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砂
那一年,他十九岁,成了村里的第一名大学生。秋天,入学的时候,父亲送他去学校报到,那是他第一次出远门,一路上,他紧紧地跟在父亲身后,感觉父亲就像大山一样坚实可以依靠。
到了学校,办完各项手续,父亲便要回去了,父亲下车的时候已经买了回程的车票,家里的地还没浇,果树还得打药,农活多,父亲一分钟也舍不得耽误。
在学校食堂吃了午饭,他送父亲去车站,看着父亲进了检票口,然后回头向他笑了笑,挥了挥手,他才转身离开。
走出候车大厅,看到门口卖东西的小贩,他忽然想起,娘烙的饼来时的路上都吃光了,父亲要坐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车上的东西价格很贵,以他对父亲的了解,父亲一定宁肯饿肚子也舍不得花钱买东西吃的,于是,他几步跑到一个小摊前,指着一种面包问,“同志,这面包多少钱?”“一块钱一个”,小贩漫不经心地回答,在小贩看来,他只能是随便问问,以他的穿着,吃这样的面包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个时候,普通上班族每月的工资也就二三百块钱,而他一看就是个农村娃,一块钱一个的面包对许多城里人来说都还是一种奢侈品,更不要说农村人了。然而他想都没想,扔下两块钱,拿了两个面包便往回跑。
买了站台票,找到父亲乘坐的那辆火车,他挨个窗口奔跑着,大声喊着,“爸,爸,爸爸!”
听到他的喊声,父亲从前面的一个窗口探出头来,他几步跑过去,隔着窗户,将面包塞到了父亲手里。
“大贵的,花这钱干吗,爹睡一觉就到家了。”父亲嗔怨着,眼里却闪着惊喜的光。
后来,听母亲讲,那一次,父亲一路就搂着那两个面包,天亮的时候肚子饿了,拿出一个来,忍不住咬了一口,却不料,越吃越想吃,三下五除二,竟然把整个面包都吃了,吃完后,父亲那个后悔呀,剩下的一个说什么也舍不得吃了。
本来车到站的时间应该是下午四点多,结果,路上晚了点,到站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没有了回镇上的客车,住旅店又要花钱,一咬牙,父亲沿着公路向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累了就在路边坐一会儿,吃口面包,渴了就找个浇地的水渠喝上两口水,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七十多里的路程,父亲竟然在天亮之前到了家。
从那之后的许多年,每每提起这事时,父亲总是一脸的温暖。
大学毕业后,他成了公务员,几年后下海,做计算机软件生意,公司刚刚起步,整天东奔西走,逢年过节,不能回老家的时候,他便嘱咐妻子给父亲寄些钱,以此来平衡内心的歉疚。后来,公司渐渐步入正轨,他成了当地知名的企业家。他给村里修路,修水井,捐建希望小学,看着乡亲们对自己赞叹不已的样子,他的虚荣心空前的满足。
那一年的冬天,父亲查出了肺癌,虽然做了手术,但仍然没能挽留住父亲的生命,弥留之际,父亲拉着他的手,平静地说:“儿子,爹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生了你。下辈子,咱还做父子,你再给爹买面包好吗?”
那一刻,他忽然就愣住了,刹那间泪流满面。十几年来,他为父亲盖房,给村里修路,隔段时间便给家里寄钱,他觉得自己为父亲做了许多,然而父亲却独独记得那两个面包,因为,只有那一次,父亲接受的,是一个儿子没有夹杂任何“杂质”的爱。
许多时候,我们给予父母的爱里,总是不知不觉中被赋予了过多的内容:对自己功成名就的炫耀,对不能床前尽孝的弥补,有时,甚至或多或少地夹杂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施舍。然而,我们的父母真正需要的,却不是这样的给予,而是,自己的儿女能把他们放在心上。他们需要的是一种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纯净的关爱,哪怕那种爱极为简单,哪怕它只是两个面包,却仍然可以成为温暖父亲一生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