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全球华语小说大系·都市卷
1464100000067

第67章 妊娠纹(2)

——她省略了对他的称呼。哥哥,这样的词她喊不出,太肉麻了。她可以接受肉麻,但暂时还制造不出肉麻。

我都快想死你了!

她心一烫。这种狂热在他的短信里是不多见的,大约是喝了点儿酒。想象着他的醉态,她忽然想逗他一逗:

哪儿想我?想我哪儿?

心想你,想你的心。眼想你,想你的眼。唇想你,想你的唇。手想你,想你的手。怀想你,想你的怀。我的他想你,想你的她。全身都想你的所有。

——呵,这小顺口溜说的。她不由得笑了。当然,她知道他这些排比句只是一种修辞方式。当不得真。不过,若是就此堵堵他的嘴,他又会如何应答呢?被这个念头催着,她便放逐了自己的好奇:

如果真的这么想我,你早就跑来了。

他沉默了半天。看来酒确实喝得不多,还明白她这话不好接茬。说自己忙?工作重于她?都是实话,但若真是这么实话实说,就显得笨,没情趣,与此时的气氛不搭。他怎么能让自己落下这种低级把柄呢?

他终究是聪明的,十分钟之后,给出了一个妙答:

不用我跑去,你每晚都会来到我的梦里。莫非你不知道么?

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在梦中你可乖了,可听话了……

悠长的省略号让她红了脸。她马上堵截他的发挥:

不许得寸进尺。

那我得一寸进半尺,行不行?

什么意思?

一寸是你的唇。半尺么?我下面也只有半尺。

手机几乎都要从她手里松掉下去。她似乎看到他在对着手机坏笑。这色情的篡改,亏他怎么想得出来啊。

仿佛真的已经成为恋人。不知不觉间,她已经默许和顺受了他的许多言辞,甚至开始有些纵容和挑逗。偶尔,她的心是不安的。但更多的时候,她的心是安的。她心安的强大依据就是:她和他还没有上过床。身体的贞洁让道德安宁。虽然,贞洁得有点儿像伪贞洁,道德得有点儿像伪道德,安宁得也有点儿像伪安宁。但是,怎么说呢?伪的时间长了,也似乎就像是真的了。而且会越来越像。丈夫在家的日子,晚饭后,她和他一起在沙发上看电视,偶尔看到有第三者的电视剧或者情感访谈,丈夫便会评论两句。她便以最正常的贤妻良母的姿态来应答他,神情安宁平静,仿佛那里面的情人角色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她的心,安得越来越沉着。对他的纵容和挑逗,也回应得越来越轻快。那天,他们正在电话里聊着天,她忽然看见窗户上流下了一道道湍急的小溪。

“我这里下雨了。”

“你哪里下雨了?”

她沉默了片刻。难道他没有听清她刚才的话么?简直就是明知故问啊。他这么说,肯定有他的玄机。他的玄机总是映衬着她的愚钝。她微微犹豫着,很快就摆脱了这种无谓的犹豫。有什么关系呢?愚钝就愚钝好了,聪明就聪明好了。反正他的聪明也不恶毒,此刻都是甜美的引子。

“我这里。”她老老实实地说。

“哪里?”他的玄机果然来了。

她蓦然明白了。

“坏人。”她说。挑衅地一笑,“你想哪里就是哪里。”

“小雨,中雨还是大雨?”

“大雨。”

“多大?”

“你进雨里就知道了。”

他声音里的火焰几乎要把话筒都烧热了:“那我要不要穿雨衣?”

“不用。”

“感冒了怎么办?”

“不会感冒。”

“为什么?”

“我替你支着伞呢。”

“宝贝,那我来了!”

虽然在想象中已经意淫了千回百次,但终究还是未曾实践。因此,尽管都是成人男女,此时却又仿佛都是处子之身。老练中都有生涩,生涩中又都有默契。是陌生的熟悉,也是熟悉的陌生。是一次次的似曾相识,也是一处处的惊喜之花。

那是他们第一次电话做爱。也是唯一的一次。她一直雨势淋漓,全身都下着雨:眼里、脸上、脖子、乳房、腋窝、下体……在湿淋淋的雨里,她全身的细胞都张着小嘴喊,伸着小手要。最后,她感觉自己开始向上飘。她飘啊,飘啊,飘啊,如果不是电话线拽着,她简直都要飞起来了。

“演习成功。”最后,他说,“咱们什么时候实战呢?”

她沉默。此刻,这种沉默可以解读为羞涩。但她知道:不止是羞涩。

在这个问题上,她和他的立场不一致。

因为妊娠纹。

6

从青春期开始,她对自己的身体就有一种近乎苛刻和严厉的唯美要求。这种要求到最后只能剩下一个感觉——看自己哪儿都不顺眼:下巴太尖,腮上的肉太多,腰粗,腿粗,手掌太厚,即使是最得人赞赏的白皮肤也让她觉得有问题——因为白,肌肉似乎都显得不结实了。和丈夫谈恋爱的时候,每当他有所冲动,她就会暗自奇怪:他究竟喜欢上了她的哪一点儿?他怎么就看不出她有这么多毛病?她当然看出了他的一大堆毛病,但因为他对她的毛病视而不见,她也就只好表示出同等的宽容。多年之后,他们彼此的身体成了亲情的一部分,她才对自己当年的身体确认出了美好的回忆,才知道那时候丈夫对她的迷恋并不是太离谱。那时的她,确实不是自己认为的那么难看。

现在,到了相信自己曾经美丽的时候,在新的爱情面前,她却又跌进了另一轮的卑微和不满。不止一次,对着镜子,她试着用他的眼光来审视自己,评判自己,由不得重新陷入了沮丧。脸且不说了,从脖颈以下是这样的:乳房尚且丰满,却有些微微下垂。右肋下有一个疤,是小时候胸膜炎手术留下的痕迹。腰肢不粗,也不细,勉强还算得上圆润。大腿修长,只是肉有些松弛。最漂亮的应该是腹部,平坦结实,没有赘肉,但最不能看的也是腹部——整个小腹上,都是妊娠纹。

一层均匀的妊娠纹。初看时并不显眼,但用手指轻轻一动,就露出了端倪:一条条断裂的纹路从肚脐下方开始,沿着不规则的曲线朝隐秘之地蜿蜒汇集。每一条纹路都凹陷在皮肤里面,纹内的红与皮肤的白似乎中和成了淡淡的粉,但从不同的角度看去,又闪烁出一种奇异的银光,如一条条潜伏着的会变色的蛇。用手摸着时,是温暖的。可单用眼睛去看时,视线里很轻易便会充满了蛇的含意。

以前,她从不怎么在意这些妊娠纹。有什么呢?反正也不影响吃喝拉撒工资奖金。反正看见这些妊娠纹的,除了自己,就是丈夫。他陪着她的身体一路走来,审美疲劳,审丑也疲劳。而且,因为与他生养了孩子,这些丑陋的妊娠纹简直就是她该得到安慰和疼惜的绚丽徽章——这是她孕育之路的猎猎战旗,是她身为母亲的确凿印迹。他怎能挑剔?怎敢挑剔?

但对苏,就不同了。

当然,从理论上讲,她曾经有过的最接近完美的身体和最接近完美的爱,给了第一个男人,她的丈夫。现在她能给苏的,只是残余的身体和残余的爱。他能给她的,也是一样。她和他之间,残余的身体对等残余的身体,残余的爱对等残余的爱。似乎很公平。但是,不是这样的。当她真真切切地开始面对苏筹备出来的第一个夜晚时,她开始明白:不是这样。他和她之间,他不是丈夫,她不是妻子。他只是男人,她只是女人。她终于对自己承认:在身体的层面上,男人和女人永远不可能平等。二者根本没有平等的前提。对于女人来说,男人的身体之美,就是健康,只要有了健康,他就能去享受女人,也让女人去因此享受。这就够了。什么曲线,什么白净,有了自然也好,没有也不是那么要紧。至于疤痕么,如果男人的身上满是疤痕,那岂不是一则则沉淀下来的身体故事?疤痕下面的丰富历程甚至会让女人在想象中对这具身体更沉迷,更喜欢。

而做情人的女人呢?就该是年轻的,无瑕的,优美的。不该是她这样的——面对这崭新的情人身份,她这陈旧的身体简直无法交代。尤其是这些被凹雕出来的妊娠纹。小腹,这方连接上半身和下半身的重要平原,这方男人手掌最适宜停靠流连的情趣之地,她居然长满了妊娠纹!她与另一个男人交欢生育的履历表,就这样被镌刻在了皮肤上,无可辩驳地记录着她曾经的历史和现在的衰微。她简直不敢想象:如果到了欢会的时候,这一肚子的花纹,怎么能呈现到他的面前呢?她该怎么面对他呈现出自己这一个小腹满是妊娠纹的身体呢?这堆规模浩大的证据,除了让她在苏的面前难看和难堪,还能干什么呢?如同唱戏。花前月下,喉咙里的唱腔还是那般簇新和光鲜,饰演小生和小旦的人——尤其是她这个小旦——却已是满脸掉粉,不尽苍凉。是不是很荒唐,是不是很滑稽?

让他疼惜?切,凭什么呢?有哪个男人会像某个小说的开头那样呢?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

小说的名字她记不得了,似乎是个外国小说。肯定是个外国小说,只有外国小说里,才会有这样的疯话啊。

是的,就是这么残酷。她对着镜子说:在这个问题上,只要是女人你就得承认,作为物种上的弱者,一直以来,女人的身体就是被男人苛严的。即使你不对自己苛严,男人也会对你苛严。因此,现在,你自己对自己苛严,总比那一天到来时,他对你苛严要好一些。

她曾经去一些医院询问过怎么去掉妊娠纹,回答都说只能减轻一些,想要完全去除是不可能的。其中有个医生建议她,可以做文身。比如文很多细碎的玫瑰,或一组可爱的卡通图案。这些措施在视觉上可以有效地遮蔽一下那些可恶的妊娠纹。乍听时她眼睛一亮,再一寻思便觉出了不妥:如果文得不好呢?文上加纹,岂不是更恐怖了?再说,该怎么向丈夫解释呢?退一步讲,即使丈夫不在意,那如果以后跟苏分手了呢?这简直是一定的。那到时候她把这些文身可怎么办呢?为了忘记而再去清洗吗?……犹豫了很久,她最终还是放弃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一筹莫展。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常常习惯性地把手放在小腹,像弹琴一样去抚摸自己的妊娠纹。在她的抚摸下,那些妊娠纹会荡漾出缎子一样的波澜。波澜里绵密地起伏着一张张扁扁的小嘴,这些小嘴一副喋喋不休的样子,但是,没有声音。

7

那次电话做爱之后,他仿佛探到了她的底,开始了具体的约会谋划。如同短信的分寸一样,他对约会的安排也是很有讲究的。他来省城的机会很多,只要有时间,他就会约她出来,或者是在咖啡馆聊会儿天,或者是在茶馆喝会儿茶。这么几次之后,他才提出了过夜的要求——实质性的约会,总要过夜的。

似乎很怪。自从明确了要在一起过夜之后,他们反而没机会了。总是阴错阳差。有时候他打算住下,却临时有事不得不回去。有时候他方便了,她却不行。原因是各种各样的:

“今晚加班。”

“昨天吃坏了肚子,不舒服呢。”

“刚来了例假。”

“他在家。”

没错。有时候是因为丈夫在家。但是,有时丈夫出差在外,她也没有对他说实话。她甚至想:这样下去其实也不错。他和她可能永远也没有赤裸相对的那一刻,那她就不用担心她的妊娠纹了。在遇到他之前,她曾经想过很多次自己会碰到一个什么样的情人,自己会怎样和情人做爱。这种想象对她来说是个百玩不厌的游戏。但自从被妊娠纹困扰之后,她玩这个游戏的兴致就由浓至淡,淡至似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