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全球华语小说大系·都市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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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我们都在服务区(3)

同学走后,桂平把小李叫来,说,小李,我认得某副市长吗?小李被问得一头雾水,说,桂主任,什么意思?桂平说,我不记得我和他打过什么交道呀,他才当副市长不久呀。小李说是,年初人大开会时才上的,不过两三个月。桂平说,何况他又不分管我们这一块,最多有时候他坐在主席台上,我坐在台下,这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呀。小李说,那倒是的,我也在台下看见领导坐在台上,但是哪个领导会知道台下的我呢?小李见桂平愁眉不展,又积极主动为主任分忧解难,说,桂主任,会不会从前他没当市长的时候,你们接触过?时间长了,你忘记了,但是市长记性好,没忘记。桂平说,他没当市长前,是在哪里工作的?小李说,我想想。想了一会,想起来了,说,是在水产局,他是专家,又是民主党派,正好政府换届时需要这样一个人,就选中了他,后来听说他还跟人开玩笑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当副市长哎。桂平说,水产局?那我更不可能认得了,我从来没有跟水产局打过交道。小李又想了想,说,要不然,就是另一种可能,市长不是记性好,而是记性不好,是个糊涂人,把你和别的什么人搞混了,以为你是那个人。桂平说,不可能糊涂到这样吧?小李说,也可能市长事情太多,他以为找他的人,打他手机的人,肯定是熟悉的。你想想,不熟悉不认得的人,怎么会贸然去打领导的手机呢?无论小李怎么分析,也不能让桂平解开心头之谜。等小李走了,桂平把手机拿起来看看,看到刚才市长秘书的来电号码,这是一个座机号码,估计是市长秘书办公室的电话,就忽然想到,自己连这位副市长的这位秘书姓什么也没搞清楚,只知道他是刚刚跟上市长不久的。桂平赶紧四处打听,最后才搞清了这位秘书姓什么,于是又拿起手机,手指一动,就把那秘书的电话拨了回去,那边接得也快,说,哪位?桂平说,我是改革委办公室的桂平,刚才,刚才——那秘书记性好,马上说,是桂主任啊,明天下午市长接见已经安排了,四点,还有什么问题吗?桂平支吾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停顿片刻后,才说,我想问一问,你今天晚上有没有时间——那秘书立刻有习惯性的过度反应,说,桂主任,不用客气。桂平想解释一下,但那秘书认定桂平是要给他请客送礼,又拒绝说,桂主任,你真的不必费心,我知道你跟市长关系不一般,市长吩咐的事,我们一定会用心办的。桂平赶紧试探说,你怎么知道我跟市长关系不一般?那秘书一笑,说,市长平时从来不接手机的,他的手机都是交给我处理的,一般都是我先接了,再请示市长接不接电话。但是今天你打来的电话,却是市长亲自接的,这还不能说明问题?桂平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得作罢。

桂平下班回家,心里仍然慌慌的,虚虚的,老婆感觉出来了,问有什么事?桂平也说不出到底是个什么事,只能长叹几声,老婆心里就起疑。正在这时候,桂平的手机响了,桂平一看,正是那同学打来的。人都被他气疯了,哪里还肯接,就任它响去。它也就不折不挠地响个不停。老婆说,怎么不接手机,是不是我在旁边不方便接?桂平没好气说,我就不接。老婆疑心大发,伸手一抓,冲着那一头怪声道,谁呀,盯这么紧干吗呀?一听是个男声,就没了兴致,把手机往桂平手里一塞,无趣地走开了。桂平捏着手机,虽然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情愿,但听得手机那头喂喂喂地叫喊,也只得重重地嗯了一声,说,喊个魂。正想再冲他两句,那同学却抢先道,桂平啊,明天不用麻烦你了。桂平心里一惊,一喜,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同学却又说了,明天不麻烦,不等于永远不麻烦噢。又告诉桂平,刚接到文化局的通知,上级文件刚刚到达,电玩城电玩店一律暂停,市长也没权了,审批权被省里收去了。桂平愣了半天,竟笑了起来,说,笑话笑话,这算什么事,人家市长那边已经安排了时间,难道要我通知市长,我们不去见市长了?那同学笑道,那你另外找个事情去一下吧。桂平气得说,你以后别再来找我。那同学仍然笑,说,那可不行,以后还要靠你的。桂平说,你不是说审批权被省里收去了么?我又不认得省领导。同学说,得了吧,你能认得这么多的市领导,省领导必定也能联系上几个的。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情况还不明确,我马上会了解清楚的。如果省里可以松动,到时候要麻烦你帮我一起跑省厅省政府呢。桂平差点喷出一口血来,说,我要换手机了。同学笑道,你以为穿上马甲别人就认不出你了?

第二天桂平硬找了个借口去了市长办公室,见到正襟危坐的市长,心里一慌,好像那市长早已经看穿了他的五脏六腑,忽然就觉得自己找的那借口实在说不出口来。正不知怎么才能蒙混过关,市长却笑了起来,说,你是桂平吧,改革委的办公室主任,桂主任。其实我根本就不认得你。桂平大惊失色,说,市长,那你怎么?市长说,嘿,说来话长——市长看了看表,说,反正我们被规定有半小时谈话时间,我就给你说说怎么回事吧——你们都知道的,我们的手机,一直是秘书代替用的,一直在他手里,我自己从来都看不到,听不到,什么也不知道。个个电话由他接,样样事情由他安排布置,听他摆布,我一点主动权也没有,一点自由也没有,因为机关一直就是这样的,前任是这样,前任的前任也是这样,我也不好改变。停顿一下又说,你也知道,我原来是干业务的,忽然到了这个岗位,真的不怎么适应。开始一直忍耐着,一直到昨天下午,我忽然觉得自己忍不下去了,就下了一个决心,试着收回自己用手机的权力。结果,我刚让秘书把手机交给我,第一个电话就进来了,就是你的。当时秘书正站在我面前,看着我,我就让他给安排时间。我要让他知道,没有他我也一样会布置工作,事情就是这样。桂平愣了半天,以为市长在说笑话,但看上去又不像,支吾了一会儿,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好在那市长并不要听他说话,只是叹息一声,朝他摆了摆手说,不说了,不说了,今后没有这样的事情了,你也打不着我的手机了——我又把手机还给秘书了。我认输了,我玩不过它。就昨天一个下午,从你的第一个电话开始,我一共接了二十三个电话,都是求市长办事的。我的妈,我认输了。停顿了一下,末了又补一句说,唉,我也才知道,当个秘书也不容易啊,更别说你办公室主任了。桂平说,是呀,是呀,烦人呢。市长又朝他看了看,说,对了,我还没问你呢,桂主任,我并不认得你,你怎么会直接打我的手机呢?桂平也便老老实实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市长听了,哈哈地笑了几声,桂平也听不出市长的笑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桂平经历了这次虚惊,立刻就换了手机号码,只告知了少数亲戚朋友和工作上有来往的人,其他人一概不说。结果给自己给大家都带来很多麻烦,引来了很多埋怨。但无论出现什么情况,桂平都咬牙坚持住,他要把手机带来的烦恼彻底丢开,他要和从前的日子彻底告别,他要活回自己,他要自己掌握自己,再不要被手机所掌控。

现在手机终于安安静静地躺在办公桌上,但桂平心里却一点也不安静,百爪挠心,浑身不自在。手机不干扰他,他却去干扰手机了,过一会儿,就拿起来看看,怕错过了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桂平怀疑是不是手机的铃声出了问题,就调到振动,手机又死活不振动,他拿手机拨自己办公室的座机,通的,又拿办公室的座机打手机,也通的。再等,还是没有动静,就发一条短信给老婆,说,你好吗?信正常发出去了。很快老婆回信说,什么意思?也正常收到了。老婆的信似乎有点火药味。果然,回信刚到片刻,老婆的电话就追来了,说,你干什么?桂平说,奇怪了,今天大半天,居然没有一个电话和一封短信。老婆说,你才奇怪呢,老是抱怨电话多,事情多,今天难得让你歇歇,你又火烧屁股。老婆搁了电话。桂平明明知道自己的手机没问题,仍然坐不住,给一个同事打个电话说,你今天上午打过我手机吗?同事说,没有呀。又给另一朋友打个电话问,你今天上午发过短信给我吗?那人说,没有呀。

桂平守着这个死一般沉寂的新号码,不由得怀念起老号码来了,他用自己的新号码去拨老号码,听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桂平心里一急,把小李喊了过来,责问说,你把我手机停机了?小李说,咦,桂主任,是你叫我帮你换号的呀。桂平说,我说要换号,也没有说那个号码就不要了呀。那个号码跟了我多少年了,都有感情了,你说扔就扔了?小李说,桂主任,你别急,没有扔,我帮你办的是停机留号,每月支付五元钱,这个号码还是你的,你随时可以恢复的。桂平愣了片刻,说,你怎么会想到帮我办停机留号?小李说,桂主任,我还是有预见的嘛,我就怕你想恢复嘛。桂平还想问,你凭什么觉得我想恢复?但话到嘴边,却没有问出来,连小李一个毛头小子,都把自己给看透了。他气不过,发狠道,我还偏不要它了,你马上给我丢掉它!小李应声说,好好好,好好好,桂主任,我就替你省了这五块钱吧。

到这天下午,情况忽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打到他手机上的电话多起来,发来的短信也多起来。其中有许多人,桂平明明没有告诉他们换手机的事情,他们也都打来了。桂平说,咦,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对方说,哟,你以为你是谁,知道你的电话有什么了不起的。也有人说,咦,你才奇怪呢,我凭什么不能知道你的电话?也有心眼小的,生气说,唏,怎么,后悔了,不想跟我联系了?

桂平又恢复了从前的生活,手机从早到晚忙个不停。那才是桂平的正常生活,桂平早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他照例不停地抱怨手机烦人,但也照例人不离机,机不离人。他只是有点奇怪,这许多人是怎么会知道他的新手机号码的?

一直到许多天以后,他才知道,原来那一天小李悄悄地替他换回了老卡。⊙文学短评

在一篇文章中,理论家汪民安将“手机”称为人类身体的延伸。诚然,在现代社会中,手机已然成为身体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人体的器官。在现代城市生活中,围绕这个“后天的”器官所展开的悲喜剧真是不胜枚举,刘震云有个著名的小说就叫《手机》。有的人非常厌恶这个器官,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然而当真正失去它时,我们又要开始留恋它的百般美好。现代城市生活的便利与荒诞由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