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路开花
父亲长智齿之时,我已二十。没过多久,我的智齿也破肉而出。母亲笑说,父亲多年轻呢,就连最后一颗牙齿都是和自己的儿子同年生长。我笑笑,因为此时的父亲,显然垂垂老去,远不如当年健硕。我知道,他背着我跋涉过几座大山的年纪,已悄然飘逝,一去不复返。
在我们这儿,智齿不叫智齿,得叫“尽头牙”。大抵是习惯了书面用语的缘故,起初竟觉得别扭,可时日一长,却觉得它是那么贴切。最后一颗牙齿,不就意味着终结,意味着事物生长的尽头吗?
我与父亲不一样,我的尽头牙来得悄无声息,走得也淡然不觉。父亲就不一样了。疼痛与浮肿,在他的脸上持续了整整大半年。起初尚好,能吃点清淡的饭菜,后来疼得实在不行了,只得喝稀饭。
母亲偶尔打趣地说道:“老头子,我以前说,尽头牙长得早的人,福气都比较好。生得晚的,怕是得注定劳苦一世。你不还笑吗?说什么像你这样不生尽头牙的是如脚踏七星的人一般罕见,若在古代,得当皇帝。现在好了,肿得比谁都厉害!”
父亲不答话,闷头喝他的稀饭。
周末,我去医院咨询了一下。问,同样是长尽头牙,为何我的这般安然,父亲的却会那般厉害?
医生道:“牙龈一样是有年岁的。年轻的时候,牙龈柔软,具有弹性。于是,牙齿很容易就能从其间顶裂出来。年岁逐增,它的弹性以及恢复能力就会顺时锐减,因此,生长之时,便会愈加疼得厉害。”
我记得,那一个清早,我一直处于一种庞大的忧伤之中。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是我全部的依靠,当他背着年幼的我,徒步爬过几座高山之时,便已成为我心中那座不可逾越的山峰。我坚信,尘世中,怕是没有什么可以将它摧垮了。
如今,一个弱小的尽头牙,竟会把他折磨得如此难堪。或许,是它出现的时机不对,或许,是个体差异的原因。可不管我用何种方式来聊以自慰,终是不能否认父亲已老这个事实。
他和他的牙龈一般,已经承受不了任何一个看似微小的变动。他只能按照这样的方式,日日重复,续完他的一生。
我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尽头牙生得晚的人,注定劳苦一生。我想,我更宁愿把它看成是一种幸福,因为,越来得晚,则说明他吃过的苦越多。人的一生,总是有许多无法言明的苦难要去面对的,索性,父亲在年轻之时,已把它全部尝遍了。
晚上,我第一次气定神闲地与父亲聊天。顺手,给他削了一个苹果,切于杯中,用勺子慢慢捣碎,双手呈递给他。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我说:“爸,你这一生,已把该吃的苦都吃过了。以后的苦,让我来替你尝吧!”
那一夜,我失眠了。我知道,我已如我口中的智齿一般,在尘世中破肉而出,该去承担自己本该承担的责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