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凯嫌啤酒没劲,叫了三两散装白酒。他小口喝着酒,静静地听着。曹然说得差不多时,他的酒也喝完了。他又要了三两酒,猛喝一口后,把粗瓷酒碗重重地一放:
“要我说,你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你研究你的‘山海经’好了,20年后,保证成为这个领域的权威。管它‘山经’还是‘海经’,炎帝还是祝融,至少,他们不会骗你的钱。你以为,生意那么好做?”
曹然难堪得几乎想哭。陆凯不忍心说下去。他默然片刻,带着醉意喃喃道:“难啊,真难!就说我吧,出来后怎么搞,从哪里着手,我想了几天几夜。大家看我骑着大摩托,好像很风光,背后的辛酸呢,有谁清楚?一次,我找到一条门路,一个熟人的亲戚在省计委管‘三材’,就是钢材、木材、水泥。见面后,我知道他啥都不稀罕,只喜欢品茶,特别爱喝‘洞庭碧螺春’。我连夜出发,直奔苏州。我出高价,买了六盒顶级的‘洞庭东山碧螺春’,是新茶,还买了一套宜兴紫砂茶具。茶具很精美,上面刻着两句诗‘入山无处不飞翠,碧螺春香百里醉’。我赶回锦都,准备送给他。晚上9点过,我去他家。人家门都不让我进,说他没回来。我坐在他楼下花台边,等啊等,直到晚上12点也不见人。我干脆一横心,死等!结果,早上7点多,他下楼上班,看见我。听说我专程去苏州买茶,又等了一个通宵,他有些感动,但没多说什么。后来,我去找他办事,可以说是一路绿灯……”
陆凯怆然长叹,又开始喝酒。见曹然失落地想着,他自嘲地问:“你说,像我这样钻营,算不算堕落?岂止我,99%的人都在堕落,不过他们麻木了罢了。再说,同我一样,扔垃圾似的,丢下所有的自尊去迎合奉承,去溜须拍马,你能做到吗?”
曹然认真地想想,无奈地摇摇头。
“我们啊,自以为清高得不得了。但在很多人眼里,我们也是‘三无’,无钱、无权、无名,一介穷书生而已!”陆凯醉了。他扶着曹然,含混不清地说:“你,还是回社科院吧,别做生意了。如果用得上,我一定帮忙!……”
陆凯这席话,让曹然清醒了许多,同时,心情也更加灰暗。早已开始动摇的经商的信心,更像沙滩上的高楼,急剧地摇晃着,随时都将坍塌。但是,他固执地认定,做生意并不都像陆凯那样,堂弟没有任何门路,不也赚了钱?他决心做成一笔生意,用成功来证明一切。何况,他没有退路,只有硬着头皮向前闯。
曹培林三天两头找他,说是关心他的生意。曹然心里明白,他在担心那三万元钱。见曹然不愿多谈,他知趣地也不深问。终于,他忍不住了:“这阵做服装很来钱。干脆,你把钱还给我,我们在青年路找个摊位,再到石狮进点衣服回来,保证赚钱。”自己好歹也是研究人员,居然沦落到守个摊子卖服装,曹然没同意。再说,他也根本退不出钱。
四顾茫然、一筹莫展时,转机突然出现。一天,曹然在书店无聊地翻着报纸,一个说广东普通话的青年走进来。他递上一张介绍信,广州粤港音像器材公司,说有一批原装“索尼”录音带,问曹然愿不愿意代销。
“代销?”曹然瞬间来了兴趣:卖出去,有钱赚;卖不出去,退了就是,又不蚀本?但一转念,他有些怀疑——街上那么多公司、商店,为何单单找他?
“你们是社科院办的,国家单位,我很相信的啦。其他乱七八糟的公司,一点信誉都不讲的啦。前两天,我来了解过啦。”似乎看穿曹然的顾虑,广州人诚恳地解释。
黄艳证实,这人的确来过一次,问过公司的主管单位。
曹然同意了。广州人说先送一百盒录音带来,每盒五元四,零售价八元二,卖完付钱;他住在火车北站青龙饭店,有事多联系,又留下饭店电话号码。
录音带送来后,曹然用有限的英语词汇,将包装盒和录音带看了又看。不错,的确是日本原装,他心里踏实了。他吩咐黄艳将录音带摆上书架。他找来一个大画框,写出宣传海报,醒目地放在书店门口。海报上,曹然这样写着:特大喜讯!本公司新到一批日本原装“索尼”录音带,欲购从速,切莫错失良机。欢迎批发,量大从优!
说也奇怪,海报贴出后,第二天,一个外县人买了三盒,说假的太多,原装的不好买,价格也公道。过几天,又有一个什么公司的人,一下买了60盒,说回去试试,假如效果好,可以长期合作。曹然正想向广州人要货,一个更大的买主找上门。这人西装革履、气度不凡,提着一个精致的密码公文箱,后面跟着两个随从。他递上名片,自我介绍是重庆商业总公司总经理,批发业务遍及西南几省。他翻来覆去地细细检查录音带,确认是正品后,开口就要一万盒。曹然兴奋得心快跳出胸腔。他强压着惊喜,带着无所谓的神态,与对方讨价还价。最后,他们谈成每盒七元四。对方扔下一千元定金,说三天内付钱取货,假如不够一万盒,三千五千都行,有多少要多少。
那人背影刚一消失,曹然小跑到隔壁南大街旅社,颤抖着手,拨通青龙饭店电话,找到广州人。他用淡漠的语气,说朋友订了一万盒录音带,叫广州人送来。广州人连声恭喜他发了大财,遗憾地说,最近货源很紧,只有五千盒,不能代销,必须付现款。曹然磨得口舌发干,广州人态度极好,就是毫不让步。无奈,曹然算算自己的钱,最多只能买三千盒。他计划先买三千盒,卖出后,再买再卖,最多三次,就是一万盒。他算算账,每盒赚两元,一万盒赚两万。这笔生意做完,亏损的钱不仅可以补平,多少还能赚几千元。老天终于睁眼了!他激动地呼出一口长气,差点手舞足蹈。
他丝毫不敢怠慢,立即取出钱,骑上自行车,风风火火地直奔青龙饭店。在广州人房间里,他先付了上次的代销款,又谨慎小心地验完货,付清全款一万六千二百元。他雇了一辆平板三轮车,将30箱录音带拉回书店。
“总算熬出头了!”卸录音带时,他兴奋地对黄艳说。
四
灭顶之灾终于降临。曹然在书店等了三天,那个商业总公司的人再没来过。他照名片上的电话挂过去,对方说很快来提货。等一天后他又挂,电话总是没人接听。他意识到可能上当了,立刻奔青龙饭店找广州人。饭店说,这人已经退房。他算算时间,那人退房,恰好在他提货以后。他说广州人骗他钱,要服务员帮他查住宿登记。服务员抱出一叠登记簿,热心地查起来。广州人登记时,介绍信的确是粤港音像公司的,但介绍信上一无电话,二没地址。“多半,介绍信也是假的。”服务员见多识广地分析道。
不一定是诈骗,录音带不都在么?重庆人给了定金,就是不来,也有其他人买,了不起,资金压长一点。曹然找着理由自我安慰。回到书店,他又写了一张海报,更大更醒目,零售价也降至七元四一盒。几天过去,一盒两盒地卖,也卖出四五十盒,照这个进度,最多一年就能卖完,曹然松了一口气。一天,他办事回来,黄艳说来了两个买主,说录音带一用就卡带,是假的,要退换。黄艳吵了几句,坚决不退。曹然心里“咯噔”一下,突然觉得不妙。大概个别有质量问题,他侥幸地揣测。他吩咐黄艳,再有人来退货,退钱换货都行,了不起换完,也就几十盒带子。不料,下午两点过,退货的人带着工商局的人来了。工商局的人亮出证件,说他倒卖假冒伪劣产品,要检查。他顺从地拿出营业执照,讲出自己购货经过。经过仔细核实,工商局肯定地说录音带是假货,质量极其低劣,必须全部没收,还要严肃处理。他百般辩解,找出上批代销剩下的十多盒。检查后,工商局说这些是真的,没有问题。曹然欲哭无泪,把社科院的牌子叫得再响,也丝毫不起作用。无奈,他只得跟着他们,押着录音带,去工商局接受处理。工商局给出处罚决定:一、伪劣录音带全部没收销毁;二、停业整顿一个月,写出深刻检查;三、罚款三千元。他战战兢兢,在讯问笔录上签字按手印。离开时,工商局一个中年人,半是揶揄半是关心地说:“小伙子,拿钱买教训吧。看你一副老实斯文模样,哪像做生意的人。”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曹然麻木地问自己,心也痛得一阵阵痉挛。他惨然地环顾四周,觉得天地之大,竟然找不到他的生存之地。川流不息、无穷无尽的人群,也没有谁比他更倒霉。忽然,他想到鲍斌——公司执照是鲍斌帮忙办的,他一定有关系。他顾不上多想,慌忙向商业宾馆奔去。
“你被骗了。”听他说完,鲍斌冷静地下了结论:“放心,我一定尽力。明天中午,你在书店等我,我过来。”
第二天,鲍斌如约前来。他告诉曹然,他找到工商局一个副局长,尽了全力:罚款免了,也不停业,但录音带不能退,必须销毁。曹然呆若木鸡般坐着,机械地点头。鲍斌又安慰他一番,匆匆地走了。
钱已经花光,还开什么业?……曹然脸色苍白,苦涩地笑着。霎时,他感到一身上下又酸又软,脚也拖不动,像生了一场重病。他找了一辆三轮车,径直回家。他的头晕沉沉的。他什么也不愿想,只想好好地睡一觉,醒了,再想下一步。躲在被子里,他悄然哭着,根本睡不着。妻子下班回来,以为他感冒了,张罗着给他煮酸辣挂面,要他发发汗。他爬起来强装笑脸,说是累了,躺了一会儿。
事情就有这么巧,所里派人通知他,说转眼就是春节,要他先交一万元管理费。接着,房租也快到期,房主催交下一轮租金……曹然心力交瘁,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他怀着壮士断腕的悲壮,想着怎样收拾残局。他找到堂弟,如实说出一切,哀求他再借一万元,不管怎样,打落牙齿带血往肚里咽,他也要把所里一万元交了。不能让别人说闲话,他丢不起这个脸。
“再借一万,就四万了啊!……”仿佛正被剜着肉,曹培林无比心疼地嘘着气。他满腔怒火地瞪着曹然,恨不能把他撕成一块一块,再变成一叠叠的钱,一口吞进肚里。最后,他带着哭声说:“我八字没生好,霉到家了,撞到鬼了!……好,再借一万。你说,咋还?”
曹然羞惭地耷下头。从工资里挤,再揽一些杂活,比如想法兼课、帮电大写辅导材料等,就是每月还一百元,也要三十多年才能还清。“还,我尽量还。这辈子还不完,我女儿接着还!”他嗫嚅着说。
也许是被曹然的绝望表情打动,也许是意识到无论怎样逼迫,就是把曹然杀了,他也没法还钱,曹培林不作声了。他转转眼珠,突然有了主意:“干脆,你帮我管作坊,每月,我给你一百元。出去谈大生意,你陪我去,帮我撑场面,好歹,你是社科院的。谈不成,算了;赚了,给你30%。当然,这些钱都抵账。你再挤一下,每月至少还我40元。”
曹然惨然地吐着粗气。想到自己将帮堂弟打工抵债,想到终日将与炒瓜子炒花生为伍,他充满无法言喻的悔恨和沮丧……
曹然注销了公司,关了书店。代销的书,他通过廖绪昌全部退给出版社。有些书是付钱买的,他舍不得当废纸卖掉,把它们全部拉回家,垒得高高的,挤在书柜旁——那地方,他原本打算放钢琴。他将一万元交给王副所长,讷讷地说要回来上班。王副所长大为诧异:“搞得蛮不错嘛,不到半年,就交了管理费。你应该搞下去。说不定,社科院的首富就是你。太可惜了!……”曹然打肿脸充胖子,诺诺应着。
妻子最终知道一切。她默默地哭着,没有半句抱怨。曹然感到,这比锥心剜肉还痛。他含着泪,向妻子发誓,请她相信,他一定能还清债务,一定能翻身!……
“你啊,哪是做生意的人哦!”妻子擦去眼泪,表现出意外的坚强和冷静。她精打细算起来:中午,自己带饭,不在食堂吃;几年不买衣服,穿旧的;除了泓泓的牛奶,其他开支一律压缩,每月挤60元还债……
曹然感动地抱住妻子,将头伏在她肩上,伤心地哽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