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折射的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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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折射的光斑(1)

睁开眼,风正力睡意绵绵地打着呵欠,他抓起枕旁的手表,一看,快十点了,才懒懒地翻身起来。他靠着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大前门”香烟,随手朝地上抖落烟灰。用少量水泥,混上沙和土砌成的“三合土”地面,凌乱地丢着十几个长短不一的烟头。

这间房子坐落在南门城边街。风正力租下它,不仅因为这条街僻静冷清,还因为街后就是残破的老城墙。如遇警察抓捕或对头寻仇,从房子后门溜出,穿过杂乱的棚屋,几步就能逃上城墙。房子前后两间。前间临街:对着门,是一张漆迹斑驳的老式八仙桌,两边,各放一张同样陈旧的太师椅;左边,一个大水缸,一张乱七八糟地挤满洗脸盆、茶杯、酒瓶等杂物的长条桌;右边,一根长板凳和几只木凳。后间小一点:后门旁,安着一张双人钢丝床;房内除了黑漆衣柜,还有一把一坐就嘎吱作响的旧沙发。

门被敲响:咚,咚咚,咚咚咚。风正力知道,小冬瓜来了。小冬瓜姓周,继母对他不好。他早把书包扔了,成天跟着风正力厮混。风正力懒洋洋地趿着鞋,出去开门。

“风哥,出大事了!街上的人都说,林彪坐飞机逃跑,摔在温啥子罕的地方,死了。”进门,小冬瓜顾不上放下手里的油条和豆浆,慌张地说。

“林彪?……”风正力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说的是谁。他拍拍小冬瓜的后脑勺,“我还以为警察追来了。死了活了,有我们屁的关系?”

他从水缸里舀出水来洗漱,然后开始吃早餐。小冬瓜忙着抹桌子、扫地,又提着竹壳水瓶,去街口老虎灶打开水。

吃过油条豆浆,风正力穿戴整齐,坐在八仙桌旁,慢悠悠地喝茶吸烟。

时近中秋。柔和的秋晖,慵懒地从门外射进来,洒了半地浅黄。风正力觉得心情很好。他想着下午的安排:今天是九月二十号,明天,女儿风莉满一百天,要去一趟。还有,几天没回家了,也该回去看看老妈。

风正力刚满十八岁。他个子不高,颧骨略耸,相貌平常,但那对眼珠,黑黑的很显机警。随着瞳孔滴溜溜地转动,他的眼神也变化莫测:时而戒备,时而沉思,时而坦诚,时而现出腾腾杀气……“文革”开始那年,他读小学五年级。停课三年后,他进了初中,现在是在校学生。他很难去一趟学校。校方早把他划入另类,让他自生自灭。

风正力住在米市街。他十岁时,父亲患脑溢血去世。母亲在橡胶厂工作,早被生活折磨得衰老疲惫,根本管不住他。他还有一个哥哥,聚众斗殴出了人命案,被判刑十年,正在监狱服刑。几年前,风正力混入社会,扒窃抢盗打架,无所不为。他很少在城东一片作案。对他的种种劣行,米市街邻居仅仅有些耳闻。不过,南门一带,提到风正力的绰号“疯子”,却是大名鼎鼎。他扒技高超,夹、弹、划、挤、钩、摸、挑,无一不精,自称锦都“第一金枪手”。他能够脸不动、肩不晃、眼不眨,与人擦肩的瞬间,将别人钱包偷到手里。为了练指劲,他在右手中指和食指上吊过小沙袋,还练习在滚烫的开水锅里夹硬币。出道以来,他从没因扒窃进过公安局。与金小莉好上后,他租下城边街这间房子,既作他俩幽会处,也作他的大本营。他手下,还有黄老二、大熊、三癞头、王狐狸等几个兄弟。上午,按照分工,他们分别外出扒窃;中午,来这里碰头,将偷的钱包交给他,由他统一分配;下午,不是一起鬼混,就是各自逍遥。

中午时候,黄老二等人陆续回来了。这批人,除了大熊与风正力同年,其余年龄都小一些。因为各种原因,或是父亲粗暴,或是家庭太穷,或是好吃懒做不想读书,或是双亲在外地工作、无人管教等,他们相继投靠风正力手下,奉他为大哥。

黄老二今天在公共汽车上“撵车”,就是在汽车上扒窃。他沮丧地交上一个钱夹,里面只有十多元钱,还有一些票证。

风正力冷冷地瞟他一下,掏出钱,不屑地将钱夹向他丢去。

大熊同王狐狸在市中心一带“铲地皮”。这是他们的行话,就是流动扒窃。他俩更惨,一分钱的进账都没有。大熊哭丧着脸解释,便衣警察太多,没机会下手。

风正力火了,把手上的香烟狠狠的一摔:“昨天就没开张,今天又是这样。咋的,未必硬逼老子亲自出马?”

三癞头回来了。今天他在二医院“蹲点”,就是定点扒窃。看来,他也没有收获。他从水缸里打出水,垂头丧气地喝着。

“你呢,也是空手?”风正力不耐烦地喝道。三癞头瞟着他,愁眉苦脸地点头。他正想破口大骂。突然,他察觉三癞头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狐疑地上前,揪住三癞头耳朵:“想蒙混老子?快,拿出来。”

三癞头夸张地叫着,拿出一个画报彩页折的钱包。封面,是吴琼花身穿红军军装的优美造型。“整了一个肥的,两百多。”他骄傲地宣布。

风正力抓过钱包,点着钞票,顺口问着经过。三癞头扬扬得意地吹嘘:在住院处,一个老太婆颈子伸得像鸭脖,着急地排队办入院手续。他略施小计,踩了她一脚,老太婆痛得弯腰抚脚时,他乘机偷了钱包。

“我说嘛,老子的运气,不可能差到哪里去。我的名字取得好,命中注定!……”钱包里,共有二百六十二元。其他人每人二十元,三癞头有功,四十元。风正力一面发钱,一面卖弄地讲着他名字的含义。依照“忠厚传家,耕读两可;心正德馨,万世楷模”十六字家训,他是“正”字一辈。取名时,父亲颇费心思。后来,父亲的好朋友、狮子门洞儿的郑华石建议:“这个娃儿属马,又姓风。疾风知劲草,路遥识马力。就叫风正力吧!”长大后,风正力经常似懂非懂地炫耀:“我的名字是有出处的。疾风,就是大风。就是说不管风刮得多大,马儿照样跑,我的福气照样好。”

这段话,大熊等人早能背出。他们却像第一次听到,七嘴八舌地恭维着。

然后,他们簇拥着去吃午饭。城边街有一个小饭馆,怕引起邻居注意,风正力不准去那里。他们走过南门大桥,在桥侧一家饭店,点上七八个菜,大吃大喝起来。喝着青果泡酒,风正力想起女儿风莉,由风莉又想起金小莉,不由感到说不出的懊丧。

金小莉比他小几个月,另一个中学的学生,父母是军队干部,在北京。锦都家里,就奶奶和她,再加一个保姆,住着一个小独院。金小莉肤色较黑,模样俊俏,两只大眼水灵灵的,煞是惹人喜欢,绰号“黑牡丹”。认识金小莉后,他们情投意合,打得火热。金小莉常住城边街,几天才回一次家。生下女儿风莉后,他俩的事,终于被金小莉父母知道。他们不能由着女儿这么胡混,先把她叫到北京,又送去辽宁当兵。从此,风正力与金小莉断了联系。无奈,他只得把刚满月的女儿给人寄养。那人姓彭,六十来岁,一个又黑又瘦的老太婆,住在桂王桥街。彭婆婆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支援三线建设,去了渡口市,二儿子在皮鞋厂工作。两个儿子都有子女,经济拮据,没有多的钱给她。彭婆婆独居一间小平房,找个孩子带,多少可以挣点钱。风正力每月给她三十元,一次就给一年的钱。他还经常买些奶粉、炼乳、白糖之类的送去,彭婆婆很高兴。十天前,彭婆婆提醒他,九月二十一日,风莉满百天,按民间习俗,要办百日酒席庆祝,最低,也要照张相片什么的。风正力说他工作忙,酒席没时间办,照相也免了。他一直谎称在一家工厂当采购。他准备给点钱给彭婆婆,让她去张罗。

没喝多少泡酒,风正力感到身上烧乎乎的,头也晕沉起来。他付了账,叫其他人各自安排,大熊跟着他,去浴室洗澡。在热气腾腾的浴室大池,泡了半个多小时,又找人搓背,再蜷在躺椅上,美美地睡了片刻,风正力觉得舒服极了,每个毛孔似乎都在无比快乐地呼吸着。他计划先回家看母亲,再去桂王桥看女儿,然后去找张三妹。张三妹与他认识不久,模样小巧玲珑,腰肢柔细得像一束柳丝。张三妹来找他,总是上完床就要钱,然后一溜烟跑了。几天没见她,还有点想。

到米市街家门时,几个小孩对他拍手唱道:“有钱的人大不同,身上穿的是灯芯绒。脚一提,华达呢;手一,金手表;眼睛一眯,收音机!……”风正力抬起左腕,得意地看看手表,威吓地挥着拳头。小孩们一哄而散。他笑笑,推门进去。母亲的气管炎翻了,在家病休。她断续地咳着,抱怨着自己的病,数落着儿子不争气,没人照顾她。她拿出一包装有肥皂、牙膏和衣服的包裹,叫风正力给他哥哥寄去。母亲不到五十岁,脸上却像干瘪的橘子皮,满是细密的皱纹。风正力心里涌上一阵怜惜。他叫大熊收下包裹,明天去邮局寄出。他给母亲二十元钱,叫她买东西补补身子。他慌着想离去——不知怎么,在家里多待一会儿,胸口就像被什么堵住,怪不舒服。

母亲突然想起,说午后有人找他,叫他去二医院急诊室。

“那人姓啥?”他问,心想是不是搞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