和湛甘泉一起在京城为复兴圣学而努力,他去世后,湛甘泉为他写了墓志铭(《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七),其中写道:“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三溺于辞章之习,四溺于神仙之习,五溺于佛氏之习。正德丙寅,始归正于圣贤之学。”

这就是“阳明五溺说”,记述了王阳明年轻时的精神历程。王阳明年轻时善感多变,心无定性,最初沉溺于“任侠”,后又修习弓马骑射之术和兵法、沉迷于辞章诗文、执着于道教神仙,最后却又迷上了佛学。明武宗正德元年(1506),王阳明三十五岁,是年他转投圣贤之学,开始笃奉儒学。

前文已述,王阳明十四五岁时,沉迷于弓马骑射之术和兵法,怀抱经略北地之志,但是后来开始专心致志读书。

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的转变呢?原因可能有二,其一是受同在太学读书的王寅之和刘景素的勉励,其二与龙山公的训诫有关。

王寅之和刘景素的具体情况,已无从得知。正德七年,王阳明四十一岁时,曾写过一封《答储柴墟》的信(《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一),其中提到这二人。根据王阳明与二人的交往来看,阳明当时应该懂得了真正的师友之道。

按照常识,老师一般都是年长于自己的前辈,而友人则是同年龄段的人。但其中也不乏一些特例,例如有些人虽然年纪比较小,但他们在某一方面做得非常优秀,也可以被尊称为老师;有些人彼此之间虽然年纪相差很大,但并不妨碍他们成为忘年之交。关于这一点,王阳明在给储柴墟的信中写道:“夫大贤吾师,次贤吾友,此天理自然之则也。”

在王阳明看来,要想成为自己的老师或者好友,必须是修得“人之道”或者“心之德”的人,与身份、地位和年龄无关。对于那些没有修得“道”和“德”的人,用世间一般的礼仪来对待就可以了。

这就是王阳明的师友论,他不以老师的身份来对待自己的弟子,而是以师兄师弟之谊来对待门人。柴墟批评他的这一做法有悖于“诚心直道”,王阳明反驳说:

前书所谓“以前后辈处之”者,亦谓仆有一日之长,而彼又有求道之心者耳。若其年齿相若而无意于求道者,自当如常待以客礼,安得例以前后辈处之?是亦妄人矣。又况不揆其来意之如何,而抗颜以师道自居,世宁有是理耶?夫师法者,非可以自处得也,彼以是求我,而我以是应之耳。嗟乎!今之时,孰有所谓师云乎哉!

今之习技艺者则有师,习举业求声利者则有师,彼诚知技艺之可以得衣食,举业之可以得声利,而希美官爵也。自非诚知己之性分,有急于衣食官爵者,孰肯从而求师哉!

夫技艺之不习,不过乏衣食;举业之不习,不过无官爵;己之性分有所蔽悖,是不得为人矣。人顾明彼而暗此也,可不大哀乎!

将王阳明的以上言论总结一下,那就是:“当今之人,对老师没有正确的认识,也不了解求师之道,所以难以求得良师。只有那些对自己的道德心进行了深刻剖析和反省,并且毅然以圣贤之道自任者,才能求得真正的老师。”

接下来,王阳明又举了孔子弟子曾子(曾参)和北宋儒学家张载[34]的例子,来说明真正的“求师之道”。

在孔子所有的弟子中,曾子以“孝”闻名天下。他虽然脑子有些迟钝,但这并不妨碍他修炼自己的德行。曾子最终掌握了儒学的精髓,得到了孔子的真传,并将其传至后世。据说,孔子学派分为八派,但只有曾子一派发扬光大。曾子将所学传给孔子的孙子子思,子思又将所学传给孟子。孟子去世之后,此派学说一度失传,但是到宋代之后,又有人将其传承下去,并且一直延续到后世。

有这样一则故事。一天,曾子卧病在床,病情危急,弟子乐子春坐在枕边,儿子曾元和曾申坐在脚下,书童坐在角落里,手里拿着蜡烛。

忽然,书童盯着曾子身下铺的席子,问他:“先生身下铺的席子华丽而光滑,是大夫这种身份高贵的人才能享用的吧?”

书童突然冒出这样的问题,让乐子春觉得这是对病床上的曾子的失礼,他赶紧制止书童说:“住嘴!”

曾子听到了,突然惊醒过来,说道:“是的,那是季孙氏的赏赐,我没能把它换下来。曾元,扶我起来,换竹席!”

曾元说:“您的病情非常严重,不能移动身子,等到天亮了,我一定遵从您的意思换了它。”

曾子说:“你不如书童爱我啊。君子爱人以德,小人爱人以姑息。我现在还贪求什么呢?只盼望死得合乎正礼罢了。”

于是大家扶起曾子,更换了席子,再把曾子扶回床上。还没有放安稳,曾子就去世了。

曾子临终之际担心自己的行为有违礼节,所以就逼着儿子换掉了席子。席子古时称“箦”,因此这个故事又被称为“曾子易箦”。“易箦”既可指换掉席子,也可指换掉病床,后来演变为对死亡的一种讳称。

依照王阳明的说法,曾子正是不断反省自己、以圣贤之道为己任、真正明白求师之道的贤人。

张载是北宋大儒,为宋学的创立做出了巨大贡献。他早年精通《周易》,能够用“阴阳二气”说来解释宇宙和世间的现象,后来聆听程颢和程颐两兄弟的讲学后,深感自己的学问不精,甘愿拜二人为师,虚心向学。王阳明称赞他道:“若非舍弃私见私欲,大勇豪杰独立之士,难以做出此等行为。”

王阳明能够明白真正的师友之道,并不仅仅是他讲学修德的结果,与太学同学王寅之和刘景素的影响也密不可分。

据王阳明所述,尽管每次考试王寅之的成绩都比刘景素优秀,但王寅之总觉得自己比不上刘景素,最终决定拜刘景素为师,行弟子之礼。王阳明见后非常敬服:“寅之者,真可为豪杰之士。使寅之易此心以求道,亦何圣贤之不可及!”

“格竹”失败

王阳明在京城和父亲同住期间,曾遍寻朱熹的著作,如饥似渴地阅读。当时王阳明曾和好友钱氏热烈讨论如何才能成为圣贤的问题,最后他们达成一致,要想成为圣贤,必须要掌握朱熹所说的“格物穷理”。

在朱熹的著作中,曾经提到过程伊川(程颐)的“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

父亲就职的官署中有许多竹子,王阳明读到这句话之后,立刻和钱氏一起“格竹子”,二人日夜沉思,但是毫无所得。

三天之后,钱氏因为疲劳过度病倒了,于是不得不放弃“格竹子”。王阳明觉得这是钱氏精力太弱的缘故,所以更加发奋图强、不分昼夜地全力“格竹子”。但王阳明依然失败了。七天之后,王阳明也因劳累过度病倒了。因此,二人叹息说:“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

就这样,王阳明放弃了宋儒的格物之学。十七岁时,王阳明开始潜心于神仙养生之道,这可能与他的个人经历有关。

前文所述的“格竹”内容,被记录在《传习录》下卷中,但《王文成公全书》中的《阳明先生年谱》将此记述为阳明二十一岁时的事情。后来据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陈来考证,王阳明十九岁时,祖父竹轩公去世,父亲龙山公回余姚守丧三年,阳明二十一岁时应该在余姚,所以《阳明先生年谱》中的记载有误。

为什么王阳明“格竹”会失败呢?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没有按照朱熹的教诲去“格物穷理”。清初的朱子学者陆桴亭对王阳明的这一做法持批评态度,他认为王阳明完全没有理解朱子格物穷理的主旨,他的做法类似于禅宗的“竹篦子话”。

竹篦由剖开的竹子制成,弓形,弯曲状,长约三尺,头部多缠绕藤条,下部装饰有绢带结成的穗饰。禅林中师家指导学人时,大抵手持此物,作为点醒学人悟道之工具。一旦学人答出规定答案之外的答案,师家就会用竹篦击打学人的掌心,这在禅学中被称作“竹篦商量”。确实如陆桴亭所说,王阳明的“格竹”之法不是依照朱熹“格物穷理”的理论,而是更接近于禅宗参禅悟道的一种形式。

朱熹在给陈齐仲的书信中说:“且如今为此学而不穷天理、明人伦、讲圣言、通世故,乃兀然存心于一草一木器用之间,此是何学问!”

清初朱子学者吕晚村也曾指出:“阳明求竹理之法,为朱子所排斥,故失败乃是必然。”

朱熹曾说过,“穷天理”“明人伦”是他“格物穷理”理论的根本,这些内容圣人都已教过,因此认真学习圣人之言非常重要,朱熹推崇“读书穷理”的原因也正在于此。但是,朱熹的“格物穷理”并不仅仅局限于道德和人伦,而是扩展到自然界的万事万物。虽然范围扩大了,但其大纲还是人伦道德。如果舍弃大纲,仅就具体的一草一木去探求其理,那就丧失了朱熹思想的精髓。

王阳明的格竹之法,其实更接近于禅学。当时阳明之所以选择格竹,是因为竹子就在那儿。说得极端一点,如果当时在那个地方的不是竹子,而是别的东西,那么王阳明也会去格别的东西。依照王阳明当时的想法,格什么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穷尽其理。

如果换作朱熹去“格竹”,他会采取什么办法呢?恐怕朱熹首先会弄清楚竹之理和其他草木之理的不同。这就和水墨画家画山水木石一样,在画之前要首先明白山之理、水之理、木之理、石之理,然后才能绘出山水木石。

格物也是一样,首先需要弄清楚每种事物特有的法则,然后才能进一步探究其存在的生命根本之理。朱熹认为,总合天地万物之理,会形成大的“一理”,每个事物分开来又都有各自之理,千差万别的事物都是“一理”的体现,即所谓的“理一分殊”[35]。然而,王阳明在“格竹”时不这样认为,他希望通过“格竹”立刻悟出总合天地万物的大的“一理”。他没有看到分殊之理,而是直接来探求大的“一理”,因此说他的做法更接近于道家和禅家的做法。儒家注重分殊之理,所以儒生才会那么重视出仕。

有儒者认为佛教持高远参悟之说,但他们基于建立在人之上的政治,而不能不对人人施以教化。

这句话反映了儒者注重分殊之理的态度,但当时的王阳明还不知道朱熹格物之学的根本就是探究分殊之理。

物是理的载体,理不能脱离物而存在。格物必须有物,有物才能穷其理,因此朱熹说:“盖言理,则无可捉摸,物有时而离;言物,则理自在,自是离不得。”

在探究竹子之理时,如果忽视竹子这一客观事物的存在,仅将其视为一种方法或手段,这就不是儒家之道,而是道家或禅家之道。《庄子·知北游》篇中有如下记载:

东郭子:“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无所不在。”东郭子:“期而后可。”庄子:“在蝼蚁。”东郭子:“何其下邪?”庄子:“在稊稗。”东郭子:“何其愈下邪?”庄子:“在瓦甓。”东郭子:“何其愈甚邪?”庄子:“在屎溺。”

东郭子听到这里,惊得目瞪口呆。庄子接着说:“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正、获之问于监市履豨也,‘每下愈况’。汝惟莫必,无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

从王阳明“格竹”之中,我们仿佛看到了《庄子》中“道”的影子。此事姑且不论,王阳明“格竹”是想一举求得穷极之理,但按照他当时的资质,这一目的显然是不可能达到的。

王阳明的这一穷理方法虽然违背了朱熹之道,却和陆九渊的穷理之道如出一辙。陆九渊主张“心即理”,把理看成是心的体现,阳明的穷理方法和他的主张极其相似。朱熹与陆九渊不同,他主张的是“格物穷理”。

在朱熹之前,有一位知名画家郭熙。当时的画家不再满足于画出具体的事物,而是开始去探究事物背后之理,了解事物的特性,悟得造化之理和天地之心,然后再将这一切通过物象表现出来。一石一木可观造化之理,一山一水可知天地之心,这就是郭熙所谓的格物之学。

那么,如何才能穷尽竹子之理、穷尽竹子之性呢?陈献章[36]在一首诗中写道:“窗外竹青青,窗间人独坐。究竟竹与人,原来无两个。”

在这首诗中,竹与人已经融为一体,这样一来,自然就能够穷尽竹子之理,穷尽竹子之性。如果王阳明当初能够放弃刻意格竹之心,以平常心去格竹子,他或许也能达到诗中所描述的那种境界。但这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朱熹的“格物穷理”之法与以上所述完全不同,倒是与郭熙的方法有些类似。如果读一下郭熙的画论,就会发现朱熹的格物之学和郭熙的如出一辙。郭熙在画论《林泉高致》中写道:

学画花者,以一株花置深坑中,临其上而瞰之,则花之四面得矣。学画竹者,取一枝竹,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之上,则竹之真形出矣。学画山水者何以异此?盖身即山川而取之,则山水之意度见矣。真山水之川谷,远望之以取其势,近看之以取其质。真山水之云气,四时不同:春融怡,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画见其大象,而不为斩刻之形,则云气之态度活矣。

郭熙在绘画时,为求画作完美,总是客观地、经验性地、合理地、理智地去寻求物象之理。他学书法也是如此,讲究广闻博识,广泛吸收古今书法之精华,自成一家。郭熙的主张简直就是朱熹的“格物之学”在书画上的翻版。如果让朱熹去格竹,结果又会怎么样呢?恐怕会与郭熙做的一样。

新婚之日出走

明孝宗弘治二年(1489),十八岁的王阳明与诸氏完婚。这一年,王阳明从京师回到家乡余姚。同年七月,他前往江西洪都(今南昌)迎娶妻子诸氏。诸氏是当时江西省布政司参议诸养和之女,阳明在洪都期间就住在诸养和的官邸中。诸养和也是余姚人士,而且和龙山公是至交,所以王阳明才会和诸氏成亲。

王阳明迎娶的这位夫人究竟是位怎样的女性呢?

宸濠之乱时,阳明为了家人的安全,打算和家人分开,单独乘船走。但是他又放心不下妻子,所以一直犹豫不决,这时诸氏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刀,激励阳明说:“我身上带着这把刀,什么贼人来了我都不怕,您赶紧乘船走吧!”从中可以看出诸氏应该是一位女中豪杰。

据《阳明先生年谱》和《阳明先生行状》记载,王阳明在婚礼当天突然离家出走。翌日早上,众人将他寻回,当时他正在一座道观中静坐,在众人的劝说之下,阳明才同意回家。

故事的真伪已无从考证,也许是后人觉得他在这一时期潜心于神仙养生之道,所以才杜撰出这样一段逸事。虽然王阳明一向豪放不羁,但他当时身患结核病,内心充满不安,做出这样的举动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自宋代以来,儒学家在年轻时大多沉迷于道教。道士基本上都是隐士,在世人看来,他们脱离尘世,志向高远,因而受到世人尊敬。加之宋朝建立伊始,皇帝特意召见隐士,向他们咨询治世之道,致使很多有识之士都想成为道士,或者沉迷于道教。

王阳明十一岁时就能写出充满哲学意趣的诗,后来沉迷于道教也是必然的。但是在婚礼当天离家出走,和道士会面,并在道观度过一宿,这样的行为如果仅以他痴迷于道教来解释,就有点儿说不通了。应该还有其他的原因,那就是当时他对自己的健康状况充满了不安,这种不安促使他从外向型行为转变为开始探究人的内心世界。王阳明最终成为心学大师,也许和这种转变有密切关系。

阳明学的源头在陆象山(陆九渊),陆象山与王阳明一样,也患有结核病。因为身体状况的原因,他们不再执着于复杂理性的思辨,也不再纠结于事物终极的存在,而是转向通过简单直接的直观方法来探究事物之理。

《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中记录了王阳明当时拜访道观铁柱宫的一段逸闻。

婚礼当天,王阳明信步来到铁柱宫,进入本堂之后,见一位道士正在一旁盘腿静坐。王阳明走近才发现这名道士眉毛粗厚,头发花白。

王阳明立刻被他的容貌所打动,于是叩问道:“道者何处人?”

道士回答说:“蜀人也,因访道侣至此。”

王阳明又问道:“道者今年高寿?”

道士回答说:“九十六岁矣。”

王阳明继续问道:“可否知先生姓名?”

道士回答说:“自幼出外,不知姓名。人见我时时静坐,呼我曰无为道者。”

这位道士虽然已年近百岁,但身体硬朗,气力旺盛,声如洪钟。王阳明觉得他一定是一位得道高人,于是就向他问询神仙养生之术。

王阳明当时虽是英姿勃发的年纪,但受疾病所扰,面容稍显憔悴。道士望了望他消瘦憔悴的面庞,对他说:“养生之诀,无过一静。老子清净,庄生逍遥。惟清净而后能逍遥也。”然后又教给王阳明导引之术。

导引之术是信奉道教的道士修炼的一种功法。

道教是将老子、庄子等人的思想宗教化后形成的。道教以老子的“自然无为”为根本,杂糅神仙之学,追求长生不老。道教还吸收了“阴阳五行”学说,具有浓厚的迷信色彩。道教为了增强自身的权威,还从儒学和佛教中吸收了很多教义。道教中追求长生不老的方法有很多,例如修炼、服丹药、房中术、符咒和积善等,此外还有导引之术、长生之术和飞升之术等。

铁柱宫的无为道士教给王阳明的导引之术其实是一种呼吸方法,是将宇宙之气引入自己体内,让它在体内流动,最终实现“心神”和“虚无”不知不觉地合二为一的一种修炼方法。导引之术适于养生,所以不仅是道士,很多儒生和僧侣也会用这一方法来修行。通过调节呼吸来使精神专一的方法古已有之,并且一直延续到现在。不只是在中国,印度也有类似的方法。导引之术追求的不单是身体的养生,同时还包含精神的修炼。

禅宗也有通过调节呼吸来使精神专一的做法。在禅宗中,坐禅是为了调心,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还必须调身和调息,三者浑然一体才能达到修炼的目的。调息指的是用丹田呼吸,唐代禅僧圭峰宗密曾如此解释调息:“出入息有声音,谓之风息;出入息阻滞不通畅,谓之喘息;出入息不细弱,谓之气息。”他认为风息、喘息和气息都是不调的表现。没有声音,没有阻滞,不粗烈,连贯无中断,似有似无,心境平和,情绪欢乐的出入息才是调息的表现。

调息又称调气,自古以来就是养生和养心的重要方法。《庄子》中有“真人呼吸以踵”,因此,用脚后跟呼吸被看作是圣人的行为。“呼吸以踵”指的是什么呢?这可能和圭峰宗密所说的“似有似无”类似,是一种深入沟通天地之气的状态。

调息术和服丹药、禁性欲以及房中术一样受到道家的重视。随着时代的变迁,导引之术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最终演变成一种通过静坐来调息或者数息,最终实现长生不老的修炼方法。

贝原益轩是日本为数不多的儒医,他生来体质就比较弱,所以对调息法非常关注,他在自己所著的《初学知要》中介绍了道家的这一养生方法,并且在《慎思录》中再次提到调息的内容:“养气须先调息,调息才能养气,这样才能心境平静。气息若乱,内心必乱……调息养气乃儒家之道,不可忽视。”

宋代大儒朱熹著有《调息箴》,其中介绍有调息之法:静坐之后,将目光集中在鼻尖处,全部注意力集中于此,然后再调节气息。虽然朱熹提到了调息,但他调息的目的和道家的完全不同。

日本的天木时中对此评论说:“儒家乐于调息,并不为修得神仙之术。道家喜好神仙之术,辟五谷以求长寿,平时练习导引之术,炼其外形,养其内气,修炼到精微之处,则渣滓污浊皆消,只剩清虚之气,故身体轻如鸿毛,可寝卧云霄,亦可自由行之于天,此为道家修行者之至善也。而儒家则与此不同,儒家调息只为将精力集于一处,使之不分散外泄,出入气息力求和合,期冀活至一千二百岁也能身体康健,即使日夜忙碌,也不觉疲惫,此为儒家调息之目的。”

综合上述,儒家调息的目的完全不同于道教。无为道者教授给王阳明的导引之术,其内部贯穿的应该是道家的思想和目的。

王阳明习得导引之术后,立即开始和道士对坐,练习此术。王阳明虽然感觉恍惚,但似乎有一种顿悟的感觉,他越来越喜欢这种感觉。于是两人闭目对坐,仿佛是两棵枯木。不觉天色已晚,两个人都废寝忘食,就这样一直静坐下去。

王阳明在新婚之日突然离家出走,并且到了晚上都不归家,这令诸氏非常担心,她将此事告知了父亲诸养和。诸养和派衙役四处寻找,众人找了一整夜都没有找到,翌日清晨才终于在铁柱宫寻得阳明。衙役告知阳明,他们是奉其岳父之命劝其回家的,王阳明不得不回,于是和无为道者作别。道士对他说:“珍重珍重,二十年后,当再见于海上也。”

根据《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的记述,果然如道士所言,二十年后,他们再次在海上相遇。

苦练书法

王阳明成亲后,暂住在诸养和的官邸里。官邸内有数箱纸,王阳明每日用这些纸练习书法。翌年十二月,当王阳明启程回余姚时,盛纸的箱子都已经空了,可见王阳明练习书法的刻苦程度。在此期间,王阳明的书法大有长进。

根据《阳明先生年谱》的记载:“吾始学书,对模古帖,止得字形。后举笔不轻落纸,凝思静虑,拟形于心,久之始通其法。”

王阳明练字,并不是简单描摹字形,而是要掌握写出这一字形的方法,所以必须拟形于心,凝思静虑。

王阳明的书法意趣不同于唐代书法家。他学习书法的精神和宋代画家学习绘画的精神是相通的。

范宽是北宋著名画家,为宋代水墨画的发展做出过巨大贡献。范宽虽然是山水画名家,但他画山水不仅仅局限于具体的景象。据说范宽为画山水,终日静坐于山林中,观察周围的一切,寻求自然的意趣。哪怕是降雪之日,或者是月夜,他也会去林中徘徊,仔细观察,静静沉思,然后回到住处,将自己的所见所感渲之于纸。

宋代画家高克明也经常徒步郊外寻找山林之趣,或者终日静坐山林,观察周围景致,然后回到家中,排除一切欲念,在安静的屋子里沉思。

这些画家在绘画时,都注重静思澄虑、潜心熟虑和去欲脱尘等心法的运用。他们的画作不是表现物之形,而是探求物之理。为了表现物之理,画家必须看清物之所以能够成为物的本质,也必须去感受宇宙之心和天地之理的脉动。他们通过物象来表现物之心,描绘物之理。

对这些画家来说,画山水就要穷尽山水之理和山水之性,主观性在其中发挥着很大的作用。画家画的是“胸中丘壑”,而不是山水的自然形态。说得极端一点,自然山水只是画家在内心创立理想形象的一个诱因,是单纯的素材,没有其他的意义。

王阳明学习书法的态度和上述画家的精神是相通的,这表明他具有成为一流书法家的潜质。

北宋大儒程颢的思想是象山心学之源,其弟程颐的思想是朱子理学之源。阳明思想受程颢的影响颇深,他在书信中,屡次引用程颢之语,来阐述自己的思想。程颢曾说:“某写字时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二程遗书·明道先生语》)

在程颢看来,书法不是一种技巧,而是一种心法,这种心法同时也是做学问的根本。王阳明读过这句话后,颇有感触:“既非要字好,又何学也?乃知古人随时随事只在心上学,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

以上所述选自《阳明先生年谱》。《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中的记载略有不同:“夫既不要字好,所学何事?只不要字好一念,亦是不敬。”

众人听之,都由衷敬服。王阳明觉得刻意求字好之心,或者不求字好之心,都违背了“敬”。“敬”是一种心的修行,是一种心法。宋儒在做学问时,对“敬”都非常重视。

王阳明曾如此解释《大学》中的“格物”:“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之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

王阳明在此阐述了心学“格心穷理”的“格物”说,对朱熹“格物穷理”的“格物”说提出批判。王阳明为了解释自己的“格物”说,特意引用自己学习书法的故事,其目的还是为了阐明自己的主旨。

谈到书风,世人都会想到“晋书重韵,唐书重法,宋书重意”的说法。那么明代书法看重的什么呢?我个人认为,明代书风应该是重情。这是受时代风潮影响而形成的一种书风。

日本现存有一件王阳明书法的真迹。正德八年(1513),日本遣明正使了庵桂悟归国,王阳明特意为他写了一篇送别序。内藤湖南对此评价说:“王阳明此书,先学元代赵孟頫,再学王羲之,晚年又融合了北宋黄庭坚的书风,终成明代一大书法名家。王阳明与同时代的文徵明的书风有些相似,但情有余而巧不及。”

在保存下来的王阳明的真迹中,有两幅是家书。其中一封是对两个弟弟的谆谆教导,内容是关于日常生活的心得。另外一封是王阳明在去世前一年写给养子的家书。嘉靖六年(1527),王阳明受朝廷之命前往广西思恩和田州讨伐叛贼,在赴广西途中,他给养子正宪写了一封信,内容是关于日常行为的训诫。

第一封家书的书法流畅清丽,不重技巧,率真而作,从中可以窥见王阳明的俊敏之气,笔者认为这封家书应该是他在四十岁左右时所写。

正德九年(1514),王阳明四十三岁,他送给妻子的外甥诸伯生一幅书法作品。这幅作品的书风和前面两封家书的风格极其相似,是用他晚年圆熟的字体写成。字体遒劲苍秀,透出典雅之气。

除此之外,王阳明的书法作品还有《何陋轩记》《客座私祝》《矫亭说》等。正德三年,王阳明三十七岁,他因为得罪宦官,被流放到荒蛮之地贵州龙场,这才有了后来的“龙场顿悟”。《何陋轩记》是他顿悟之后写的作品。虽然龙场的生活非常艰苦,但他在文中感叹此处“何陋之有”。这幅作品的字体有黄庭坚之风、文徵明之韵,气势蓬勃,充满霸气,笔锋自然,毫无滞拙之态。

《客座私祝》是王阳明在出征思恩和田州的前夕所作,记录了他对弟子日常生活上的训诫。全文由楷书大字写成,笔锋遒劲,字体宏毅,表现出王阳明所特有的书风。

《矫亭说》是王阳明书法作品中的逸秀之作。当时,王阳明父亲的好友方时举建造了一座亭子,命名为“矫”,特意向龙山公求文,王阳明就代替父亲写了这幅作品。整幅作品的字体细长流畅,书风雄健直达、神采苍秀。清代学者王育将王阳明的书法与朱熹的书法比较后说:“朱熹的书法骨劲老练,有苍松怪石壁立千仞之势。王阳明的书法骨挺神骏,有鹰击长空之态。二者的书法骨骼清奇,实乃二人功业德行使然。”

陈瑚评价《矫亭说》之书风说:“今阅其手迹,笔墨飞腾,似有龙凤翔举之势,亦可窥见内心之精明。”

钱大昕评曰:“笔势纵逸,酷似李北海。平生所见真迹,此为最上。”李北海,又名李邕,唐代著名书法家,颜真卿的前辈。他最初模仿王羲之,后来从王羲之的书法中脱离出来,形成了自己的书风。

总而言之,王阳明的书风雄健奔放、流丽清奇,既继承了其远祖王羲之的书风,又融合了李北海、黄庭坚和文徵明等人的书风,最终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书法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