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要是这能够激发你写书挣稿费的欲望,我每天都来书房陪你。
我灰心地说,写书的人付不起三陪小姐的小费。
茵说了句很让我感动的话,我跟你受了那么多年穷了,岂止三陪小姐的那点辛酸。你付得起老娘青春已逝的巨额小费吗?
茵是那种只要你随着她的旨意生活的话,就不会为难你的“好女人”。茵的意志是一把双面刃,在家庭琐事中从来所向披靡。多年来两个人的世界没有被这把双面刃一劈为两半,是因为茵舞刀杀来的时候,我把这视为一种爱情表演。人生本是一出戏,我们做男人的,被刺得千疮百孔也不过多了几处让人悦目的情节而已。
茵从我开始写书的那一天起,就让我享受和儿子莨同等的生活标准,一早一晚两个鸡蛋,茶水香烟保障供应,还差一点儿,就到了举案齐眉的地步。茵在饭桌上总是对儿子说,让你爸爸多吃点,他在写书做学问。那是很伤人的,你看你爸额头的头发,这一阵掉得多快。明天我去给你买瓶101毛发再生精来试试。茵说着还把手放在我的水土流失日趋严重的额顶摸了摸,把我感动得来直后悔,要是我他妈早这么用功,我还会抱怨老婆是人家的好吗?你自己都没有信心,焉能指望老婆对你充满柔情蜜意的爱。还没有上阵就早泄了,这样的男人哪个女人喜欢。
关于著书立说,我想是每个自以为喝了一肚子墨水的人都想尝试一下的大事业。但是现实的问题是:假设让你选择是跑一场马拉松或攀越珠穆朗玛峰,还是写一部书的话,大多数的人大概宁愿选择前者。我相信他们不是写不出书来,而是写出来了没有人给他们出版。跑马拉松到了终点还有人给你献花;攀上世界最高峰,你至少领略到了什么叫高山仰止,人间极境,一览众山小。而你写一部书稿,如果没有印成铅字的话,就跟手纸没有多大差别。——哪怕它是世界上洒下汗水最多的手纸。
多年来我不是没有想过把肚子里的货——绝对不是粪草——往外倒一倒,但是我找不到大大小小的出版社的门究竟向着哪个方向开。人们说,向市场经济的方向开,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学经济的人却不知道图书的市场如何把握。
林娉似乎比我更清楚出版社的大门在哪里,她父亲的一个老战友就是一家出版社的老总。你只需把书写得来尽可能的好,就可以拿到书,领到稿费了。其他的事情就交给我来打理吧。林娉如是说。
因此我对茵说,这本书是我和我的一个老同学合写的,我负责70%的工作,她写其余的30%,并负责联系出版。
老婆问,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我说,是个女同学。
茵吸吸鼻子说,我说嘛,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干劲。
你不要误会了。这是工作。我辩解道,但我从茵吸鼻子的动作中感觉到她确实嗅出了点风花雪月的事。
一位伟人说过,工作是件很愉快的事情。我想这里所说的工作,是真正适合于自己干的、并已全身心投入而至忘我境地的那种工作。我曾经对所从事的工作不乏热情,至少我觉得应该对得起国家按时支付给我的那份薪水。但是这份热情随着时光的流失,从夏天一样地火热到秋风扫落叶一样,再到严冬一般冷酷无情。我憎恶每天在办公室无所事事;我憎恶办公室的同事们为了一件鸡毛蒜皮的事而东拉西扯,搞得一地鸡毛、满口蒜臭;我憎恶充满小阴谋、小诡计、小聪明的进步和表现;我憎恶办公室里天天都在上演的虚伪、浪费、溜须拍马、官僚气息、小市民做派。而最最不幸的是,我所憎恶的这些东西,却是我每天都要去面对的。我和我的工作成天价愁眉对苦脸,像一对感情完全破裂却又离不了婚的倒霉夫妻。
而我现在所做的事——工作——似乎让我重新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感受到了春天里大地万物的勃勃生机。“春”字下面有两条虫在爬行,谓之为“蠢”,在我看来,“蠢”并不是一个很糟糕的字,有谁会去招惹一个看上去很“蠢”的人呢?又有谁去关注一个“蠢人”内心中爬行的虫子呢?这些虫子有朝一日便会蜕变成蛾,再化成蝴蝶满天飞舞,那时你就去赞叹这些人间的小小精灵吧。
写书的工作进展很顺利,白天去上班,晚上下班回来便一头扎进书房里,干到凌晨两三点时,我的目光依然如电、思绪依然如电。摸黑进到卧室时老婆茵常常会被吓一大跳地说你的眼睛怎么会像豹子的眼,贼亮贼亮的。你不感到累吗?我说我很好,用一句劳动模范的话讲,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茵心里发虚地钻进我的怀里,叹一口气道,有人充电真是不一样。那种情况下,通常我感觉就像拥着一堆假货,丢又不忍心,用起来又不顺心。
我知道茵的担忧,并为她这份担忧而暗自得意。你以为全世界就你一个人在意你老公吗?我终于发现一个男人在家庭中没有地位的根源就在于——他的老婆没有危机感。作为一个大权旁落的“在野党”男人,即便你只是一件摆设,也要争取做几个朝代以前的古董。
茵现在很少出去度周末、吃海鲜、搓麻、唱卡拉OK了。我经常听她在电话里对人说,不行,这个周末不行。我先生在写书呢,我得利用休息天好好给他补一补。茵还在电话里对人说,我先生写得很辛苦,看着他那副废寝忘食的模样我都快要掉泪了。男人呢,不干事的时候,见天便长一层油肚,看着他那身贼肉都烦(这是实话);一干起事业来,一周掉两斤肉,心疼都来不及(这大概也是实话)。我真不知道该给他做些什么好吃的,才能把他身上那些跑掉的肉找回来。
你们看见了吗,我的老婆现在四处为我喝彩,还很在乎我。可惜我不在乎。
我只在乎林娉的看法,不论是对我还是对那本正在孕育中的书。我们每周见两次面,通无数次的电话。这一两月来家里的电话费一定会猛长。茵下班回来,见我把话筒还捂在耳边,就无奈地嘀咕一句:又在充电呐。我连看她一眼的心思都没有。我他妈在跑马拉松,你不要来下绊脚。这是我想说的最客气的一句话了。
每个周六的下午是我和林娉法定的见面时间,正如我老婆站在醋坛子边说的那样,我们要充电。我们交流各自的工作进展情况,或一起跑市图书馆;要么就干脆跑到郊外某个具有浪漫情调的地方,好好休息休息。林娉说,你的神经绷得太紧了,要放松一下。老婆茵只想到给我一个劲儿地补充肥肉和鸡蛋,以为那样就可以把失掉的体重补回来;而林娉想到的是阳光、田野、沙滩、青草地。我想这就是茵和林娉的差距,老婆和女同学——现在还不能说情人——的差距,现实和浪漫的差距。谁不想离现实远一点儿,离浪漫近一点儿呢?
林娉说,我看到你在书堆中埋头苦干的模样,就想起当年学校的图书馆,那真是一个读书的好年华。
林娉说,我们站在湖边时,我就想到了那年我们站在江边,一江的春水向东流去,就那么无言地流走了我们的青春。那真是一段浪漫的岁月啊。
林娉还说,我发现我这一阵特别特别地爱怀旧,这是一种衰老的表现吗?
我说,不。在我的眼里,你还像当年一样风采依然。有的人在某一类人眼中,是永远不会老的。
林娉笑了,脸上泛起一片挥一挥手也带不走的云彩。
周六的傍晚我带着一包资料和浑身刚充完电的惬意回到家里。林娉说下个月她要带学生出去实习,她的那部分工作不能按期完成,我说交给我来干好了。林娉歉意地说真不好意思,我那30%的工作量,多半都让你做了。我说,全给我做也是看得起我啊。
现在一般周六和周日老婆茵都带儿子回娘家,当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茵和别人去度周末的时候,她竟然变得很自觉了。生活就是这么有趣而无奈。
我正要用钥匙捅门时,茵一脸笑容打开了门。我有些诧异地问,你没有回你妈家?茵殷勤地说,我回去了谁给你弄饭啊?
我说,我吃过了,转身就进了书房。
大约两个小时后,我起来上卫生间,路过昏暗的饭厅时我看到一个人影在餐桌前暗自饮泣。我打开了饭厅的灯,看见餐桌上凉了的丰盛菜肴和茵的泪脸,还有一颗分明是冷透了的心。
我在餐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冷漠地说,如果你还没有吃,我可以陪你吃一点儿。尽管这是我今天的第四餐。
我努力地吃茵精心烹饪的红烧鱼、炒鸡丁、还有肉丸什么的,吃得味同嚼蜡,希望能勾起茵的食欲,但是茵今晚只吃她自己的眼泪。
看来我只得罢宴了。我把筷子往餐桌上一掷,这时茵说话了。
你不再多吃点?
我吃饱啦。
以后不会有这么多的菜了。
你要揭竿而起啰?
没那个胆。我要下课了。家里不再有这么好的生活水准了。
下什么课?就是铃声响了,老师还要压一压堂。乖学生从不下课。
说真的,机关里要精简,已经通知我了,待业接受再培训。如果你的书写出来,一万多块钱稿费能拿到手的话,好歹我们的日子还能对付一年。我今后怕是要去摆地摊了。
你开什么玩笑?那些处长局长们、老总董事长们,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那些曾经让你脸上发光的人,难道都他妈不站出来为你说一句话吗?当初大家不是玩得很开心嘛?
我要再开心下去,这个家还要不要?!我们都到外面寻开心,儿子怎么办……
茵号啕大哭,我一下心软了下来。现在的社会时尚是,你的心一软,所有的问题都得自己扛。
中场休息
以下的段落是我这个愚蠢的人在漫长的岁月中慢慢品味出来的人间搞笑剧。这些搞笑剧与我有点关系却又若即若离。在同样一段时间里,一些剧目在上演,有时你是剧中人,更多的时候你却是局外人。正如阿根廷伟大的小说家豪·路·博尔赫斯说的那样,“没有人能两次涉足同一条河流”。在我“涉足”自己的河流时,在另一条河流中发生的事,我只得和你们一样,一靠猜想,二靠已经发生的事物来印证这种猜想。
下半场
林娉在去见老白的时候还想,李书这个人真有意思,还像一个长不大的大男生。天下的男人都像他一样怀揣一颗浪漫纯净的心就好了。这样的一颗心她一眼就可以看透,而她从前的丈夫就是和他离婚的那天,她也闹不清眼前那个与她同床共枕七八年的男人究竟想的是什么。
老白在自己的总经理室接待了登门造访的林娉,一个很青春的女孩及时地给林娉倒了一杯茶,老白坐在大班台后,对那女孩说,所有的电话都不要接进来,就说我不在。老白顺手还把手机关了。女孩出去,把门轻轻带上了。
林娉说,不好意思,打搅你了。
老白道,在上班的时间,我难得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只有你来了,我才下得了这样的决心。
林娉笑笑,生意做得蛮不错的嘛。刚才她进来时看见外面一个大大的厅堂被隔成数十个小格,每一格一张办公桌、一台电脑、一部电话、一个循规蹈矩的白领,林娉那时就想,还是一家像模像样的公司呢。
老白也笑笑,一言难尽。生意做得大了,人家东南亚那边一闹危机,我这儿至少也得来一场感冒。现在这个社会,大家相互依存,谁也少不了谁的。
林娉心里想,多大的生意,扯到南太平洋去了。一个卖瓜子的老太太大概也该抱怨泰铢贬值了。但她还是顺着老白的话头说,是呀是呀,这是一个资产重组和企业兼并的时代,独行侠不能通吃。一个好汉还三个帮呢。
老白会意地一笑,更不用说咱们还是老同学,对吧?稿子你带来了吗?
林娉把厚厚的一摞手稿推到老白的面前,老白惊讶地说,呀,全是手写的啊,你还没有买电脑?
家里有的,但不太熟,这种要集中精力的活儿,还是手写比较顺当。
我似乎闻着了稿子里浸透的汗香。老白轻薄地说了一句。
林娉脸红了,低下了头,那时她的心一阵乱跳。她用几乎让人听不见的声音说,其实这本书是我与人合作写的……
老白似乎没有听,一行一行地看着书稿的目录。老白这样的人,即便他把你账上的钱全部划拉到自己的口袋里,并眼睁睁地看着你家破人亡,他的脸上也不会有任何表情。无论做什么事,他心里的想法连上帝都不会知道。过了许久,老白才抽出一支烟来点上,抬起头看着急迫地想等结果的林娉问,怎么会想到搞这个选题?
林娉问,怎么了?
早过时了。老白轻轻地说。似乎这句话他实在不忍心说出来。
林娉惊讶地问,你说什么?不……不可能的。
你呀,成天待在学校里,外面的世界真是一点儿也不了解。类似的书我可以给你找出三五本来,还都是前一两年出版的。
林娉刚才来见老白时的那一点点自信顿时跑得无踪无影,她连站起来收回书稿,起身走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白问,你怎么了?
林娉虚脱了似的说,没……没什么,我……电话里你不是说这本书有希望吗?
老白说,不是我要打击你的自信心。我没有想到你竟会朝那个方向去写。太落俗套了,太过时了,太没有多大的意义了。老白一连用了三个“太”字,任何写书的人都经不住这三个“太”的打击。他还他妈的说不是要打击人家的自信心呢。
老白站起身,把一杯水递到林娉手上,诚恳地说,对不起,在这个事情上,我大概不能帮你了。你去跑过出版社了吗?
林娉一想到跑出版社所受到的那些气,心中的委屈就再也控制不住了,她的眼泪无声地流出来,她真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但是在没有地方可供她发泄满腔的悲愤的时候,她只好在一个事不关己的男人面前,小小地流几滴柔弱的眼泪了。
老白在上大学的时候曾经是系上的团总支副书记,经常在同学们面前以兄长自居。一些女生那时还是很服他的,包括她们失恋了这样一些鸡零狗碎的事也向老白主动交心,以至于有一个被认为是系花的女生在和老白“交心”的同时把自己也交出去了,当然最后她还是没有成为老白的老婆。因此女生的眼泪老白大概见得不少,他很知道这种时候该如何安慰女生们脆弱得来像玻璃球儿的心。老白把手扶在林娉的肩上,叹一口气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写这么一本书很辛苦,我真的很钦佩你的用功。现在别说让我写一部几十万字的书,就是写篇一千字的短文我都没有时间呢。晚上我请你吃饭,轻松一下,好吗?
林娉摇了摇头说,不,我要回家了。
老白说,你怎么听不出我的话来呢。我的意思是,这本书的事,我可以试着去问一下,兴许还有点希望呢。
老白态度的转变,让林娉又看到了一丝光芒。她望着老白和蔼的面庞,想,毕竟是老同学。毕竟是老大哥。
那个晚上他们在一起吃了饭,然后去了一家夜总会,两人要了一个包间,也没有怎么唱歌,大家都过了泡卡拉OK的年岁了。他们让小姐放上舒缓的舞曲,时而跳上一曲,更多的时候是在两只高脚酒杯面前喝着干红葡萄酒互相“交心”。老白显得很矜持,这让林娉放宽了心。她暗暗想,老白这样的有钱人身边的女人一定会不少,不会对她这个有求于他的独身女人感兴趣。林娉甚至哀叹青春已逝、红颜已老,而男生们却长大了,个个成熟得来像高仓健(而在当年,她们都是以高仓健又冷又酷又高大威武的模式去套班上的小男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