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全球华语小说大系·乡土与底层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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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羊事

贾平凹

贾平凹:陕西商州人。当代著名作家,有“鬼才”之称,“陕军”作家中的代表,其自20世纪80年代成名以来一直勤耕不辍,是当代中国中产量甚丰、影响巨大的作家。其早年因“商州”系列小说引起文坛关注,其后不论是《浮躁》、《废都》还是《秦腔》,都是以陕西作为他的故事的发生地:陕西既是他的出生地,也是他文学创作的血脉;贾平凹可谓是真正意义上实践“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这一观点的作家,这一血脉注定将成为中国文学进入世界文学的重要标志之一。

老闷卖了白羊的那天,我去的他家。我去他家为了能借到二百元钱,提了一捆韭菜。一进院,老闷坐在堂屋门槛上吃饭,已经吃完了,舔碗,舌头伸着像狗舌头。“是五巴子呀!”老闷没有拿筷子敲碗沿,斜着眼看我。

“还是吃了饭来的?”

“啊,吃过饭了……”

“还是不抽烟?”

“不抽烟。”

“还是不喝茶?”

“不喝茶了。”

“还是放下礼就走?”

“……就走。”

“……就走。”

我走出了院门,骂老闷这老东西,真个啬!骂过了却想,我这不是白白送了他韭菜吗?偏又折身回来给老闷的老婆招手。三婶在羊圈门口扫羊粪,一放簸箕,黑豆子撒落一地。她走出来问我有啥事的,我说三叔把羊卖了?三婶说多好的羊,白羊。我说现在羊价跌着咋就把羊卖了?三婶说:“馕子!”一只鸡嘎嘎嘎地让站在院墙头上笑,三婶拣了一把羊粪蛋掷过去,鸡飞走了。“五巴子,”三婶说,“你记着,几时这个家里没你三婶了,也就是你三叔把我拐卖了!”

老闷的胡茬上沾着一颗米,舌头一卷,把米卷走了,说:“馕子?!那是只病羊,草不吃,拌了料都不吃,让它死在家里呀?五十元钱卖了,我又没给他缰绳,我是馕子?!”

可能是生了气,咯儿咯儿想呕吐,但又极力忍着,老闷的脸憋得通红。

我说三叔三叔,老闷闭合着嘴,给我摇手不要我说话。我说:“要吐就让吐,别憋出毛病了。”老闷一动不动了一会儿,好像缓过了劲,说:“我才不吐哩,今日是吃的是捏饺子!五巴子咋顾得上我这儿来,肯定又是求我啥事了吧?”

“是的,三叔。我家房漏得不行,要抹顶的,搭住手了,三叔得借我二百元钱。”

“哦,哦。”

老闷放下了碗,手拔嘴唇上的胡子,稀稀的几根胡子,拔起一根,半个脸的松皮就挪了五官。

“哎呀,抹房顶呀,你那房是陈年旧屋了!如果你三叔有二百元钱,说啥也得先垫给你了,三叔卖了羊就落了五十元,这你也看到了,你三婶还和我致气哩,须让我再买只羊呀……”

“白羊!”三婶说。

“白羊,就给你买白羊!把他的羊养惯了,卖了羊就像少了口人似的。我得重买只羊呀,五巴子!”

这就是我借钱的落脚。我真傻,本不该给老闷开这个口的,一捆韭菜全当是喂了猪了。

我们镇上是逢三天一集,第三天我装了一口袋麦子去集上粜,在村口又碰着了老闷。老闷披了件棉袄,反抄着手,手里提着那根羊缰绳。老闷说:“五巴子,房抹平了没?”我说:“你不肯借钱么,我只有粜粮了。”老闷说:“话不敢这么说,五巴子,三叔这不是去集上买羊吗?”说毕了,他又说:“唉,钱这狗东西把咱农民抗扎咧!下辈子要托生,我找生钱呀,你呢,五巴子?”

“我托生三叔!”

在集上,老闷果然在买羊。羊市上有一大群羊,都是白羊。老闷就绕着羊群转悠。有人在说老闷要买羊吗?老闷说买么。“上一集你卖羊,这一集又买羊,老闷做羊生意呀?!”“少废话!”老闷绕着羊群转悠了三圈,一只羊就咩咩地冲着他叫唤。老闷就站在了那只羊旁边,说:“这羊能认得我?”卖羊人说:“人看羊都是羊,羊看人都是人。”老闷说:“这羊和我有缘分!”卖羊人就抱了一捆干菜丢在了那只羊面前,那只羊急不可待地咬嚼。老闷说:“吃手好!不会是故意吊了几天胃口吧?”卖羊人说:“哪里,它就是肚子里有个掏食虫,我喂不起了才卖的。”老闷就问多少钱?卖羊人说便宜,一百元。老闷说你以为我是瓜子呀?四十元。卖羊人袖了手,仰面看天,天上一疙瘩白云。

“五十!”

“九十。”

“五十五。”

“八十五。”

“六十!”

“八十。”

老闷梗了脖子走了。老闷来到我跟前,低声说:“他狗日的不喊叫我!”我说:“八十够便宜的了。”老闷说:“是便宜吧?”我说:“你还是买了好。”老闷说:“我赌气走了,再回去他又得涨价。你去帮三叔买了,记着,连缰绳一块买的。”老闷把钱交给我,我把羊买过来了。

老闷牵着羊到了街口,老闷欢喜得给羊顺毛,把羊的缰绳解下来给我看,说缰绳是条好缰绳,至少也值三元钱的。羊没有缰绳却顺着街口往东南的路上走,一路撒羊粪蛋儿。老闷说:“有缘分吧,五巴子,这只羊造下该我买的,你瞧瞧,它能寻着咱村的路么!”

我粜了麦子,跟着老闷一块回村。羊就一直走在我们前头,确实是好羊,白生生的,像白棉花疙瘩。羊真的是能寻着我们的路,到了三岔路口,它不往东也不往西,竟然就顺了中间那条路小跑着起来了。

进了村巷,巷子第五个院子是老闷家,门口的柿树底下三婶往树上挂萝卜串儿,羊就端端地往她家院门里走。三婶不挂萝卜串儿了,一直看着羊,羊进了院,就卧在羊圈边,咩!咩!老闷人还在巷里,说:“我买了羊啦,狗日的,这只羊真和咱家有缘分,能寻着村子的路,还寻得着咱的家!”

三婶还在看着羊。

“多少钱买的?”

“八十元。还多了个缰绳哩。能行吧?!”

“能行得很,五十元卖了出去,八十元又买了回来!”

“咋啦?!”

“这就是咱家的那只羊么!”

2005-3-19

⊙文学短评

小说取名“羊事”其实并不是说羊,而是在写地方风物和地方风物中生活的人事。小说篇幅很短,对人的刻画却很足。不到三千字的叙述中,一个吝啬、狡猾而又糊涂可爱的农村老汉的形象,跃然纸上,立在了读者眼前。这一形象与小说表现在语言上的拙巧风格恰成对应,是语言的地方色调成就了主人公的性格特征。而这些,其实是在叙述者“我”的视角下展开,叙述者“我”的情感的投射也使得小说特有反讽滑稽的韵味成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