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折射的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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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尘埃悠悠(1)

施玉兰突然想起往事,找出当年那张算命纸条,是在她被确诊为肺癌以后。

这年,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正在首播。这部电视剧,不仅使剧中男女主角的“幸子头”、“光夫衫”一夜风靡中国大陆,而且普及了许多白血病常识。那天,同往常一样,施玉兰核清入库棉布的数量品种,正想签字,忽然胸部又隐隐作痛。她放下笔,捂着心口重重地咳着,双颊涨得通红。搬运工老王开玩笑道:“施姐,‘血疑’里的幸子就是这样咳的。你是不是白血病哦?”“滚远点,乌鸦嘴。”她冷冷地将眼角向下一垮,不高兴地啐道。老王夸张地扮个鬼脸,推着搬运车走了。她却呆立着,顿时涌起不好的预感。她出现咳嗽等症状,已经十来天了:先是干咳,咳嗽声空空的;有时咳出一点血痰,松松地现着泡沫样;除了胸部隐痛,身子也感疲乏,只想打瞌睡。几天前,女儿费兰就叫她去医院检查。三年前,费兰离了婚,搬回家同她住在一起。她没去医院,一是认为伤风咳嗽是小病,拖几天自然会好;二是有一种藏得很深的恐惧,不检查还没啥,一检查,这样病那样病都出来了。老王这个玩笑,反倒使她下了决心:明天,就去医院彻底检查。

第二天,她请假去了省医院。第三天、第四天,都在做各种检查。第五天,医生告诉她,要同家属交换意见。她明白,病情一定很严重。她与费兰一块儿到了医院。费兰走出医生办公室时,虽然想努力掩饰,眼里却含着泪水。“是肺癌?”她直截了当地问。费兰惶乱地想否认,但在她冷冷的眼锋下,只得伤心地点头。“吃五谷生百病。我五十岁了,没亏多少。”她强作镇静,自嘲地说。刹那,她觉得眼前一黑,头也有些晕眩,背上沁出一层冷汗。

那天以后,施玉兰再没上班。她的病已被确诊:肺部原发性恶性肿瘤。医生建议,最好尽快手术。她不愿做手术。想到寒光闪闪的手术刀,她就不寒而栗。她选择做化疗。没化疗几次,她的头发掉光了,人也异常难受。她开始寻访单方秘方,只要听说能治病,都要试一试。病情反反复复,身子时好时坏。生的欲望支撑着她。她求神拜佛、烧香许愿,连基督教堂,也去做过一次礼拜,虔诚地祈祷上帝保佑。一次,做完放疗出来,她衰弱不堪地靠着费兰,坐在走廊木椅上喘息。旁边两个病人的谈话,一下吸引住她。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说:“我心头清楚,五十三岁肯定要得病。十多年前,有人给我算命,说今年有厄运。准!”另一个年纪稍轻的妇女,连连点头:“那年,我去广州出差,算命的说我要破相,但有惊无险。我不信,骂了他一通。果不其然,我莫名其妙地从楼梯上滚下来,居然哪里都没摔伤,只是额头破了点皮。”听着,她的心猛的一抖。仿佛一只神奇的手,瞬间将时光倒流,她眼前,清楚地浮现出二十七年前算命的情景。

她只算过一次命。那是一九五五年,她二十三岁,丈夫刚去世。孤苦伶仃的她,百无聊赖地在宜宾西街口大观楼下闲逛。

“从面相看,你面容凄色,神情呆滞。不过,最多两年,你保准云开雾散,花明柳绿。”一个着中式对门襟棉袄的算命先生,蹲在地摊前注视着她。

她半信半疑地走过去,问问价钱,算一次两角,算不准分文不要。她摸摸口袋里几张皱巴巴的票子,一狠心,放了两角钱在地摊上。

算命先生问了生辰八字,看了手纹,摸了骨相,掐指“时属申猴,火克金,金克木……”地念了一通,毫不犹豫地说,她亲人新丧,孤独待助;又遗憾地叹她运相本好,可惜眼呈三角,眉梢下垮,颧骨过高,有阻时运;最后,困惑的略一思索,蓦地挑眼,断然道:“破解之法有了!这里你不能待。向西,自有贵人相助,凶去吉来。”说罢,提笔在纸上写了四句五言偈句,说以后自见分晓。

那几句似通不通的偈句,她看不懂。她在宜宾也没什么牵挂,就依算命先生所说,向西到了锦都。说来也怪,到锦都后,工作、住房、结婚,居然,一切异常顺利。后来,她还拿出那张纸条,仔细琢磨其中意思,可是仍然似懂非懂。她记得,纸条好像放在存放户口簿的木匣里,前几年,她还见过。

“走,回家。”她一下来了精神,对费兰说。她急于找到那张纸条,弄清上面的真正含义。她认定,那些偈句里,藏有使她病愈的秘密。

回到米市街狮子门洞儿,施玉兰立刻在家翻箱倒柜地找起来。费兰问她找什么,她不说,只顾埋头搜寻。最后,从一本旧书里,她找出这张纸条。纸条已经泛黄,墨迹也已褪色,但还能认清上面工整写着的四句偈句:孤鸿西离去,跃飞庚子中;系铃又解铃,壬戌自晓通。

她拿着纸条,苦苦地想着。费兰凑过来。她给费兰讲了那次算命经过,让女儿帮着分析。

“前两句好懂,意思是你一个人到了西边,某年境遇变好了。后两句有点悬乎。最好有本皇历,查一下庚子、壬戌是哪一年,再对照想一下,就清楚了。”费兰读过高中,很快找出关键所在。

“对!”施玉兰恍然大悟。家里没有皇历,她叫费兰去同院郑华石家借。郑华石曾在文物商店工作,估计有。郑华石也没有皇历。问了来意,他默默地算了一下,哈哈笑道:“不用翻皇历了。庚子年是一九六〇年,壬戌年就是今年,一九八二年,不会错。”转而奇怪地问,“你问这个干啥?”费兰支吾着走了。

“庚子年是一九六〇年?壬戌年是今年?”施玉兰的胸口,像被什么重重的一撞,怔怔地说不出话。她反复咀嚼着那几句偈句,渐渐地像明白什么。

“未必,真有那么神奇,几年后的事,都能算出来?”她疑惑地想。二十多年来的往事,电影般从她脑里一一掠过。

那年,听从算命先生劝告,她背着装满随身衣物的包裹,独自来到锦都,寄住在一个远房亲戚家里。没多久,恰逢织布合作社招人,她参加了工作。在合作社,她认识了团支部书记伍蓉。伍蓉大她两岁,身材高挑,圆脸,大眼,两颊盈盈地旋着一对酒窝,家住米市街狮子门洞儿。由于工作能力强,对人热情坦诚,在合作社几十个女工中,伍蓉威信较高。很快,她与伍蓉打得火热,姐妹一般亲密。伍蓉排行老三,除了哥哥,还有两个姐姐在乡下务农,家人都叫伍蓉“三妹”。她自告奋勇,要当“四妹”。对着伍蓉,她成天“三姐”“三姐”地叫个不停。清晨,她一大早来到伍家,叫上伍蓉一起上班。下午,她随伍蓉一块儿下班,在伍家吃了晚饭,玩到很晚,才依依不舍地回临时住处。伍蓉丈夫廖安明,一个忠厚得有点迂腐的工厂会计,不止一次地抱怨:“玉兰,你一来,我们家都不像一个家了!”她理直气壮地反驳:“首先,你该叫我‘四妹’;其次,啥你们家我们家的,难道我们不是一家人?”说完,侧头撒娇的一推伍蓉,“你说是不是啊,三姐?”伍蓉浅浅地笑着,喜爱地抚着她的头发。

不久,有人给施玉兰介绍一个男友,叫费培松,运输公司货车司机。他长相端正,老实,话不多,没话说时,就搓着手,憨厚地笑。她很满意,心想这个男人不难掌握。她把费培松带到伍蓉家。伍蓉也觉得不错,对费培松很热情。

“三姐,我们结婚还没房子。亲戚家我就一张小床,咋办呢?”趁着伍蓉高兴,她拉着伍蓉,犯愁地说。

“好解决。搬到我家来,我把堂屋让给你们。”伍蓉爽快地回答。

“你对我太好了!”她大为感动。

这样,施玉兰搬进狮子门洞儿大院。伍蓉家住的公房,一共四间,呈田字形状。左边,进门是堂屋,右侧一道小门,通向伍蓉与廖安明的卧室;堂屋后面是厨房,旁边是伍蓉母亲与伍蓉孩子廖凡、廖立住的房间。施玉兰结婚后,伍蓉说仍从堂屋进出,大家都不方便,要在自己卧室另开一道门。施玉兰死活不肯,说费培松一月回来不了几次,大家依旧一道门,更显亲热,她在床前拉个帘布,遮遮就行了。

结婚第二年,她生了一个女儿。她从丈夫与她姓名首尾各取一个字,取名费兰。费兰比伍蓉小儿子廖立小一岁多。伍蓉母亲帮着照顾费兰,就像照料自己的亲孙女。

没人想到,施玉兰内心深处,深藏着对伍蓉太多的不满。论相貌,伍蓉比她漂亮,她走在伍蓉旁边,个子要矮半个脑袋;谈性格,同伍蓉的开朗相比,她显得过于阴沉,眼角总是冷冷地垮着,给人难以捉摸的感觉;在单位,虽然她入了团,还是团小组长,伍蓉却是团支部书记;说住房,虽是伍蓉让出的,但伍蓉一家五口住三大间,她一家三口才住一间,公道么?更重要的,她认为自己也很精明很能干,并不比伍蓉逊色。她不甘心只当陪衬月亮的一颗星星,在伍蓉的光环下,她有一种被人忽略甚至轻视的悲哀。一次,同厂一个姐妹羡慕地说:“你运气真好,遇上伍蓉,啥都帮你解决了!”她仿佛蒙受了很深的耻辱,心里一阵刺痛,口里却淡淡道:“是么,我的运气,的确太好了!……”她决心捕捉机会,冲出伍蓉的光环,展现自己的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