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予
所有对家的描述中,炊烟是最能抓住人心的。每次回家,都会离老远的地方就开始望自己家的烟囱,如果烟囱里冒着丝丝袅袅的炊烟,心顿时就暖了许多,如果没有炊烟冒出,心就会凉了半截,再近些的时候,如果屋子里的灯没有亮,一颗心就整个地掉进冰窟窿里去了。委屈地蹲在门口,像黑暗中等待火把的孩子,直到母亲回来了,家就温暖了。我们屁颠屁颠地围着母亲,不停地走动。破败的屋子里,仿佛每一个角落,都能蹿出腾腾的火苗子来。
我们是如此依赖着那种温暖。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哪怕不在母亲身边,也要通过电话,向那边烤烤火。
我们如此幸福,被那层温暖紧紧地护着。却不知道,一团惊悸的冷风突然来袭,将我们的温暖撕扯得七零八落。母亲得了癌症,让我们慌乱。她的瘦弱让我们心疼不已。当白花花的霜露扣住秋的脑门,我迟迟不肯迈出门槛,迟迟不肯把寒冷的泪水流完。
现在,母亲依然会按时生火,按时做饭,生活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好像生病的人不是她。她尽量不惊扰自己的生活,让它们依旧平静如初;尽量不让那些痛苦的涟漪撕扯她的幸福。可是母亲的手瘦了,母亲的眼神荒了。一切痛苦都一起向这个单薄的躯体压过来,母亲咬着牙,忍着一浪高过一浪的疼痛,和我们讲着并不可笑的冷笑话,只为了不让我们那么难过。
母亲近在咫尺的时候,我们背着行囊去流浪,我们回来时,母亲却渐行渐远,生命开始了残酷的倒计时。
母亲早知道自己得的是绝症,坚决不肯做手术。她说她老了,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没什么区别。可是我们不允许,母亲如若不在了,我们的灵魂将无处停靠。拗不过我们一再苦苦哀求,母亲同意了。但母亲有个要求,那就是让我亲自来给她做这个手术。
给自己的亲人做手术,这是医生的大忌。因为他们在给自己的亲人做手术时,很难做到情绪平稳,这样很容易导致手术失败。
母亲却执拗得很,她说除了她的儿子,她不相信任何人。没办法,医院最后做了妥协,破例允许了母亲的请求。要知道,在这之前,我一直是主刀助手,尽管对各种手术都能应付得来,但以主刀身份给病人做手术还是第一次。没想到,第一次接受我手术的,竟然是自己的母亲。
拿着手术刀的手,开始不自觉地抖,因为我生怕自己弄疼了母亲,忘记了她是打了麻药的。母亲的眼神里带着鼓励,温暖地看着我,示意我不要紧张。我拿捏着母亲的生命,而母亲,宁愿用自己的生命,换来对她儿子的一次鼓励。从小到大,母亲每时每刻都在鼓励我们,她对我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肯定行。母亲的这种教导方式使我们变得坚强,让我们的生命里多了一分韧性。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母亲在割稻子的时候被镰刀割破了手臂,母亲回到家让我替她包扎,看到母亲鲜血如注的伤口,我顿时傻了眼,慌乱着不知所措。母亲温柔地看着我说,别怕,你肯定行的,来,替妈把伤口包上。我按照妈妈的指示,替妈妈清洗伤口,然后包扎,在妈妈的鼓励下,我包扎的动作竟然很像那么回事。妈妈打趣道,俺儿子日后没准会成为大医生呢!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把医生看作是最伟大最神圣的职业,母亲的话也成了我日后报考医学院的原动力。
我开始变得镇静,手术刀娴熟地在母亲的身体里穿梭游走,我知道,那是我们的爱,正在穿过骨头,抚摸着母亲,就像母亲抚摸我们那样。
积满液体和苦痛的胸腔,是爱的城堡;一根根隐约可见的肋骨,是爱的森林。
慢慢地,母亲闭上眼睛,睡着了。而我则像一个纤夫,正在拼命地从死神手中,往回拉我的母亲。
母亲让我诞生,今天,在我的手术刀下,我要让母亲也重新诞生一次。
我行的,我肯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