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有一天,也许是有那么几天,那个男人在市场里出现了。有时候一脸的着急;有时候满头大汗的样子;有时候虽没有声色,但看得出他是心事重重的。我们不免担心起来,这些,会和垃圾有关吗?会和李美凤有关吗?会和市场的地盘有关吗?是不是李美凤要有麻烦了?这是迟早的事。老司伯也说,现在我们看见他,都不知说什么好了。以前我们在市场里碰到他,也会和他开开玩笑,说那个谁,有没有看见李美凤啊?或说那个谁,李美凤在到处找你哪,你还不快去啊?现在我们看见他,心里都会咯噔一下,心想,他是来找李美凤的吗?我们要想方设法地阻止他,至少不提供李美凤的半点信息。
前面说过,市场里有八条街,每条街都有百十个店,只要消息得当,只要措施到位,李美凤不用慌张,不用刻意地逃跑,她只须在紧急的情况下,在哪个店里稍稍地回避一下,就躲过去了,那个男人就枉费心机了。
对于男人的找,李美凤当然是讳莫如深的。她前面的事,我们要把它当成一个谜,这个谜我们猜着玩可以,却不能把它揭开。现在李美凤的老公来了,她的亲戚朋友来了,就更不能公开了。对于那个男人的找,李美凤也无法和别人排阵,不能事先布置防范,她只能在自己的脑子里多根弦,进行一个人的“抵御”。平心而论,就事论事,我也是觉得李美凤不妥的,也是觉得那男人应该找她的,但我们终究还是把情感倾斜在了性别上,我们更多地看到了李美凤的艰难,我们用宽容和理解代替了评判。
男人这样找了几天,李美凤就慌了,她知道男人动真格了。这样的事,李美凤心里一点也没有准备。在回雅安之前,她以为就是去盖一个房子,以为一个人去一个人回,以为回来了就可以重操旧业。她没有想到,丈夫会一定要跟过来;她没有想到,她不仅要断了这个男人,而且还要“侵占”他的地盘。
李美凤找到我,说阿姨,这事怎么办啊?其实,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的经验也非常有限,我只能根据我的水平,勉强地分析给她听:第一,垃圾的事,是他教你怎么做的,是他帮你做成的。第二,假如你老公不来,你是不是还和他在一起?第三,在你们合伙赚钱这件事上,他表现得怎么样?大方吧,痛快吧。对于这三个问题,李美凤都密密点头,都表示“是的”、“对的”。我说,所以,这件事,首先是你要有个态度,要求得他的谅解。隔壁的老司伯听见了,也过来开玩笑说,其实,你晚上去一趟厕所,去看看他,你要是觉得难开口,就什么也不说,你人到了,心也就到了,男人也就被你软倒了。老司伯的话很有哲理,也是人和人关系的最精辟的诠释,又通俗易懂,李美凤听了,马上脸就红了。
李美凤有没有去一趟厕所,我们不知道。也许,在哪个月黑风高之夜,她会悄悄地去那么一次,重温一下旧梦,然后把处境挑明了,有情人终究会理解的。也许,她根本就不敢去,去了怎么面对?去了怎么说呢?在“受惠”和“负情”这两件事上,她怎么说也是理亏的,还是不去的好。不过,这个问题,李美凤暂且可以先放一放,因为她老公已经回老家去了。有时候,我们无聊地说起她老公的“无聊”,他来看什么?他不放心吗?李美凤的回答却是真诚的,她说,他的来是对的,他来看看我的工作生活。又说,他现在回去,也是对这里不满,说跟来的人太多,八条街一分,等于一碗饭掺了水变成粥了;说以为是什么大生意呢,以为开了“回收公司”呢,原来一点也说不响;说这件事没完没了,没有个间歇,太辛苦了。她老公是个“优雅”的人,适合过悠闲的生活,走街串巷,做做轻微的杂木,吃个半肚,但意趣横生,这也是他们老家那边的风景,像补缸的、阉猪的、调种子的、嫁接果树的,都是这样。李美凤没想从老公那里得到支撑,但他走了,她也会觉得单薄和无依的,像烧着的炉灶退了柴火。
我们这里民间有一句很著名的话,叫“破老公,挡挡风”,说的就是老公尽管没用,但有个老公,闲言碎语就不会生起。其实,李美凤眼下的处境还是照旧,老公尽管走了,但老家的亲戚朋友还在啊,他们像警察一样,时刻监督在她的左右。她的一举一动,像鹞子一样放飞在市场的上空,稍有不慎,还会飞到雅安那边去,所以,与前面男人的什么事,她还是不能轻举妄动的。
有一天,老司伯店里有客,客人是河北衡水的供货商。他生意做久了,对进货很有讲究,一般都能找到“原产地”,不像我的店,都是来路不明的杂货。衡水的货,原来是用来做箱包的,现在用来做鞋,可想而知这里面的赚头有多大,等于拿铁皮来充硬币,等于磅秤过来的中药再钱秤卖出,意义完全就变了。每个月月底,衡水的拖斗车就会轰隆轰隆地开进我们四街,每一次,衡水老板还会带几箱“老白干”来,老白干是有特色的地方名酒,加上人情味,老司伯自然要好好地请他们一顿了。老司伯喜欢在店里请吃,说这样温暖,菜是从饭馆里叫的,一般都叫得比较多。后面仓库在热火朝天地卸货,老司伯在店里呵呵呵地陪客人喝酒。北方人喝酒不吃菜,老司伯喝酒只讲话,这样,一顿酒下来,菜其实没动过多少,都还能看出原来的样子。
老司伯吃罢酒送了客人,就要我去叫李美凤过来。老司伯深知李美凤的“处境”,她老公在,她就得装着有面子,所以,纵然老司伯平时剩了再多的菜,他也不去叫李美凤来。但今天不一样,她老公回去了,而今天的菜也很特别,不仅量多,样也好,还都不是日常的菜,有豆腐蟹、酒醉虾、椒盐跳鱼、原汁乌贼蛋、生态水库螺蛳,老司伯真想李美凤也改善一下“生活”。
我找到李美凤,说老司伯找你。老司伯找她就有好事,她就吧嗒吧嗒地跟来了。到了老司伯门口,啊的一声又跑回去了。一会儿,带回来她那些亲戚朋友,聚集在这些菜前,几个人吐了一下舌头,打阵喊,席地一坐就吃了起来。老司伯呵呵笑着,只说,这些盘碗是外面店里的啊,吃好,最好派个人把它送回去。
李美凤在市场这些年了,也很少吃过这样的好菜,她相信,她的那些亲戚朋友连梦都没有梦过,看他们吃的样子就知道,他们神情严肃,眼睛发亮,好像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都在咝咝作响,在吸吮着菜里的香气。他们之间的说话也证明了他们此刻的感受,他们说,都不知道吃的是什么东西?他们说,没想到这些东西也是可以吃的。他们说,今天吃了,可以有好几天不用吃了。
李美凤听着他们的说话心里高兴啊,她听出他们话里有满足的成分,还有感动和感激的成分。实际上,她邀他们来,本来就有点“贿赂”的意思,她要让他们知道她在市场里的人缘,她在这里的“位置”。现在,她的心里也踏实多了,有一种行贿后的轻松和惬意。她想,万一市场里有什么不利于她的流言蜚语,他们也会过滤一下,多多包涵的。
但是,尽管这样,李美凤还是要尽快地把那个男人的事情解决掉。这样拖着不行,拖着总是夜长梦多,拖着总会节外生枝。她想起厕所,他们的发展还是从这里开始的,前面只是同路,只是引领,只是帮助,到了厕所,他们才有了真正的“接触”,才算真正的“合伙”了。他们像镜子一样相互照着,像打电话一样相互听着,他们像正儿八经的一对人,这种关系,要不是出现了意外,谁都愿意继续下去。实际上,为了躲避这个男人和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李美凤后来连那个厕所也不去了,她要用厕所,都到市场东边的另一个厕所去了。两个厕所相距有千百米,李美凤一次也没有在新的这边碰到过这个男人。
想到厕所,李美凤又想起厕所窗台上的纸条——他们互通信息的手段。以前,在他们看不到对方的时候,在他们要找对方的时候,只要放一个纸条,对方看到后就会马上找过来。纸条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厕所的窗台就像是一个“烽火台”,冒烟了,就有情况了。真是的,这些日子,她真是晕了头了,怎么就没有想到纸条呢?她要是写张纸条放在厕所的窗台上,问问他什么意思,想怎么了结,不就知道他的心思了吗?关键还是自己心虚啊,怕男人追究,怕男人“讨债”,怕男人缠着不依不饶。
李美凤写好纸条,冒险也要去一趟厕所,把纸条留在窗台上,她告诉男人三个意见:她现在处境不妙,希望他谅解;她请他相信,只要她欠的,她就会还的;她还要生活,安宁的生活,大家好合好散吧。她不知道男人现在还住不住这个厕所,不住了也没关系,她只要放了纸条,心愿也就到了。男人如果还留意着她,他总会经过厕所的,总会看到纸条的。她走在去厕所的路上,心里还是忐忑的,她希望没人看到她的行踪,希望厕所的承包人没认出她,希望别碰到那个男人,这三项任何一项不如愿都会发生意外,都会尴尬。她只要顺利地在窗台上留下纸条,男人无论在什么时候看到它,她相信,她就没有麻烦了。
但是,李美凤却发现已经有纸条留在窗台上了,白色的,赫然着。她快速地环顾一下四周,像地下党猎取情报一样,闪电般地接近,闪电般地取走,不动声色,不露痕迹。男人在纸条上这样写道:我急着找你就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新开辟了B区市场,正慢慢地发展着。这里就归你了,就是你的地盘了,你好好干。李美凤边看眼睛边就湿了,看完,眼泪就掉了下来。
⊙文学短评
王手的《市场“人物”》将叙事的聚焦对准了“捡垃圾”的市场“人物”,然而小说的可贵之处在于作者以不施廉价的同情,不作居高临下的审视,尽力还原了一个在城里拾荒的乡下女人的生存境遇,力透纸背的是一股“人性的温暖”而非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