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副书记分管街道社青工作,他的讲话最引人注意:“告诉大家两个特大喜讯。第一,经省、市革命委员会批准,决定招收一批社青参加工作。这是‘文革’以来的第一次招工。由于名额有限,只有部分社青能够工作。大家一定要一颗红心、两手准备。这次不能工作,下次还有机会。留在街道,同样也是干革命;第二,共青团十大筹备组已经成立,决定今年召开团十大。同志们,一九六四年六月团九大召开以后,由于种种原因,十一年没有召开团代会。团十大的召开,是我们革命青少年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更令人激动的是,全市十二个代表名额,我们区仅有一个。上级决定,将这个宝贵名额给我们街道,由我们推荐一名代表,去北京参加团十大!……”
谢副书记的讲话,大家感兴趣的只有招工,至于召开团代会等,大多数人都很漠然,转身就忘了。散会后,廖凡同几个社青议论着,正要离开,雷志远把他叫到一旁:“我还有工作向谢副书记汇报,走不了。晚上你来我家,有重要事情。”
“哦?”廖凡想追问。
“嘘!”雷志远把右手食指竖在唇前,神秘地压低声音,“有关推荐的事——我等你。”说罢,他匆匆地走了。
雷志远的话,搅得廖凡心里七上八下,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回家,父亲说继母已找到熟人,帮他打通渠道,明天要去送礼。继母拎出礼品:两条大前门香烟、两瓶本地盛名的锦都大曲、两包三花牌特级花茶。继母心疼地唠叨:啥都凭号票供应,每人每月就四包烟、二两酒,只有花冤枉钱,去黑市买号票,同票贩子压了许久的价,跑了七八条街才买齐东西,腿都走软了,不是为他找工作,哪舍得买这么好的烟酒。廖凡感激地听着,下决心一定要找到工作。面对父母苦涩无奈的眼神,他实在惭愧。
大约晚上八点钟,廖凡到了雷志远家。雷志远开门见山地说:“办事处推荐名单出来了,情况不大好。”
廖凡的神经一下绷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雷志远谨慎地示意他不要说话,拉开门,探头望望,又小心地反锁上门。
“这次,总共招工一百二十人,照一百五十人推荐。招工单位除了点招的,原则上只能在推荐名单里选。办事处几个领导找我,拿出名单征求团支部意见。我看了,没有你。”
廖凡顿时脸色苍白,目瞪口呆。巨大的绝望,刹那间排山倒海般向他袭来——不被推荐,当然没有工作;没有工作,一切的一切都不可能!……
雷志远同情地递支烟给他,划根火柴帮他点上,调侃着批评:“老兄,不是我说你,小资产阶级情调浓了点,喜怒都挂在脸上。我的话还没说完。”接着,卖关子似的也点上烟,全神贯注地抽着。
就像眼看要被波涛吞没,忽然抓住救生圈。廖凡焦灼地看着雷志远,用眼光催促他说下去。
“既然征求团支部意见,我是书记,当然有提意见的权力。”一支烟快吸完了,雷志远将烟头揿灭,沉稳地说,“我着重谈了你的表现。领导认为,你还是不错的,只是,家庭成员凡有关、管、杀的,一般不推荐。很多出身红五类的社青都没工作,你上了,很难解释,搞不好,有政治风险。最后,他们好不容易接受我的建议,把你补进推荐名单里。”
压在心上的石头落地了,廖凡再三感激。
“我们之间,还用得着客气?就算我们不是同学,不是朋友,我也会这样做,这是我的责任。”雷志远淡淡道。
“推荐名单还有哪些人?你呢?庄雅红呢?还有……”廖凡说出几个经常在一起的社青名字。
“我只能给你透露这些。至于庄雅红,这次最好的招工单位——华川塑料厂点招。能够理解,军干家庭,表现又好,华川厂又属轻工厅管。至于我嘛,”雷志远含蓄的一笑,“可能也到这个厂……”
“好,好。”廖凡心里像打翻调料瓶,什么滋味都有,既为庄雅红和雷志远高兴,又为大家即将各奔前程感伤,还有掩不住的羡慕和嫉妒……
“不过,我还在考虑,去不去华川厂……”雷志远高深莫测道。
“为啥?”廖凡无法理解。一千五百多个社青,只有一百二十人能被招工,十分之一都不到;而华川塑料厂,他早听人说过,轻工厅的直属企业,厂房、设备都是新的,待遇也好……
雷志远有些烦乱地吐出一口长气:“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还没作最后决定。你看,”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指着烟缸,“这就是思想斗争的赫赫战果!”水瓶直径大小的烟缸里,长短不一、横七竖八地挤满烟头,有几支,甚至是刚点燃就被摁灭。
廖凡还想问下去,雷志远已点燃香烟,神色凝重地苦思起来。他知趣地沉默了。
这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哪个?”雷志远被打断沉思,不高兴地大声问。
“我!”传来庄雅红的声音。
雷志远突然有些慌乱。他示意廖凡躲进里屋,不要出声,然后紧紧拉上里屋房门,再去开门。
坐在里屋床沿,外面动静听得清清楚楚。廖凡凝神屏气,动也不敢动。
“请进!你看,房子乱,没有打扫。”雷志远歉意地说。
“不进来了。几句话,说完就走。还你东西,你的信。”庄雅红的声音冷冰冰的。
“这个,这个……”雷志远语无伦次地嗫嚅,听去,全然没有平时的风度和干练。
“我明确告诉你,我们只是一般同志关系,其他的,绝不可能!你好自为之。再见。”庄雅红断然地说。
接着,房门被无力地关上。
“出来吧,她走了。”好一阵,雷志远才沮丧地说。他瘫在藤椅上,垂头郁闷地抽着烟。默然片刻,他自嘲地解释,“前两天,我给她写了一封信,主要是说我和她的关系,能不能比一般同志更进一步?……这有啥?革命的爱,有罪吗?真绝情!不接受就算了,还把信退回来。”
廖凡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怎样安慰雷志远。顷刻间,雷志远显得颓丧又疲惫。他同情地把茶杯满上,递过去。
雷志远若有所思地抿着茶水,很快便恢复常态。他镇静地挥挥手,像要赶走所有的烦恼:“也没啥,不谈这些了。我说廖凡,你也要抓紧,做做招工单位的工作。招工单位不要,推荐了也没用。前途大事,绝对要放在第一位置。”送廖凡出门时,他特别叮咛,对任何人,也不能泄漏今晚的事。廖凡明白他的意思,推荐的事不能说,庄雅红退信的事更不能讲。作为男人,他理解庄雅红的拒绝,对雷志远的深深伤害。
那天夜里,不知为什么,廖凡翻来覆去,老睡不好。
五
红石柱街成立革命大院,团支部组织了几十人参加。大概因为是谢副书记抓的点,雷志远特别卖力。他请来报社和广播电台记者,凑起一个乐队吹拉弹唱,还指定庄雅红独唱几首歌曲。革命大院当时正盛行——就是在居委会下再划细单位,以群众自发的名义,分街巷院落,把居民通统组织起来,没有死角地传达文件、治保管理等。
雷志远脸上,依旧浮着自信而稳重的微笑,得体地同庄雅红说笑。如果不是庄雅红偶尔的冷漠,廖凡真要怀疑,那天晚上发生在雷志远家的一切,是不是自己在做梦。
庄雅红先唱了一首《北京的金山上》,甜美深情的歌声,立刻激起热烈的掌声。她又唱了一首《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激昂的宣誓般的旋律,久久地在天空回旋。廖凡专注地听着。这首歌,带着他对少年时代太多的回忆,在脑海里高起低伏。听着庄雅红的歌声,雷志远的表情不大自然。他对廖凡说有事,匆匆地离开了。
张倩如也来了,显得郁郁寡欢,心事重重。仪式最后一个节目,小提琴独奏《新疆之春》时,她走到廖凡身边,说给他说件事。
“我可能要走了。奶奶给我介绍了一个朋友,部队的,在西藏,我打算与他结婚。”
“结婚?”廖凡大为惊愕,“刚认识,就要结婚,太‘天方夜谭了’!”
“我实在没办法,太苦闷,太压抑!这个男的四十一岁,爱人刚死,团级干部。我随军后,可以在那边解决工作。”
“大你整整二十岁,而且一点都不了解。”廖凡觉得不可思议,“我劝你冷静一点,认真考虑一下。”
张倩如眼睛一红,泪花滚出来。她摸出手巾,轻轻擦着。她蓦然问:“那,你说,我到底咋办?”
她直视着廖凡,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冀盼。廖凡避开她火辣辣的目光,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恰好庄雅红走过来,给他解了围。
“我希望,我没有打扰你们?”她说,那居高临下的神色,像在冷冷地讯问犯人。
“看你说的,我们不过闲聊几句。”张倩如找个借口准备走开。转身欲去时,她心情复杂地瞥瞥廖凡。
“你们谈什么?”庄雅红单刀直入地问。
“她要同一个团级干部结婚,随军到西藏,那边答应解决工作。这个男的,四十一岁了。”
“为一个工作,就把自己卖了?庸俗,轻浮,软弱,典型的资产阶级娇小姐作风!”不知怎么,庄雅红忽然火了,情绪化地连连指责。
廖凡很不以为然:“你没有权力这样说。你的条件很优越,当然啥都办得到。你无法理解,除你以外的大部分社青,为工作怎样愁肠百结、苦闷不堪?你更无法理解,像我、像张倩如这样有家庭问题的人,背着何等沉重的包袱,犹如戴着脚镣爬山。我们没法依靠谁,只能靠自己。你以为,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她愿意这样?……”廖凡越说越激动。
对廖凡的激烈反应,庄雅红有些吃惊:“好了,我只是随口说说,你就认真了。”她息事宁人地放低声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已经被推荐了。”见廖凡只是淡淡一笑,并未显出她预想中的惊喜,她敏感地问,“你知道了?一定是雷志远说的。”
廖凡落寞地叹道:“推荐了又怎样?我属于关、管、杀一类家庭,哪个单位愿意惹火烧身?社青那么多,又不是招不到人。”
“你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不能绝对化了。”庄雅红安慰道,“你要看到你个人的优势……换个角度,如果我是招工单位,我会毫不犹豫地招你。”
“听天由命。”廖凡无奈地说。可能受张倩如结婚事情的刺激,他的心情倏地变得灰暗。
庄雅红想了一下,真诚地说:
“我要帮你!谢副书记爱人在我爸手下,想调换工作,最近跑我家较勤。我爸在家养病,他明天上午要来。你也来。我当面给他谈,一定要优先推荐你。我再给我爸说,最好你也进华川塑料厂——我们在一起工作,更能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假如真能进华川塑料厂,那……廖凡一下兴奋了。
“就这样定了。再见!”庄雅红果断地扬扬手,轻快地走了。
这一天,命运之神好像突然开始眷顾廖凡。回家,继母乐滋滋地告诉他,熟人答应帮忙疏通区劳动科,叫他等消息。区劳动科!这是管着全区招工的实权机关啊!就算庄雅红那边落空,这边还有退路,总不成,两边都没指望吧?廖凡充满希望。
第二天上午十点,廖凡准时走进米市街三十八号小院——这是一个国民党师长的公馆。新中国成立时,师长逃走了,政府没收了院子。街邻们都称院子为“新公馆”。同在一条街上,廖凡从没进去过,只知里面住着几户机关干部。平时,两扇黑漆院门总是关着,高傲地隔断与米市街的联系。旁边,小门虚掩,供院内住户进出。院里的人,基本不同街邻往来,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推开小门,是一个整洁的三围合院子。一个老人正在浇花。廖凡问他,庄雅红住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