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全球华语小说大系·乡土与底层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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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到城里去(6)

也不能说宋家银一点机遇也没有,有的机遇她没有很好抓住,结果错过去了。村里有一个远门子的堂弟,名字叫杨成军。杨成军不知从哪里搞回一头郎猪,靠用郎猪给别人家的母猪配种赚钱。换句话说,杨成军出卖的是郎猪的精子,他用郎猪的精子换钱。每到镇上双日逢集,杨成军就牵着他的郎猪到镇上去了。郎猪对前去寻求配种的母猪来者不拒,来一个配一个。每配一个,杨成军就收一份钱。杨成军对郎猪也有奖励,每当郎猪从母猪身上下来,他就给郎猪喂一个生鸡蛋。有的母猪的主人,见郎猪刚给别人家的母猪配过种,对郎猪的能力有些信不过,不相信郎猪的种子会成熟那么快。这时杨成军表现得相当自信,他说一配一个准,保证没问题。他打了保票,说:“要是配不上,你找我,我再给你配,配不上不要钱!”本来是他的郎猪给人家的母猪配,他说成了他给人家配,围观的人听出了破绽,都笑了,说你给人家配算怎么回事。杨成军承认他说慌了嘴,把有的不该省略的字省略了。其实他是故意说错的,就是要给围观的人添一点笑料。在不逢集的日子,有附近村庄的人上门找杨成军,杨成军也会带上郎猪,及时前往。好比有的乡村医生,受人约请是出诊。杨成军和他的郎猪,受人约请是出配。郎猪随杨成军从村街上走过时,从来都是大摇大摆,不慌不忙,一副舍我其谁和稳操胜券的模样。宋家银看见过杨成军的郎猪。那头郎猪尖耳朵,长身子,简直就像一匹马。郎猪的短毛白汪汪的,那一身精壮结实的肉却是粉红的,看去白里透红,真他妈的漂亮。让人惊奇的是郎猪身子后面的那一对睾丸。定是因为睾丸的使用率较高,经受锻炼的机会比较多,所以那一对睾丸就显得格外发达,成为明显的优势所在。如果拿人的睾丸和它的睾丸相比,恐怕把人的六个睾丸加起来,也不一定比得上郎猪的一枚睾丸大。这么说吧,包在郎猪阴囊里的两个睾丸,如同包了两个鸭蛋,只是比鸭蛋长一些。郎猪走动时,屁股下面的睾丸左右摆动,又好像郎猪屁股下面又长了一个屁股。宋家银不敢看的是郎猪的眼睛,她觉得郎猪的目光非常流氓。说它流氓,并不是说它看人的目光多么下作,把女人也误认为是它的服务对象。它的目光是躲避的,你一看见它的眼睛,它的目光马上躲开了。要不是心里有鬼,要不是有流氓般的敏感和想法,它的目光躲什么躲。越躲越表明它不正经。宋家银注意过,郎猪的目光不是一直在躲,在你不注意它的时候,它又在看你,它是偷眼看人,它的眼睛背后仿佛还有眼睛。把坏事干多了,看来这头郎猪快成精了,快变成人了。宋家银把杨成军的郎猪看成流氓,作为流氓的主人,作为流氓的培养者和指使者,宋家银觉得,杨成军也应该是流氓。宋家银爱和杨成军开玩笑,一见杨成军和郎猪从村街走过,她就把杨成军称为流氓他爹,问他们爷儿俩又去哪里耍流氓。杨成军说,他去宋家银的妹子那里去耍。宋家银说:“你小心着,回来把郎猪拴好。你一不小心,郎猪耍流氓耍到你老婆身上就麻烦了,到时候你老婆给你生一窝小郎猪,超过了计划生育指标,上头要罚款的。”杨成军说:“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想生小猪,我来给你配。你放心,跟别人干要钱,跟你干不要钱,保证不让你倒贴。”杨成军使用的又是省略法,这一省略,就把郎猪和母猪省略掉了,成了他和宋家银的关系,他要干宋家银。对于杨成军的偷梁换柱,宋家银听得出来,宋家银说:“我日你姐,这可是你说的。我正好买了一头小母猪,等小母猪打圈子了,我不找别人,就找你!”杨成军说:“对对,你就找我,我保证让你满意。”说着,他把郎猪丢下,向宋家银身边凑去。一边凑,还一边前后左右乱瞅,似乎要背着人,要做什么秘密事情。宋家银不知杨成军要干什么,她不由地用两个胳膊夹住了奶子,把屁股也收紧了,转身要往院子里躲,说:“死成军,你要干什么!”杨成军站下了,把手一摊,说:“你看,我什么都没干哪。我还没动你一指头呢,就把你吓成这样,我要是真动了家伙,你的门不知道得关多紧呢,恐怕用铁棍都捅不开。”宋家银说:“动家伙,你敢?我看你没长动家伙的蛋子儿!”杨成军压低了声音,说:“你说我不敢,今天晚上你给我留着门儿,我来会会你,你看我敢不敢!”宋家银脸上红了一下,她还是当笑话说:“说话算话,晚上谁要是不来,谁是小舅子。”

两个孩子一放学,她问孩子有没有作业,要是有作业,趁天不黑,抓紧时间写。这时村里已通了电,她家里安上了电灯,照明再也不用煤油灯了。家里虽有了电灯,她很少用,也很少让孩子开灯。孩子若有家庭作业,她都是催孩子利用自然光做作业。她还保持着节省的习惯。点煤油灯时,她要节省煤油。点电灯时,她得节省电费。村里刚拉进电线那会儿,各家也要出钱,也要投资。为此,有的家庭拒绝通电,说祖祖辈辈没点过电灯,生出来的孩子眼睛照样明明亮亮的。在通电的问题上,宋家银表现得相当开明,相当有现代意识。男人在外面工作,她的家庭一直是工人家庭,家里怎么能不通电!就是村里别人家都不通电,她家也要通。她甚至希望别人家都别通电,只有她自家通,这样才能显出她家的光明。通了电,不用,也算有电。好比有了自行车,别管骑不骑,谁都得承认她有自行车。通了电也是一样,为了节省电费,她家不开电灯就是了。

吃过晚饭,她让两个孩子在屋里睡。她说有点热,要到院子里躺一会儿,凉快一会儿。时节到了夏天,天气是有点热了。但还没热到睡院子数星星的地步。实在说来,是宋家银心里有事,是她心里发热,热得都有些发烧了。她放不下杨成军以开玩笑的口气给她留下的话。这地方的人开玩笑是大有学问的。许多真话都是以开玩笑的口气说出来的。真话往往不大好说,说出来容易让人难堪。把真话外面包上一层笑话,说起来就方便多了。特别是在男女偷情的事情上,用笑话铺路搭桥的手段更是被普遍应用。笑话,有搭讪的作用,递话儿的作用,试探的作用,也有调情的作用。所谓递话儿,就是城里人所说的传递信息。比如一个男的看上了一个女的,想跟这个女的好一好,在城里,有可能采取写信的办法,男的通过信件把好感传达给女的。在农村,他们大都不识字,或者识字很少,一般不采用写信的方法,只用说笑话的办法就行了。相比之下,说笑话的方法更狡猾,回旋余地更大。它的特点是进可攻,退可守。如果男女双方都把笑话后面的真意领会到了,又都愿意得到真意趣,那么他们的好事就成真了。如果其中一方觉得对方不是自己想要的人,或者觉得时机尚不成熟,笑话说了也就说了,一笑了之,于你于我都不损失什么。宋家银相信,杨成军在笑话后面递给她的是真话。杨成军说的时间就在今晚,时间是那样具体。她也用笑话给杨成军回了话,等于答应杨成军了。好事就在今晚,宋家银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院子门后的墙根有一片阴影,宋家银在阴影里铺了一张席,躺在席上装作摇扇子。她特意洗了头,往脸上搽了香膏子,还换上了一件比较新的内衣。她本来不想收拾打扮自己,把自己搞得这样香,是不是对杨成军太在意了。杨成军一个牵郎猪的,一个满身骚气的臭小子,凭什么让她像迎接新郎一样迎接他呢!杨成方每次从外面回来,她从来没有这样收拾过自己。她把自己当成一碗剩饭,杨成方要吃,她不愿意把剩饭热一热,让杨成方自己来端,凉着吃好了。杨成方笨手笨脚,笨头笨脑,自己不知道烧把火,给剩饭加点温,炒一炒,再吃。得着了,他上来就吃,一口气吃完为止。杨成方的吃法,从来没有让宋家银满意过。倘是宋家银只经历过杨成方这么一个男人,她也许想着男人都是这种吃法,她就没什么想头了。她难免想起第一个和她好过的那个男人,难免把那个男人和杨成方相比较,一比较,就看出杨成方的差距来了,并知道了男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看来女人得到比较的机会是麻烦的,她比较了一个,还想比较两个,三个。大概因为杨成军是一个牵郎猪的人,宋家银认定杨成军是一个会玩儿的男人。想想看,杨成军的郎猪就那么流氓,那么坏,跟着郎猪学郎猪,杨成军能不流氓?能不坏?院子里的门没有上闩,是虚掩的。杨成军来了不用敲门,轻轻一推就进来了。她打算好了,等杨成军进来后,她就装睡,装作睡得沉沉的,对杨成军的到来并不重视,年初一打死一只兔子,有它没它都能过年。她要看看杨成军怎样动她,怎样把她弄醒,是先动她的头,还是先动她的脚。要是先动她的脚,她就踹杨成军一个梦脚。要是先动她的头,她就抓过杨成军的手,把杨成军的手指头在嘴里咬一下。她当然不会把杨成军咬疼,只让杨成军知道她不好惹就行了。

宋家银白准备了,她骚动大半夜,受煎熬也受了大半夜,杨成军始终没有出现。有一次,她贴在地上的耳朵听到外面有点动静,爬起来透过门缝往外一看,站在门外的不是杨成军,是一只狗。她从门缝往外看,狗正好从门缝往里看,她的鼻子差点碰到了狗的鼻子。还有一次,她看见墙头上冒出一个东西。她心里一喜,以为杨成军个狗日的要翻墙进来。定睛一看,立在墙头上的是一只黄鼠狼。在月光下,直立着的黄鼠狼,把两只前爪像人的两只手一样搭在胸前,头也像小人儿的头一样,左瞅瞅,右瞅瞅。黄鼠狼最后不知瞅到了什么,身子一俯就逃遁了。

再见到杨成军,宋家银要是以开玩笑的口气,说她等了杨成军半夜,也没见杨成军去,说不定杨成军真的就去了。宋家银没有再给杨成军机会,也没有再给自己机遇,她生气了,肚子气得鼓鼓的。她认为杨成军骗了她,捉弄了她,一个男人家,说话不算话,连放狗屁都不如。宋家银一生气就过头,她有点恨杨成军。这种恨说不出来,只能在心里狠一狠。因此,她没有跟杨成军一笑了之,她不搭理杨成军了,再也不跟杨成军说笑话了。杨成军叫她二嫂,还要跟她说笑话,她把脸子一撂,转身就走了。她在心里把杨成军骂成日娘的。

宋家银的心里好像一直不平衡,她心里的恨也好像很多,一恨未平一恨又起似的。心头有了恨,她也没什么有效的表达方式,就是不搭理人家而已。村里妇女解恨的方法很多,说得上五花八门。有的是骂大街,把一样东西,能骂九九八十一遍不重样。有的是到人家门前打滚撒泼,寻死觅活,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有的把仇恨对象扎成一个草人,在草人头上安上葫芦,葫芦上画得有鼻子有眼,然后把草人绑在一棵树上,每天用开水在草人头上浇三遍,一边浇,一边对草人进行咒骂。有的手段毒辣一些,她们不声不响,就把毒药下进人家猪圈里去了,羊圈里去了。这些方法,宋家银都没尝试过。她记恨人的方法,就是不理人。不理人,就是蔑视人家,和人家断交,继而否认人家的存在。她觉得不理人的方法是很有力量的,这种力量是持久的力量,也是意志的力量。

近来,她决定不搭理房明燕了。其实房明燕并没有得罪她,对她客客气气的,一点都没有表现出看不起她的意思。可是,宋家银还没盖砖瓦房,房明燕把砖瓦房盖起来了。这跟做文章一样,她虽然早就打好了腹稿,因无纸无笔写出来,文章还停留在肚子里。如今,人家把文章做出来了,写在地上了,题目和内容跟她的腹稿都是一样的,她有一种被抄袭和偷窃的感觉。有房明燕的砖瓦房在前,她再盖这样的房子,就显不着她了,就算她抄袭了人家。房明燕的男人当工人的事,这也让宋家银越想越不对劲。老三当了正式工,杨成方连个临时工也当不成了,她把这两者看成了因果关系,认为是老三把杨成方的工作顶掉了。最让宋家银看不惯的是房明燕的娘家爹,从乡里到这村不过三四里路,那人来看房明燕还坐着吉普车。说是来看闺女,他却不在闺女家吃饭,在支书家里吃开了,喝开了,猜拳行令,闹得全村的人都听得见。村里的孩子难免把停在支书家门前的吉普车围观一下。在支书家帮着烧火做饭的房明燕一会儿出来一趟,让孩子们都离远点,不许摸车。宋家银的女儿杨金明也在那里看车,宋家银站在远处喊女儿,命令女儿回家,说:“那儿又没有玩猴儿的,你在那里看什么,没见过东西怎么着!”女儿不回家,她大步走过去,捉住女儿的手就往回拉,骂女儿眼皮子浅,没志气。她本来没打算拉女儿,见房明燕从灶屋里出来,她就奔过去把女儿拉走了。她一见房明燕就来气,她拉女儿,就是做给房明燕看的,话也是说给房明燕听的。房明燕看出二嫂的行为是针对她,她没有计较,微微一笑就完了。可怜的是宋家银的女儿,女儿被拖得两眼含泪,还不明白妈妈为何生这么大的气呢!

房明燕的房子盖好后,村里好多人都去看。宋家银坚决不去看。房明燕的房子在村东,为避免看到房明燕的房子,她连村东也很少去。村东有一个出村的路口,到镇上赶集,一般都要从那个路口出村,她去赶集怎么办呢?她宁可从村北的护村坑里翻过去,也不走村东。村北的坑很陡,坑底还有一些稀泥。她侧着身子,一点一点下到坑底,用脚尖点着稀泥,跳到对岸,再抓住坑边露出的树根,攀到岸上去。有上年纪的人不知道她心中的避讳,问她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干吗费劲巴力的翻坑呢?她说翻坑近。嫂子也不理解她,嫂子竟到她家,约她去看房明燕的房子。宋家银说:“你想去你去,我不去。”嫂子说,听说老三家的房子盖得不赖,好多人都去看了。嫂子的意思还是想拉她一块儿去看。宋家银躲着房明燕的房子,是躲着自己心中的痛。嫂子拉她去看房明燕的房子,等于把她的痛处触到了,她说:“我干吗去看她的房子,她盖的房子再好,是她的,她再富,也是她的,我不沾她一点光!”嫂子不知道宋家银已经忍无可忍了,她仿佛要与宋家银拉统一战线似地说:“人家都去看了,咱俩要是不去,老三家的该有意见了,好像咱们多眼气她似的。”“放屁!”宋家银骂道。她骂房明燕放屁,把嫂子也捎带上了。嫂子替房明燕假设,等于嫂子也是放屁。她说:“我眼气她?撒泡尿照照她那样子,一把攥住,两头不露,有什么值得让我眼气的!”宋家银最后说的话,几近撵嫂子走,她让嫂子赶快去看人家的房子去吧,别在她这里沾一身穷气。