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全球华语小说大系·都市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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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林妹妹(3)

崔鹏关心的还是林妹妹和宝二哥。竹林就是它们的洞房,他想,此时此刻,林妹妹和宝二哥一定正在交配。为了给狗足够的交配时间,崔鹏想出了一个话题,当然这也是他心中的一个疑问。就算林妹妹不是纯种的吉娃娃,可这跟宝二哥有什么关系呢?狗嘛,露水夫妻嘛。可他刚把这个意思说给刘教授,就遭到了刘教授的严厉驳斥:“露水夫妻?你说得轻巧。如果你的狗不是纯种的,即便我(的狗)再纯,你(的狗)生下来的宝宝也不会是纯的。即便你是纯种的,可如果你不能证明它是纯种的,它的狗宝宝也不会被认为是纯种的。到时候,人们会问,它们的父亲是谁啊?你肯定会说,是刘教授(的狗)。好,这么一来,人们就可能认为,是我(的狗)的血统出了问题。以此类推,我的兄弟姐妹的血统就都值得怀疑了,我父母的血统当然也值得怀疑了,再往前推,爷爷奶奶的血统,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血统问题可不是闹着玩的,一颗老鼠屎只坏一锅粥,可一只杂种狗就能坏掉所有的狗。”说到这里,刘教授突然想起了他的狗。他刚才在往烟锅里装烟,没有发现宝二哥早就溜了。

“我的宝宝呢?”刘教授问崔鹏。

“刚才还在的。咦,我的林妹妹呢?”崔鹏说。

“是不是你把它们藏起来了?”刘教授用烟斗指着崔鹏。

“您看见的,我一直在听您讲课,并没有离开。”崔鹏说。他想,这会儿两条狗说不定已经配完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

刘教授的烟斗还戳在崔鹏的鼻子跟前,并且随着刘教授的哆嗦在不停地抖动。老家伙显然生气了,崔鹏想。眼看着烟斗越抖越厉害,崔鹏真担心老家伙突然来个脑溢血或者心肌梗塞什么的。当刘教授用手撑着地,慢慢坐到地上的时候,崔鹏真的以为他已经开始犯病了。崔鹏甚至想到,如果这家伙真的突然死掉了,自己是应该悄悄溜走呢,还是应该高呼救命?但就在这个时候,刘教授突然拉了他一下。

“坐下,我有话问你。”刘教授说。

“两只狗是不是一起跑掉的?”刘教授问。

“反正都不见了。”崔鹏说。

“好吧,事已至此,也只好亡羊补牢了。”刘教授说。

刘教授说着又站了起来,拉着他往竹林的方向走。“等你的狗下了宝宝,一定第一时间通知我。”崔鹏想,看来刘教授已经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崔鹏一连声地说:“一定一定。”刘教授说:“如果没有我,你能怀上宝宝吗?”崔鹏说:“当然不能,天方夜谭嘛。”刘教授下巴一收,说:“所以说,有我一半功劳。”崔鹏心里一紧,想,刘教授不会是向我要钱的吧?他会要多少钱呢?一百还是二百?总不会是五百块钱吧?那可是我半个月的工资啊。刘教授伸出手掌,然后把大拇指勾了回去。四百块钱?崔鹏想,老家伙真够狠的。崔鹏说:“是不是有点——”老家伙还算通情达理,又把食指勾了回去。崔鹏说:“好!谢谢您的理解。”他没有料到,老家伙说的并不是现钱,而是狗。

“说定了,哪怕它下了一百只狗宝宝,我也只要三只。”老家伙说。

三只?一只狗两千块,三只狗就是六千块。这说的还是公狗,是最低价。崔鹏心里呻吟了一声。不过,崔鹏很快就又想到,猫三狗四嘛,四个月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到时候我说林妹妹只生下了两只小狗,他又能拿我怎样?我要说只生了一只,他又能拿我怎样?我要是来点儿狠的,说林妹妹根本没生,他不也是干瞪眼没办法吗?但刘教授不愧是刘教授,想得很周到。刘教授当场掏出一个本子来,要和崔鹏当场签个合同。刘教授还把刚才的那个张女士叫了过来,要让她当个公证人。合同是刘教授起草的,合同中还有一项,即由刘教授负责与吉娃娃狗血统鉴定委员会疏通关系,给林妹妹补发纯种吉娃娃狗证书,但五百块钱的相关费用由崔鹏承担。崔鹏想,老家伙太狡猾了。这个老家伙,老混蛋,狗东西,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肯定是他预谋好的。

崔鹏和刘教授蹲在竹林旁边,悉心听着竹林里面的动静。里面不时传来几声狗叫,是那种唧唧呶呶的叫,间杂着咂嘴的声音,一听就是狗夫妻在呻吟。“没错,是宝二哥。”刘教授说。刘教授还把烟斗递给崔鹏,让崔鹏也来上一口。崔鹏说戒了,刘教授说戒了好,戒了好,被动抽烟会影响胎儿的发育。刘教授显然指的是狗胎。看来,刘教授已经开始关心林妹妹的后代问题了。

“您跟吉娃娃狗血统鉴定委员会的人很熟吧?”崔鹏问。

“他们的主任我认识,巧了,主人就姓吉,不过是吉鸿昌的吉。”刘教授说。刘教授站了起来,跷起一只脚,用脚尖挠了挠另一条腿的腿肚子。真是个狗东西!崔鹏想。现在,崔鹏想进竹林看一眼,里面笋尖密布,他担心压在宝二哥身下的林妹妹被笋尖刺伤。可他刚刚抬脚,刘教授就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切勿损坏竹林,OK?”崔鹏只好把脚收了回来。收回来的时候,他用右脚挠了挠左腿。别说,这样挠痒还真是能够缓解紧张。但这时候,他突然听见那几个学生在喊他的名字。“崔老师的狗,肯定是崔老师的狗。”这是保安儿子的嗓音。另外两个学生,说得更为简洁,说的不是“崔老师的狗”,而是“崔老师”。

“崔老师被强奸了呀。”

“哎呀,崔老师疼得都不会叫唤了。”

“My God(上帝)”小家伙竟然喊起了上帝。

“错了,不是God(上帝),是dog(狗)!”另一个说。

崔鹏的第一反应,是那几个学生就钻在竹林里。但他的耳朵告诉他,那声音是从别的方向传过来的,准确地说是从湖边的桃林里传过来的。那边,桃花开得正闹。有一股人造瀑布从那里流出,注入湖水,所以桃林那边竖着一个牌子:“桃花源”。难道林妹妹不在里面?崔鹏赶紧闯进竹林。往前只走了,几步,他就看见了那对狗,一只是香槟狗,另一只还是香槟狗。它们屁股对屁股,就像一对连体婴儿。当他从竹林里退出来的时候,刘教授问他:“怎么样,快完了吧?”崔鹏没有搭理他,掉头就往桃花源那边跑。他首先看到了那三个学生,他们都蹲在地上,歪着脑袋,目光贴着地皮朝一个方向望着。他们看得太认真了,竟然没有发现崔老师大驾光临。顺着他们的目光,崔鹏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他就跪倒在地上了。他的姿态与林妹妹身后的那只狗,可谓异曲同工。那只狗也跪在地上,当然跪的是后腿。它的两条前腿把林妹妹抱离了地面,就像袋鼠妈妈抱着自己的婴儿。它还在用力,身体一耸一耸,不停地向前移动。它身边的那株桃树开得正艳,正是倚着那棵桃树,它才不至于摔倒。也就是说,它是围绕着那棵桃树,以顺时针的方式兜着圈子。林妹妹细小的尾巴,歪在一边,而那只狗的尾巴却夹在跪倒的两条后腿之间。那是一只土黄色的狗,土狗,头上带有黑斑的。崔鹏认出来了,它就是被保安称为乡巴佬的那条狗。

“上帝呀!”崔鹏喊了一句。

“我的妈呀!”这次,崔鹏是在呻吟。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向它们赶过去的。尽管如此,他还是迟到了一步。乡巴佬突然来了个急转身,接下来,两只狗的屁股就紧紧连在一起了。因为个头矮小,所以林妹妹是被吊在乡巴佬的屁股后面的。它的前爪无法着地,在空中乱抓一气。此刻、它就像从乡巴佬的肚子里流出来的一嘟噜肠子,一块肝,一块肺,或者就像一泡狗屎。这奇异的一幕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他们的狗。众人都向它们围了过去,一位女士首先把一只高跟鞋砸向了那只土狗,但那只土狗却不以为耻,竟然把高跟鞋当成了骨头,咬在嘴里竟然舍不得丢掉了。这个动作,自然会被看作是公然的挑衅,所以一只半截砖头很快飞了过去,并且击中了土狗的腰部。土狗一个趔趄,躺倒在地了。人们继续向它们进逼,走在前面的还有两个戴着白帽子的厨师,他们本来是看热闹的,这会儿却各拎着一只暖水瓶,瓶盖已经揭开。他们准备把滚烫的热水泼向两只狗的连结处。当然,在所有人当中,崔鹏是走在最前面的,他的一只脚已经抬起,他要亲自将那只土狗踢死。但是,还没有等他靠近,那只土狗突然翻了个身站了起来,“呲”的一声,露出了锋利的牙齿。当一个厨师将整个暖水瓶砸向土狗的时候,随着“砰”的一声闷响,土狗跳了起来,林妹妹和土狗也突然飞开了。准确地说,是林妹妹被远远地甩了出去。

但崔鹏没有去抱林妹妹。他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那条土狗。土狗穿过人群,朝湖边跑去的时候,崔鹏和一群人紧紧跟在后面。当那只土狗越过湖边的斜坡,朝院墙那边跑去的时候,崔鹏还在后面紧追不舍,但现在已经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了,手中拎着一截砖头。那只狗跑着跑着,突然开始散步了,当崔鹏靠近它的时候,它又跑了起来。崔鹏在后面跟着,越过别墅之间的草坪,绕过一幢别墅前面的假山的时候,别墅区里已是灯火璀璨。他看到刘教授,但刘教授却装作不认识他,把脸扭了过去。一根电线杆出现在土狗的面前,狗绕着电线杆闻了一圈,跷起后腿撒了一泡尿。崔鹏连忙追了过去。崔鹏看见了保安,保安和他招呼的时候,他却装作没有听见。他看见保安对那只土狗很友好,还吹了一声口哨。崔鹏想,保安不是想让儿子当三好学生嘛,去他妈的,永远别想这等好事了。

他跟随着那条狗走出别墅区的东门,走上了五环旁边的辅路。他手中的砖头越来越重,但那只狗却消失在了灯光和夜色之中,再也看不着了。崔鹏还在跑着,他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跑到何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他手中的砖头,还有他披头散发的样子,使路人纷纷躲避。

⊙文学短评

小说围绕一只唤作“林妹妹”的狗的交配的故事展开,别开生面地呈现了某些城市富人的傲慢嘴脸与某些知识分子的穷酸面貌。在此,有关动物及其“交配权”的城市讽刺剧背后,作者所关注的终究是人的身份区隔与现实境遇。换而言之,小说试图通过人与狗的纠结折射出人与人之间的权力关系。这也是这一荒诞不经的城市故事本身所具有的现实力度所在。

朱文颖

朱文颖,生于上海,中国“70年代后出生”的代表性作家之一。著有长篇小说《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戴女士与蓝》《高跟鞋》《水姻缘》等。

在时断时续的秋雨里,蔡小蛾沿着“小吃广场”的青灰色石板路,整整走了三个来回。

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这话说起来谁都清楚、明白。但在十一月的秋风秋雨里,一个女人左手撑伞,右手拖着黑色旅行箱,脸色铁青地在同一条路上走了三个来回时,事情或许就有些严重了。

现在,雨水正顺着伞面滴滴答答往下掉。这说明雨虽然时断时续,但其实从来就没真正停过,并且还可能一直下下去。女人穿着浅米色秋衣,衣领竖着,脚上的黑皮鞋则泥渍斑斑……这表达的意思是,女人确实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或许被人看到的是三个来回,而其实根本就不止这个数字。

她遇到什么麻烦了。这麻烦或许还真不小。由于这个前提,一些猜测便有足够的理由成立。比如说,她右手拖着的那只黑色旅行箱。它的体积倒是不大,还不时在石板路上摩擦出沙沙的响声。但就在皮箱的夹层里,很可能就放着一些解决麻烦的方法:安眠药、毒鼠灵、敌敌畏,一把很容易就能割开动脉的锋利小刀。还有,一星期后去海岛的预订票——在那里,茂密的山间树林,以及巨浪滔天的暗色海滩……这些都是了结问题的相当不错的地点:隐秘,诗意,神鬼不知。特别是对于这样一位还算年轻并且也体面的女人来说。

虽然主意已定,但在打定主意和付诸实施之间的那段时间里,还是容易让人感觉无聊与伤感的。就像将死的天鹅跳起忧伤的舞蹈,古道上的纤夫唱着让人落泪的纤歌,恋爱中的女人穿上嫁时的衣裳。女人觉得自己也应该做些什么。随便什么。

她的目光停留在一根电线杆上。那是竖立在“小吃广场”西面的电线杆。像这样的电线杆,从南到北,石板路上一溜排了好几根。而女人恰巧就站在这一根的旁边。

电线杆上贴着好几张字条。有些已经被雨淋得面目全非了。只有一张还是清晰的。

她凑上去,仔细看了一下。上面是这样写的:

诚征四岁男孩临时看护。待遇面议。

联系人:陆冬冬。

拖着黑箱子的女人推门而入时,屋里有三个人。

开门的是个嘴唇开裂起皮、脸色苍白的女人。她一只手扶着门框,满脸茫然地看着门口这位不速之客。

“你找谁?”

“陆冬冬——是不是住在这儿?”

“我就是。”

“哦,是这样的……”女人把伞和箱子放在一边,接着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就是刚才在电线杆子上揭下来的那张。她拿着它,并且还晃了两下。“对了,我叫蔡小蛾,你叫我小蔡好了。”

“哦……你先进来吧。”

刚才还贴在电线杆上,现在却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陆冬冬说道。她关上门,又把蔡小蛾让进屋,安排她在屋角的一张椅子里坐下。

这样,蔡小蛾就看到了屋子里的另外两个人。

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他身边放着一小堆器械,听诊器、镊子、钳子,一台红绿指示灯正闪闪发亮的机器,以及一面银色小镜子。

这一小堆东西让蔡小蛾初步得出判断:这是个医生。

很显然,刚才陆冬冬正在和这个医生说话,谈话被蔡小蛾的敲门声打断了,所以现在他们正继续下去。

“你的意思是说……他聋?”陆冬冬说。

“不,他不聋。但他听不见。”医生回答道。

“那么,他是个哑巴?”

“他也并不哑——”

说到这里,医生咬了咬下嘴唇,干咳了一声。

医生似乎很想举出一个恰当的例子。例子一旦举出,问题也就说明了。但事情在这里出现了难度。所以他边说边琢磨着:“你这个儿子啊,他的听觉系统是好的……但他确实听不见。他也不哑,但他不会自己开口说话。就好比……就好比……”

他的眼光转到了坐在一边的蔡小蛾身上,不由眼前一亮。

“这么说吧,就好比我们大家都在一扇门的外面,草地啊,菜场啊,医院啊,这些东西都在外面。我们要踢球,就去草地那儿,要吃西红柿、青椒、白菜呢,就去菜场,万一碰上头痛脑热的,医院也在不远的地方。但这孩子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他被关在了门里。他一个人待在那儿,再也不走出来了。”

为了说明这个精彩的比喻,医生从那堆镊子、钳子、小镜子里站起身来,以身作则地向门口走去。他这一走动,蔡小蛾就发现了问题——

这医生竟然是个瘸子。

大约走了五六步路,医生走到了门口。他打开门,为了表示出“门里门外”的意思,他还把门留了一条小缝。从那条小缝里,他伸出手,使劲地朝着陆冬冬挥了挥。

“现在明白了吗?我走回来了,刚才那位女士也走回来了——”他用眼光向蔡小蛾这边做了个简短的示意,很快又向陆冬冬那儿转过去,“但是他,你的儿子——他不愿意走回来。”

蔡小蛾看着医生一瘸一拐地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平心而论,除了瘸,这医生还真称得上是个帅小伙。双肩宽厚,肌肉发达,眼睛里还汪着水……他坐在那儿的时候,你怎么都不会想到他是个瘸子,但他一站起来,明白不过就是个瘸子,左腿比右腿短了好几寸。就是这样。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